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得立刻坐起来,原来他方才一直躺在祁宴的胳膊上。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传过来,夏薰才没有感觉冷。
祁宴似有触动,人虽未醒,如同本能般伸出双臂,牢牢抱住夏薰的腰。
“夏薰,别走……”
夏薰僵硬着身体,任他抱着,直到他再度睡熟,环在他腰间的手渐渐松了。
他移开祁宴的手臂,放到一旁,不由自主看向他的脸。
祁宴非常瘦,比夏薰初识他时瘦削许多。
即使在梦中,他的眉宇间也浮着一层浓重的郁色,像是不得安睡的样子。
他的眉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就算不皱眉,眉心间都残存着浅浅的细痕。
夏薰不懂。
他大仇得报,加官进爵,理应春风得意,眉飞色舞才是。
为何要这样黯然神伤?
贺琮已经有两个孩子,就连他大哥都娶了亲,祁宴却还是孤家寡人。
他动了动,好像又要抬起手来抱夏薰。
夏薰起身,睡到了离他更远的地方。
他背对祁宴,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任何有关他的事情。
枕着手臂,夏薰又一次沉沉睡去。
是鸟叫声吵醒了他。
附近的林间有一种叫声奇怪的鸟,天还未亮就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它们数量很多,发出的鸣叫从四面八方传来。
夏薰坐起来,眨了眨眼睛,神智逐渐清明。
山洞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洞外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他掀开祁宴盖在他身上的外衣,起身往外走。
祁府的马车已经停在洞外,祁回正在和祁宴说着些什么。
他神态十分严肃,祁宴也是越听越认真。
夏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迈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硌脚的东西。
他拾起来一看,是一串玉佩上的红色穗绳。
绳子鲜艳夺目,没有褪色,应是不久前才掉在这里。
祁宴不会用这种颜色的绳子,这不会是他的。
如此看来,昨夜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别人曾在此处经过。
夏薰正觉得奇怪,抬眼一看,忽然见到祁回腰间的玉佩。
——那块玉还在,只是玉下的绳穗不见了。
他顿了顿,慢慢反应过来。
他拿着穗绳走向他们。
见到夏薰,祁回当即闭嘴,低头向他行礼。
祁宴回头,看到是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夏薰没有理会,举起绳穗就问:
“祁回,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祁回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腰带。
“好像……确实是在下的!怎会——在公子手里?”
夏薰说:“是我捡到的。”
祁回道谢,想要接过。
夏薰不给。
“祁回,你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的?”
祁回对答如流:
“今日早些时候,我带人搜寻此地,见到地上的脚印,沿着脚印,找到了洞中的大人与您。”
夏薰又问:
“昨天晚上下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祁回告诉他,断断续续下了一阵,还未入深夜便停了。
夏薰把绳穗放到他手中:
“所以……你昨天晚上就找到我们了,对吗?”
祁回故作惊讶:
“公子何出此言?属下是今晨才来到。”
夏薰看着地面,悠悠道:
“昨夜下了短短一阵细雨,刺客地上的土几乎都干透了,你的绳穗却仍旧潮湿,甚至还沾了泥土,若是你今晨方至,绳穗上怎会潮湿?又怎会有湿润的泥土?”
祁回一愣,一时语塞。
祁宴终于开口了:
“你的眼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夏薰不理会他,执着地问祁回:
“你昨夜便找到这个山洞,为何今晨才来接人?”
祁回看了一眼祁宴,下定决心,说:
“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昨日——”
祁宴打断他:
“是我的吩咐,我想和你单独多待一会儿,就让他们天亮了再来。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他发话了,祁回便不再言语。
夏薰冷哼一声,嘲讽道:
“我看不懂你们主仆的把戏,我只是没想到,中书大人还有这等雅兴?爱好风餐露宿?下次若再有这种机会,千万不要带上我!”
