陈景音如遭雷殛,脑中一片空白,脸色发青,神情迷茫,她摇摇晃晃倒退几步,突然用力掰断扇柄,将破裂的团扇往地上一砸:
“来找你之前,我跟我自己说,如果你说你喜欢我、心悦我,那我绝不嫁人!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宁可被罚没宫中为奴,也绝不辜负你!就算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谁知、谁知……”
她凄然一笑,跌坐在地:
“是我自以为是了,没想到……你还是那个冷若冰霜的祁宴!”
祁宴无动于衷,命令下人:“将陈小姐扶起来,送回家去。”
门外传来声音:“不劳烦祁大人了,我亲自来!”
众人抬眼望去,来人正是当初护送陈景音的那位年轻公子,他骑在马上,穿着大红喜服,应是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寻她。
他从马上跳下来,健步走进祁宴府内,搀扶起满面泪痕的陈景音。
陈景音浑身瘫软,倚靠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轻人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去。”
陈景音颤抖着嘴唇:
“我……我还有家吗……?”
年轻人坚定地说:
“从今往后,我家就是你家,只要你信我,我此生绝不负你。”
陈景音紧抓他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两人互相依偎着,步出祁府的大门,年轻人将陈景音扶上马,转身向祁宴一拱手,牵起缰绳,带着即将过门的妻子走向她的新家。
祁宴闭了闭眼,眼下他有点后悔,刚才还是应该让夏薰回避一下。
他回到房中,见夏薰的脸色果然很难看。
夏薰站起身,冷冷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一次你需要完成什么任务,都要用这么狡诈的手段?看到别人对你爱而不得,为你痛苦万分,你其实很高兴吧?你把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让我看到熟悉的场景再一次重现吗?”
祁宴迟疑片刻,犹犹豫豫走到他背后,两手搭在他肩头:
“倘若……我知道陈景音会如此行事,我绝不会让她进来——我不是故意要旧事重提,只是你我之间,着实存在着太多误会,伤疤不揭开,便要永远痛下去,如果你愿意听,所有的经过,我都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你——”
祁宴突然不说话了。
夏薰紧闭双眼,眼睫跳动,双手握拳放于身侧,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祁宴一看就知道,夏薰是在忍泪。
陈景音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他漠不关心,见到夏薰流了泪,他的心一下子疼到底了。
他扳过夏薰,让他面朝自己,抬起手轻轻放在他后脑,低声安抚:
“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别伤心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话语没有起作用,祁宴慢慢俯下身,想要在他眉间印上一吻。
夏薰倏地睁开眼睛,用力一推,正好推到祁宴的伤处。
祁宴心口的伤尚未痊愈,他陡然一疼,捂着伤弯下了腰。
夏薰恍惚道:
“你方才说,你只爱过一个人?我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谁,但我很清楚,那个人……绝不会是我!”
他绕开祁宴,夺路而逃。
七年前。
夏薰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左手的疼痛日益减轻。
祁宴把买来的鱼缸搬进房内,就放在夏薰床前,让他每日都能见到缸中的锦鲤。
一日,夏薰半靠着床头的软垫,正在吃祁宴喂给他的粥饭,忽然听得院外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声。
他问祁宴:“怎么有人在哭?”
祁宴算了算日子,告诉他:
“今天是夏形的头七,应该是夏府在给他办葬礼。”
夏薰本来正在嚼粥里的大米,听到他说的,越嚼越慢。
祁宴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他摇摇头,表示不吃了。
“我在你家待了这么久,是不是……该回去了?”
祁宴不让他走:
“夏形的葬礼与你何干?难道你要去吊唁他?你的伤还没好全,等痊愈了再说吧。”
夏薰说:“不行,哪里的贼人劫走了我,还会好心给我治伤?还会收留我,等我伤好了,让我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那样……圆不了谎了!再说,我总不能在你家待一辈子吧。”
祁宴反问:“有何不可?”
他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夏薰想了想,突然嘿嘿一乐:
“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俩谁都没钱,用不了多久就要饿死啦!以前的我还能做点木工活,可以赚钱养活你,现在……怕是不行啦!所以——哎?!”
