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刀尖刺在帝少泽的心口上端,顺着倒落的姿势,粗厚的刀背正巧抵在了林怀恩的胸膛,仿佛也同样戳进了林怀恩的心口,同样血肉模糊地破开了他的心口处。
“陛下……”林怀恩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绝望,喃喃说道,“原来我只是爱上了你的假相……”
就算是假相,那些已经投注在帝少泽身上的爱意,林怀恩再也收不回了……
第18章 陌生
统领一脱身、赶入树林深处,就完全被眼前骇人的一幕给惊呆了,他没想到林怀恩会亲手捅伤陛下,但很快,他以训练多年的心理素质,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救驾!!!来人!把丞相给我拿下!!”
地下囚牢……
林怀恩被扒开外衣丢入了稻草堆中,因着淋雨过度,在监牢腌臜的环境中发了一场高热,烧得整个人意识不清,只在翕动的嘴中呢喃着虚弱的话。
林怀恩陷入了冗长浑浊的梦境中……
在梦里,他变成一只白白胖胖的小兔子,在大大的森林里跳啊跳,靠着气味,发现了一只可怜的没人养的小灰兔,于是他跳回窝里、叼来自己的胡萝卜和菜叶,都堆在了小灰兔的面前。
小灰兔并不要,反而绕在他周围走来走去,舔了舔他身上的白毛,和底下那鲜嫩的兔肉。
他抽动了下自己的小鼻子,觉得小灰兔喜欢自己,于是收养了这只小灰兔,当成半个儿子一样,养大了他。
小灰兔崽崽渐渐长大了,腿越长越雄健,个头也越来越大,远远超过了自己,只要一扫长长的尾巴,就能把小小的自己勾在他的势力圈里。
到了一年两次的求偶季,自己却还是一个伴儿都没找着。兔窝旁边的几家小公兔都不敢来。自己一只白白胖胖的单身兔,怎么就找不来一个伴儿呢?
不过算了,一只兔的单身生活也不错的嘛。他依旧领着自己可爱乖巧的小灰兔崽崽,还是自给自足地悠闲过着每一天……
可直到某天,自己的好朋友小黑犬被‘小灰兔崽崽’开膛破肚,小灰兔那层无辜单纯的兔皮随之掉落,露出里面那尖牙森森的野狼模样。
小白兔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没其他兔子敢向自己求偶……原来他身边一直跟着一只大野狼……
杀完小黑犬后,大野狼迈开长腿,敛去尖锐的爪牙,用柔软的狼舌,如同往日一般,舔着自己的兔皮。而小白兔僵着短腿,任用大野狼舔着自己,兔毛轻轻抖着,一动也不敢动。
大野狼不是他那只软糯可爱的小灰兔。大野狼那么可怕,那么陌生,那么巨大,仿佛轻轻一口就能把他整只吞下……
“帝少泽……你骗我……骗了我这么久……”
滚烫的眼泪随着眼角淌下……
于无声处……诉说着林怀恩的心碎……
皇宫内,整座太医院的医官都赶了过来,不眠不休地守在朝阳殿内。而宫女侍从忙进忙出的,搬着药炉、药材、捣药锤等等,几乎快把整座御药房都搬了过来。
首席太医判断完伤口的位置后,轻呼了一口气,只道不完全是一道致命伤,命人小心地磨弄起药草,给陛下先止了血,再开方煎药。
待帝少泽靠着药物醒转,竟先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太医,一把站起,就往殿外走……
“他在哪儿!他为何不守着朕!朕要即刻见到他!他到底在哪儿!!是他不想见朕吗?”统领从没见过帝少泽如此失控的情况,像是被疯狂燃烧的嫉妒,不计损耗地烧干他病体的精力,撑着他到处寻找林怀恩,几乎要把他逼成一个铁面罗刹!
如果不让陛下发泄出这股子嫉妒与愤怒,恐怕只会拖垮陛下的病情!
“陛下,请不要随意乱动,臣带你去见他。”
禁军统领架起帝少泽一只手臂,带他去了地下监牢,还让一众太医随侍,以便随时照料帝少泽的情况。
一入地下监牢,潮湿泥淖的环境中,只躺着一具脆弱苍白的身体。若不是还有依稀的呢喃声,看上去真的像是没了生机一般。
帝少泽推开了统领,从地上半抱起了林怀恩的身体,感觉出了他滚烫的温度,蹙眉道:“他发烧了!!”
