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轻手轻脚地推门溜了进来,走到正中间的停尸床旁,揭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借着暗淡的月光,看向尸体的脸。
陈余之果断摇了摇头。
江月楼正要说些什么,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以及两个警察的抱怨声。
“大晚上的,处理什么尸体,真是倒霉。”
“谁说不是呢。大晚上阴气最重,这时候埋尸,最不吉利了。”
江月楼和陈余之神色突变,互看一眼,同时行动,各找地方躲藏。
很快,两个警察推门而入,目标明确地将中间那具尸体用白布裹着,抬了出去。
他们没有发现角落的一张停尸床上,江月楼和陈余之盖着白布躺在上面,两人紧紧挨在一起,若是留心一点,还能听到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停尸房内又回归安静。江月楼猛然掀开白布,和陈余之依次翻身下床,又将原有的尸体归位。
他们的视线落在中间那张空荡荡的停尸床上,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
两人异口同声,匆匆离开停尸房。
第十章
江月楼办公室,两道人影站在窗口,小心翼翼看着楼下的情景。
院子里,两个警察抬着一具尸体上了车,很快驶离警署。
“不追吗?”陈余之看着后车灯很快没了影,疑惑道。
江月楼拉上窗帘,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开了盏台灯,低声对他解释:“那个人现在就在这栋楼里,我们一旦追出去,就成了别人的猎物。”
“此事,你有什么想法?”
“明天,等那具尸体回来,真凶就会浮出水面。”
听他这样说,陈余之十分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你安排了人在外面?”
江月楼点了点头,倒了杯热茶放在陈余之面前。“宋戎和孙永仁。现在,他们应该已经跟上去了。”
茶香袅袅,缓解了陈余之的紧张。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向江月楼的目光满是赞许。
江月楼从柜子里拿出毛毯放在沙发上,颇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离开会打草惊蛇,今晚在这儿将就一夜吧。”
那条深灰色的毛毯略显陈旧,一看就是被主人频繁使用。陈余之想起两人虽是隔壁邻居,却几乎没有碰过面,这么看来,这位江科长是把办公室当成家了,时不时就凑合一晚。
他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当即点了点头。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清晨,原本应该处于安静状态的警署破天荒喧闹起来。
金大成、钱同庆、冯科长等人匆匆忙忙走向会议室,显然刚从家里急匆匆赶过来,皆有些衣冠不整。
“这江月楼搞什么名堂!这天还没完全亮呢,开什么紧急会议!”金大成似乎还没睡醒,困得直打哈欠。
“也许是金马堂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钱同庆在旁边温声猜测。
这么一说,冯科长就来气,骂道:“进展个屁!这件事署长早就交给我了,老子在外面查了一天,差点冻感冒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他江月楼能查到什么?”
三人说着,一同进入会议室,第一眼就看见会议桌上摆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江月楼和白金波已经在会议室坐下,还有其他几位科长也强打着精神,眼神不自觉地避开桌上的尸体。
“这什么?死人?摆在这里干什么?”金大成被吓了一跳,瞌睡都吓醒了,往边上呸了一口,只觉得晦气。
紧随其后的钱同庆看到这一幕,目光中闪过一抹惊诧,但很快恢复正常。
冯科长更是毫不客气,大声说:“江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会议室,不是停尸房。”
江月楼从每一个科长进屋就开始观察,众人看到尸体的神色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见大家都到齐了,向身边的白金波示意了一下,站起身冲众人笑道:“停尸房昨夜进贼了,现场戒严,不好进。”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片哗然,唯有钱同庆的情绪透着一丝紧张。
“进贼?停尸房里除了尸体,还有什么好丢的。”金大成直言直语道。
“金科长说对了,丢的正是尸体,还是你带回来的那具莫名其妙死掉的尸体。”
金大成听了江月楼的话,心里一惊,大步向前哗地揭开白布,看见下面躺着的果然是害他焦头烂额的那具尸体,尸身上灰扑扑的,还有泥土的痕迹。
离他很近的钱同庆同样看到了白布下的那张脸,悄无声息地慢慢往门口挪动着。
“金科长,这要真丢了,你这笔糊涂账可就说不清了。”
江月楼似笑非笑的目光,再次激起金大成的怒气,嚷嚷起来:“你从哪里找回来的?贼呢?”