他绕过两人,径直上了马车。
祁宴交代了祁回几句,不久,也坐了进来。
回城路上,祁宴一反常态,没有和夏薰说一句话,也没有向他解释只言片语。
他全程看向窗外,一路若有所思。
马车行至祁府,夏薰跳下车,祁宴却不动。
“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他吩咐脂归仔细照顾他,坐在车里,带着祁回一同离去。
夏薰昨夜没有睡好,回到房中,觉得浑身酸痛,后背发冷。
脂归马上叫人端来一碗姜汤,夏薰才喝了几口,玉珠就冲过来,扒在他膝头,让他抱它。
夏薰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它就蜷成一团卧下。
它的呼吸声依旧带着粗重的杂音,夏薰摸了摸它的背,它就翻过身,把肚皮露出来。
下午时分,它睡得很熟,呼噜打得震天响,推都推不醒。
到了晚上,它就精神了,在房间里到处跑来跑去,不停换地方。
本来都决定卧在夏薰床前的脚踏上了,趴了一会儿,又站起来,一路闻着走到门口,最后爬到门背后,才算满意。
它也没打算睡觉,头放在爪子上,睁着大眼睛发呆。
到了戌时三刻,脂归进房吹蜡烛时,祁宴还没有回来,玉珠也没有半分睡意。
夏薰躺在床上,看着脂归放下床帐,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到屋内有动静。
他以为是玉珠想要出去,在用爪子扒门,没有多加理会。
过了片刻,又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轻靠近,他还是祁宴来了。
他不想与他打照面,闭着眼睛假寐。
脚步声停在床前,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响动,和床纱被掀开的声音。
夏薰阖着眼皮,仍能感觉到眼前有一阵微弱的亮光,好像祁宴在用什么照着他的脸。
他蓦地睁开眼睛。
他没有见到祁宴,而是直直对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蒙着面,正举着一枚小小的夜明珠放在他脸前,在黑暗中辨认他的五官。
那人一身黑衣,有几缕褐色卷发,从面罩边缘露了出来。
不是祁宴!是——胡人?!
夏薰霎时惊醒,腾地坐起来,厉声质问:
“什么人?!”
那人丝毫不见惊慌,冲夏薰弯了弯眼睛。
夏薰一怔,他居然在面罩下对他笑了。
他大声喊道:“来人——!”
胡人竖起食指放在夏薰嘴边:
“嘘……不要叫,难道我弄错了?这个东西,不是你留下的?”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布,放进夏薰掌中。
夏薰顿住。
这块布是他从自己衣带上扯下来的。
今早在山洞醒来后,他左思右想,愈发觉得祁宴行为古怪。
从他执意要带他下车步行,到他坚持留宿于山洞之中,每个决定都不符合他凭常的作风。
起初夏薰以为是自己多年未见祁宴,以至于已经不了解他,或许时隔七年,他早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祁宴。
也许他就是喜欢在乡间徒步,也许他就是突发奇想,要睡在洞里。
夏薰对自己说,是他想多了。
直到他捡到祁回的绳穗,他才意识到,祁宴的种种行为,必定另有深意。
他回忆祁宴的一举一动,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夏薰细细思索,这一切,都是从祁宴向车窗外望了一眼开始的。
夏薰猜测,他也许见到了什么人。
他可能不清楚那人的目的,但他一定认为那人认识他的马车,所以才故意和祁回兵分两路,让祁回驾车继续前行,他则带夏薰换林间小道离去。
那个人,会是在糕点里藏纸条的人吗?
夏薰想明白个中关窍时,已经站在祁宴和祁回二人面前,他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于是佯装生气,质问祁回,他的绳穗究竟是何时掉的。
趁他们主仆二人注意力被他的提问分散,他借着衣袖遮掩,暗中扯下腰带上的一块布,将它往身后远远一抛。
他的衣带是深绿色的,上面有回字暗纹。
与普通的回字纹不同,这条字带上的回字,右上角的那半边,通通绣反了方向。
夏薰是在盲赌。
他赌他的猜测没有错,他还赌,跟踪祁宴的人就在附近。
如果那人在,他一定会注意到夏薰的动作。
待祁宴离开后,那人假如来附近搜寻,找到夏薰留下的记号,便会知道,夏薰是在设法与他联系。
当天夜里,祁府正房内,夏薰看着闯进来的胡人,挑眉道:
“去芜园的路上,祁宴就是见到了你?是你跟踪他?”