太医一听,赶紧上前,掐了脉象,又吩咐自己的徒弟快去煎药。刚把药煎好、端过来,便被帝少泽劈手夺过,吹了好几口,往林怀恩口中急急送去。可药物没进入林怀恩的喉咙,只随着他的嘴角流下。
几番灌药不进,帝少泽心急如火烧,竟给自己灌了一口,然后直接嘴对嘴把药渡了过去。毫不收敛的吻动的动作,以及纠缠的声响,听得在场几位臣子都一阵耳热,急忙都撇开脸去,装作视而不见。
待一碗药吻毕,帝少泽以咬牙切齿的口吻,对着昏迷的林怀恩,发狠地命令道:“你给朕活着!是朕被你捅了一刀?怎么反而会是你性命垂危!?朕要一个交代!心口上的这一刀,你要拿什么赔朕!”
可林怀恩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张毫无反应的脸。任凭帝少泽如何呼喊,如何招唤,都给不出一丁点儿的回应。
帝少泽逐渐觉得自己这样真的很可笑,为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痕,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也要来向他要个答案!
只是为了要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朕才刚揭开身上的假相,你便已经这般厌恶朕了……你对朕的感情,只是这般而已……”
帝少泽双目爬上血丝,双臂力道发紧,近于执拗地抱着林怀恩的身体,仿佛在抱着只属于自己的东西一般。
可手上力道越是用力,越是紧密,心中空虚的风便越是剧烈,吹得帝少泽全身发冷。
那道心口上的刀伤虽然被药物堵住了,却一点儿也不顶用,依旧把帝少泽折磨得生不如死。
它反复地发着剧烈的疼意,反复地抽干帝少泽的呼吸,亦反复地提醒着帝少泽一件事,为了薛定初这一条贱命,林怀恩用一把刀子捅向他的心口,带出一道血淋淋的伤痕来。
帝少泽问道:“薛定初呢?”
禁军统领请示道:“薛定初在旁边的牢房,该如何处置?”
帝少泽说道:“给朕治好他的伤。若是他此刻死了,在怀恩心中,便会永远留出他一处位置。朕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禁军统领皱眉,再问道:“那后天的婚礼呢?”
帝少泽说道:“照常举行。”
禁军统领彻底忍不住心中的惊讶与诧异了,说道:“事情都这样了?陛下还要娶林大人?恕臣直言,皇后之位,事关大统,应该给更加忠良贤厚之人。”
于不透光的地下监牢处,帝少泽的五官蒙上了阴影,“薛定初与怀恩感情深厚,宛如珠联璧合的金童玉子。可那又如何?朕便是那划开牛郎织女的银河,便是那拆散梁祝的马文才。”
“朕的字典里,没有‘爱而不得’这四个字。哪怕已是相看两厌,已是彼此折磨,朕也要把他囚在朕的牢笼中……”
第19章 破镜
林怀恩从滚热的汪海中,抱住了一根粗重的浮木,被它托浮着,带离了无法脱离的梦魇……
林怀恩逐渐恢复了意识,眼皮一下下地眨动而开,随即,感觉出身上那件潮湿的内衫已被人褪下,换上了一身干燥的白衫。
监牢里的环境并不好,空气里满带着潮湿腐朽,不时会有蟑螂与毛虫爬过。林怀恩撑起病体,爬向了墙角蜷缩着,再垂下无力的眼皮,身体一动不动着,仿佛时间的流逝已与他无关了。
大婚之日。
喀拉……囚牢入口被打开,夕阳落进了逼仄窄小的笼子内。长长的斜阶上,四品女官姿态绰约地走了下来,身边紧跟着两排宫女。
那件熟悉的金丝绛袍被一双素净的手丢进了囚牢里,在腌臜的地上沾了泥灰。
林怀恩忍着喉咙的喑哑,问道:“婚礼还举行?”
女官神色严正,“是。”
林怀恩沉着的眸色落在那件绛袍上,曾经这件衣裳代表了他最美的梦境,可现在它却掉在了这片污浊的地上,不再闪着往昔的熠熠华光。
这桩婚事,再怎么样,也回不到最初了。一对撕破脸的准夫夫,为何还怀抱着对彼此的猜忌,步入婚姻?明知对方是错的人还成婚,真的会有这样的傻子吗?