话未说完,祁宴已经抱住了他。
“这可是你说的。”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我这个穷小子,以后就要靠夏公子养活了,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别再让我……别让我以后没饭吃。”
夏薰向他郑重承诺:“就包在我身上!”
祁宴慢慢放开他:“真的要回去?”
夏薰点点头:“总不能一直躲着,也该回去看看家里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祁宴隐有怒意:“夏府哪里是你的家?分明是龙潭虎穴,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夏薰无奈地笑了:“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回去,韶波还在,我的狗还在,我不回去,谁来保护他们?”
为了不引起怀疑,祁宴接走夏薰的第二天,就让韶波回府了。
祁宴拗不过他:“如果你真的要走,那就明日再回去。”
夏薰疑惑问:“为何?今日同明日有什么区别?”
祁宴义愤难平:“夏形停灵到今日,晚些时候就要出殡,你明日回去,就不会见到他的棺椁了。”
夏薰满不在乎:“这有什么!我才不怕他!别说见到他的棺材,就算他化身厉鬼来找我,我也能把他脑袋揪下来,送给玉珠当球玩!”
祁宴捏了捏他的耳朵尖:“知道你胆大、你勇敢,但这件事你必须得听我的,明天再回去,夏形如此卑劣阴险之人,不配见到你。”
夏薰向来听他的话,乖乖点头。
饭后,他很快又困了,他跟祁宴打了个招呼:“……我先睡一会儿。”
他揉揉眼睛,钻进被窝,没多久就睡着了。
祁宴从房中出来,将房门关严。
祁回心事重重站在外面,等待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祁宴垂眸思索片刻,再抬眼,已是满脸坚决:
“我要动手了。”
祁回焦灼地问:“大人,您真的想好了?”
祁宴沉声道:“不能再等了,夏弘熙心狠手辣,如今夏形一死,他必定更为慌乱,难保不会对夏薰做出什么危险举动,说不定会一刀杀了夏薰,拿他的尸体去向陛下请罪。”
祁回忧心忡忡:“如果您真的动手了,公子定会对您心生怨恨,到那时——?”
祁宴摇头,揉了揉紧皱的眉头:“陛下一心铲除夏弘熙,恨不得将整个夏家连根拔起,这样做,是唯一能让夏薰活下来的办法……不用再说了,更衣吧,随我进宫。”
第47章 沧波意
夏薰一觉就是一整天,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祁宴坐在桌边,借着日光,正在看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薰总觉得他额头微微发红。
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带着尚未消散的睡意嘟囔道:
“睡了好久,饿了。”
祁宴听见他说话,转过头看他:
“饿了?刚好,我买了槐叶冷糕,快来吃吧。”
夏薰一听就不困了,掀开被子走到桌前,拿起一个就吃。
祁宴拍拍椅子,让他坐到他身边:
“你头发乱了,过来,让我帮你梳好。”
夏薰一屁股坐下,边吃着糕点,边等着祁宴给他梳头。
他今天心情很好,虽然马上要见到那些横眉冷对他的家人,但他心里依旧很开心。
他的手已经好了大半,几乎不再痛了,今早一醒来就能吃到最喜欢的点心,还有他最喜欢的人给他梳头。
夏薰想,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日子了。
祁宴的手不轻不重,在他发间耐心地梳着,不一会儿,夏薰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就被他打理得柔柔顺顺。
祁宴没有多余的发冠,用一条布做的发带,将他的头发固定在头顶。
“好了。”他轻声说。
夏薰回头冲他笑:
“你可比韶波的手艺好太多啦!她每次都弄得很痛!”
祁宴微笑注视着他,他的笑容很淡,好像转瞬即逝。
夏薰以为他是替自己忧心,安慰道:
“别担心,他们又不会真把我吃了!我们就分开一会儿,今天晚上我还来找你!”
祁宴把梳子放进他手中:
“拿着这个,以后用。”
夏薰说:“不用!我家里梳子可多了!”
祁宴坚持要他收下:“拿着。”
夏薰勉为其难:
“好吧好吧!我听你的,行了吧?”