胡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
“你很聪明,你是祁宴的什么人呢?”
他的官话说得很标准,不仔细听,听不出口音。
“这话应该轮到我问你。”夏薰警惕地看着他:“你跟踪祁宴,夜闯祁府,又是为了什么?”
胡人想了想,忽然一改原貌,换上一个特别真挚的语气,诚恳道: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祁宴的什么人,可我看你和他也不是一条心,否则不会想方设法留下记号与我联系,怎么样?我带你走吧?”
夏薰不为所动: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可就喊人了。”
胡人连连摆手:
“别啊!口说无凭,我给你个东西。”
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药瓶,扔给夏薰。
夏薰接住。
“这是什么?”
胡人大模大样地说:
“是我特制的迷香,只要一点点,就能迷晕一屋子人!你给祁宴一闻,保管他睡得醉生梦死,下冰雹都吵不醒他!到时候你想溜就溜,想杀他,一刀就能把他捅死!怎么样?我够不够有诚意?”
夏薰佯装思索。
“——也不是不行,只是……”
他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
胡人靠近几步,问:
“你说什么?大声些。”
夏薰道:“我是说——”
话未说完,趁胡人靠得足够近了,夏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夜明珠,用力扔向窗外。
夜明珠落在外间廊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夏薰朝屋外大喊:
“来人!有刺客!!!”
他的声音惊动了玉珠,它噌地站起来,警觉地朝四周张望。
胡人蓦地从靴中拔出一把短剑,剑刃锋芒毕露,正好晃到它的眼睛。
玉珠瞬间警醒,从身体深处发出低吼,龇牙咧嘴,咆哮着向他扑来。
胡人不甘示弱,高举起刀,转身迎接它的攻击。
“玉珠——!”
夏薰大骇,一骨碌爬起来,他动作太急,来不及注意脚下,被低垂的床幔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跌得他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他来不及缓过劲,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昏昏沉沉冲到玉珠身前,将它严严实实护在背后。
第12章 系行舟
胡人的刀锋飞速袭来,眨眼间刺到夏薰胸前,他甚至能感受到刀刃上的寒意。
玉珠从身后窜出来,飞扑而起,一口咬上胡人的手腕。
那人用力一甩,棕色的拂菻犬被高高甩飞,如果就这样落地,它的胸骨肯定会被活活摔断。
它是一条生了病的老狗,绝对经不起这一摔。
夏薰眼中再无其他,不顾一切朝玉珠下落的地方冲去。
他稳稳接住了玉珠,却将后心暴露在胡人刀下。
来不及回头,那人已经提着刀追至他身后,他只需把短剑往下一送,就能捅穿夏薰的心脏。
祁宴的惊呼传到夏薰耳中:
“夏薰?!你在哪里??夏薰——?!”
他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充满惊惶失措,定是见到了极糟糕的景象。
夏薰猛然想到,方才他大喊数声都无人回应,府里必定出了大事。
祁宴的惊呼打断了胡人的动作,他倏地停下脚步,把刀反握在胸前。
祁宴脚步飞快,眨眼就来到门外。
他一脚踹开大门,焦急寻找夏薰的身影。
胡人立刻放弃攻击夏薰,转头朝他袭去。
祁宴抽出佩剑,与他连过数招。
短暂交手后,胡人意识到,祁宴的身手不在他之下。
他不带分毫留恋,虚晃一枪,使了个花招,引开祁宴注意,趁他不备,纵身往窗外一跃,不过几个呼吸,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祁宴没有去追,他疾步上前,将夏薰从地上扶起。
夏薰惊魂未定,紧紧抱着玉珠不放。
此时,祁回才带着人冲进来。
祁宴身穿寝衣,头发半束,应该已经歇下了。
不知为何,他来得这么快,竟比侍卫还要先发现夏薰院中的异状。
夏薰朝屋外看去,下人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脂归就倒在房门边。
他们没有明显外伤,应是被迷药迷倒了。
夏薰许久无法缓神,抱着玉珠的手不停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