有……
他或许就是……
幸好此刻上天只给了他成婚这一条活路。否则林怀恩完全无法辩解,心口那逐渐加快的跳动声,到底是为了什么。
脑袋和心脏果然是相分离的东西。无论他的脑袋对心脏叫嚣多少遍,是时间了,该告别这份感情了,可心却还是一味偏袒着帝少泽,把帝少泽悄悄藏进最不容触碰的安全角落里。
林怀恩低叹了一声,把绛袍披在了身上,一踏出囚笼,双脚便被缠上了一对镣铐,只遮在长袍下,不叫外人瞧出。
马车从正门入了皇宫。下车后,林怀恩跟着女官走过一座座殿宇,直到脚踝被镣铐磨到红肿,才算走到正殿。
通往正殿大门的长阶上端,帝少泽穿着同款式的金丝绛袍,在微风中直立着,虽闭着双目,神情却更显静谧。
侧边的脸,从山根开始曲折,勾勒出完美的弧度,连同通身矜贵无俦的气质,在世上都找不出第二人来。
‘如意郎君’。
曾几何时,这样的帝少泽,便是林怀恩的如意郎君——
往昔种种,如扎了根般在心间重新浮现,林怀恩眉目间泛起挣扎与怀念,满心的苦涩几乎要泛滥成灾,连向帝少泽走去的脚步都变得更加艰涩。
世上的爱而不得,大多都是一方苦恋另一方而不得,却也有稀少的一类,便是一方保留着最初的模样,另一方却渐渐变了番模样,彼此间的感觉再不复初见。
林怀恩的爱而不得,便是后一种。
帝少泽听见了镣铐漏出的些许擦动声,随即,展开了那双凤眸。只一个抬眼,通身的气质产生了逆转,如腊月浸入寒潭的利刃般,透着让人如坠冰窖的残忍与决绝。
因着镣铐沉重,林怀恩走得实在很慢,过了很久才走到,帝少泽并没开口嫌弃,只抬起坚实的右臂。林怀恩把手轻轻搭在他手腕上,借着他腕间的力,一同步入了正殿。
婚礼的流程——对案而坐,交拜成礼,礼官赞辞,群臣恭贺。林怀恩之前备婚时早就排演过,所以一点儿错误都没出,只是为了遮掩脚腕上的镣铐声,他走得有些慢。
拜月殿。
一条不长的红绳勾连在两只葫芦杯上,一只在帝少泽手上,一只在林怀恩手上。俩人挨近到几乎呼吸交缠,齐齐垂下眸子,安静且默契地喝下了杯中的合卺酒。
明明是最亲密无间的距离,却如隔着无形的屏障,连眼神也交汇不到一起去。
喝完酒后,林怀恩抿了抿湿润的嘴唇,眼神往下飘动着,落在帝少泽那被衣物遮住的心口,又赶紧把眼神间那份关心敛住,嘴唇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帝少泽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说道:“是不是想问薛定初的情况?他正在太医院休养,据太医估计,他还需要两月的恢复期,便可再次拿枪。”
闻言,林怀恩的心里有安慰一些,随即又开口道:“你的伤呢?”
帝少泽答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能撑到你和薛定初断情那一刻。”
林怀恩自知没有捅得很深,但被帝少泽这么一曲解,倒像是他在盼着帝少泽死一般。林怀恩嘴唇微微泛白,但终究是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
帝少泽继续说道:“也莫失望。朕这道伤,还没结痂,很是新鲜,只要一折腾,还是能流出不少鲜血。你既已是朕的妻子,多的是方法折腾朕,不怕拖不垮朕。”
林怀恩辩解了一句,“我没有盼着你死。”
闻言,帝少泽眸色闪烁了两次,连带着讽刺性的言语也停了一下,但很快地,又仿佛自嘲般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说是这般说,下手可不是这么下的。从前都是朕装,如今换做你装了?”
帝少泽伸出手掌,稍稍抬高了林怀恩小巧的下巴,细细逡巡着林怀恩眸子中复杂的情绪,点评道:“不过,你装得确实挺好,眼眸挤出了些许泪雾,看上去倒有几分真心。”
林怀恩咬住下唇,想说自己没有在装,却又知在那道刀伤的前提下,帝少泽已不会再信自己的任何话了。
窗外的夜色已然浓深。
林怀恩泡在浴池里,把身上的泥浊给清洗了一番,一下便污染了半片水花。因着是戴罪之身,所以第一次成婚时,他没办法要求些什么,当了一个肮脏的新郎。
待林怀恩洗干净、披上一件白衫,在镣铐的束缚下,往寝殿的方向慢吞吞地走去,才发觉寝殿已空无一人。帝少泽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一件华贵的婚服,被孤零零地摔在地上。
林怀恩眸色暗下,把那身绛袍从地上捡了起来,和自己脱下的绛袍一起,叠放整齐,亲手摆放在了衣柜里……
第20章 和亲
嫁给帝少泽后,没过几天,林怀恩倏然明白了他为何养了一只金丝雀。皇宫是最适合养娇嫩的金丝雀的地方,有优渥的吃食,有精巧的侍奉,却唯独没有自由。
宫中就像一方囚笼。抬头望去,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往四周望去,只有一道又一道的墙。
而林怀恩就是刚被养进宫里的新鸟。因着还不够驯服,便被帝少泽扣住了脚跟,到了彻底麻木乖巧为止,才会撤下脚上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