他将梳子放进怀里,转脸看看日头,到了他该回去的时辰了。
这回夏薰不能翻墙,要从正门走进去。
祁宴一直将他送出去,送到离夏府大门只有几丈远的地方。
祁回悄悄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能再靠近了。
大门上还挂着白皤,门前洒着一地的纸钱,夏形已经下葬,看门的下人仍穿着孝服。
夏薰告别祁宴:“那我走啦!”
祁宴低声说:“嗯。”
夏薰往前走了几步,祁宴在后面叫他:“夏薰!”
他马上回头。
祁宴满腹心事,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最终,他只说了一句:
“没什么,去吧。”
夏薰向他挥挥手,朝夏府走去。
门口的下人见到他,皆是大惊失色,有几个机灵的飞快跑进府内通报去了。
夏薰很快被引至灵堂。
棺椁虽已不在,夏家众人依旧留在灵堂内,为夏形做最后的法事。
全家人都聚集于此,就连外嫁的大姐也回来了,她扶着哭倒在地的夏夫人,让她不至于整个人瘫在地上。
夏弘熙眼圈发红,见到夏薰,扫他一眼,没有多问,只对他说:
“你怎么回来的?那群人放你走了——?……罢了,无所谓了……去给你哥上柱香吧……”
夏薰木然接过下人递来的三支香,走到夏形的棺材前,随意地把香插在香炉里。
夏弘熙骂他:“礼数都忘了吗?连鞠躬都不会了?!”
夏薰看了看左手,上面明明缠满绷带,只是府里好像没有一个人关心。
夏夫人听到他回来了,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指着他怨毒地控诉:
“你、你不是被贼人劫走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去!去把我的儿子换回来——!”
夏薰站在原地,无言以对。
夏闻听不下去了,对大姐夏吟说:
“母亲悲伤过度,一时失言,你还是把她扶回房吧,她哭了好几天,也该休息片刻了。”
夏吟和侍女们搀着夏夫人,将她扶出灵堂,一路上,她都在悲痛嘶吼,质问夏薰,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夏闻安慰夏薰:
“你别把母亲的话往心里去,夏形死后,她太伤心,以至于口不择言了。”
夏闻不知道夏薰被歹人劫走一事,夏弘熙骗他,说夏薰到外地的朋友家小住。
夏闻说:“你一路赶回京城,真是辛苦,夏形已经出殡,你怕是见不到他了。”
夏薰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弄明白,他摇摇头:
“多谢大哥出言宽慰,那我……先下去了。”
他从侧门走出灵堂,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回到自己的小院,韶波早就在院门口等他,一见到他,就兴高采烈地扑上来。
玉珠激动地大叫,围着他团团转,尾巴都快摇断了。
夏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轻松地笑了出来:
“见到你们真的太好啦!”
韶波和玉珠一左一右,夹着他往房里进。
桌上放着的是韶波给他剥的柚子,他一坐下来,玉珠就扒着他的膝盖,要坐到他腿上。
他把胖乎乎的小肉狗抱起来,让它窝在身上,然后拿起一瓣晶莹剔透的柚子果肉,塞进嘴里: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了?”
韶波说:“奴婢当然不知道,所以奴婢每天剥一个,小少爷要是回来就给小少爷吃,小少爷不回来,奴婢就自己吃。”
夏薰毫不留情地戳穿:
“其实是你自己想吃吧?”
韶波嘿嘿一笑:“放着不就浪费啦,还不如进到奴婢肚子里。”
玉珠不停闻夏薰的手,夏薰见它感兴趣,掰下一小块喂给它,玉珠咬了一口,酸得直龇牙。
韶波又说:“小少爷,您这回能得救,可多亏了奴婢跟玉珠,要不是我俩机智,您早就没命了!”
夏薰也很好奇:“我早就想问,你是怎么找到祁宴让他来救我的?”
韶波得意地说:
“奴婢写了张纸条,塞进玉珠的项圈,它从狗洞里爬出去,这才搬来的救兵!”
夏薰惊异道:“你会写字?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能写纸条?”
韶波更骄傲了:
“急中生智嘛!其实奴婢也不知道写的字对不对,但奴婢想着,祁公子那么聪明,肯定能看明白!果不其然,玉珠离开没多久,祁公子就带人来了!您那时晕过去了,没瞧见!祁公子一脚踢开院门的时候,有多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