“这个问题,你恐怕要问问钱科长了。”江月楼瞥了眼钱同庆,冷笑道。
金大成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眼钱同庆。只见他面色难看,拼命保持着镇定,讪笑着说:“江科长又开玩笑,这我哪能知道。”
“钱科长的伪装真是不错。”江月楼笑笑,朝着钱同庆一步一步走过去,“我的确没想到,居然是你……”
钱同庆跟着他的步伐连退了好几步,眼看已经暴露,突然拔枪欲拼死一博。谁知江月楼反应更快,飞起一脚踢在他手上。
守在门外的宋戎听见动静,连忙冲进来,三两下控制住钱同庆,下了他的枪,反手持枪顶着他的头。
在场众人皆被这一变故弄懵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文弱同事,竟然是金马堂的人?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金大成瞪着眼睛喊道。
关于案件分析,江月楼已经向白金波汇报过,此时也由他来具体讲述。
“这个人,并不是金科长从抓捕现场带回来的金马堂犯人,而是一个替死鬼。”他看了眼尸体,对众人面面相觑的神情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回来的路上人多眼杂,无处下手,所以,那个潜伏在警署内的人,只能冒险在警署内动手。”
“从犯人下车到移交审讯室,要经过两个岗哨。这期间,警察和犯人的所有举动都在岗哨视野中,不存在盲区,没有换人的时间和空间。”
众人脑中跟随着江月楼的讲述,仿佛看到了当时的画面。
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架着戴着头罩的李超从门口往审讯室的方向而去,经过大楼门口的时候,有一处岗哨,站岗警察视线随意看了眼,放行。进入大楼内,往一侧拐去,走到审讯室门口,也有岗哨。两个警察在这个岗哨视线中,将李超推进审讯室。
没过多久,进入的几个人冲出审讯室,大喊起来:“不好了,犯人自杀了!”
此时的会议室很安静,只有江月楼来回踱步的声音,以及他不慌不忙地分析声。
“唯一存在操作可能性的,是在审讯室。这几秒的时间,是不在岗哨警察视线里的,等他们听到喊声,立刻冲进去,会想当然的认为,这个自杀的人,就是犯人。”
有些人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闻讯而来的警察纷纷朝审讯室跑去,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审讯室,没有人注意到其他不合常理的人或者事。
“而实际上,真正的凶手,已经伺机逃脱。”
说到这里,科长们开始小声交头接耳,有些投来疑惑的目光,在江月楼和钱同庆身上来回打量,不知道这些分析和钱同庆有何关系。
江月楼走到钱同庆面前,强大的气场迫使他抬头仰望着自己:“我猜得对吗,钱科长?”
钱同庆此时已经面如土色,被吓得浑身发抖,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张了张口,还未想好什么对策,就见白金波拍了拍手,门外的孙永仁立刻押着昨夜在停尸房运送尸体的警察出现在他面前。
这两个警察此时也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一个人身上还有枪伤。
钱同庆看到这两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紧接着便彻底绝望了。
“怎么回事,说说吧。”白金波对两个警察点了点头。
警察甲气愤地指向钱同庆:“昨天晚上,钱科长找到我和何九,说是尸体中毒有腐烂迹象,让我们帮着痕检科处理下尸体。我和何九想着大家都是同事,帮个忙也是理所应当的,就去了……”
“收钱了吧?”江月楼问。
警察乙尴尬地回答:“收……收了。”
警察甲着急开口解释道:“我们处理尸体,拿一点点辛苦费而已。重点是,我和何九刚把尸体埋了,居然冒出来一个人朝我们开枪!这是赤裸裸的杀人灭口啊,署长!”
“要不是宋副官和孙副官赶到,我俩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曝尸荒野哪。”警察乙现在回想起来还浑身战栗。
白金波挥挥手,示意孙永仁带着两名警察离去会议室。
这一下,所有人都被真相震惊了,不约而同看向钱同庆。
金大成赶紧往远处站了站,和他避嫌道:“我和他不熟啊,我们没什么交际。”
“钱科长,事已至此,铁证如山,说吧,你的上线是谁?吴书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这才是江月楼所关心的重点。
钱同庆咧嘴惨笑,没一会就疯癫地笑出声来,神经已经有些不太正常。
江月楼瞪着他怒喝道:“钱同庆!你现在坦白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可惜,钱同庆并不想要什么机会。他冲江月楼轻蔑一笑,忽然往后撞向宋戎。宋戎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但死死抓着枪不松手,以防他夺枪伤人。
但钱同庆的目标显然不是众人所想那样。只见他大步冲向金大成,拔出了他腰间的配枪,塞入自己口中猛然开枪。
一声枪响过后,会议室一片安静,钱同庆倒在了地上,瞪大了双眼,脑后冒出一滩鲜红的血迹。
江月楼的脸色难看极了,死死盯着钱同庆的尸体,已到了暴怒的边缘。
人死了,线索断了,白金波无奈宣布散会,临走前拍了拍江月楼的肩膀,叹息了一声。
江月楼面色铁青地将自己办公室的门踹开,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生着闷气。
陈余之一直坐在沙发上,面上看似平静,但放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的手指,暴露了他略微焦急的心情。他见江月楼进门,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没有找到内奸吗?”
江月楼对他视而不见,脸色阴沉得可怕。
孙永仁和宋戎一同跟了进来,扯了扯陈余之的衣袖,悄声说:“找到了,可是……”他举手比了个枪的动作,在脑门上比划了一下,陈余之马上明白了江月楼生气的缘由。
“科长,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控制住他,请您责罚。”宋戎不似孙永仁性情随意散漫,错便是错了,从不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江月楼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头儿,要我说,其实咱们已经算成功了。”孙永仁向来最会察言观色,为了活跃气氛,用了最夸张的语气说:“钱同庆啊,整个警署存在感最低的人,居然是金马堂的奸细。您把这条大蛀虫抓出来,绝对丰功伟绩!”
“出去!”江月楼嫌他烦,指着门命令道。
孙永仁和宋戎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只好转身往门口走去。在路过陈余之身边时,孙永仁挤眉弄眼地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劝劝江月楼。
这个小动作落在江月楼眼里,更加来气,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看也没看就砸了过去,正好砸在他后背上。
孙永仁“哎哟”一声,拉着宋戎麻溜地跑了。
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
陈余之捡起地上的书,拿过去放在桌上。他没直接劝,而是从医生角度说道:“生气伤肝。本就一夜没怎么睡,再处在极端的情绪中,对脾胃和心肺都不好。”
他语气平和,听在江月楼耳朵里非常舒服,愤怒的情绪竟慢慢缓和下来。
“本可以赢得更漂亮的。”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布满了疲惫。
“但也是赢了,不是吗?”
“钱同庆进入警署三年了,兢兢业业,没想到,连这样的一个人都是金马堂安插进来的内奸,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身边的人分不清敌友,这是最最无力的地方。
陈余之提着茶壶给他的茶杯注满了水,“话是这么说,可路是一步一步走的,从底端的鸦片贩卖者,到警署潜伏的中层,你每一步,都在接近真相。继续走下去,你迟早会赢得最终的胜利。”
江月楼顺着他倒茶的动作看向他的脸,“不是我,是我们。钱同庆落网,有你一半功劳。”
陈余之笑了笑,捧起自己那杯茶缓缓喝了一口。
此事暂告一段落,除了继续收集线索,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搁置一边。
一个黄道吉日,赵璟明的大兴洋行开张,竟邀请了江月楼参与剪彩。他俩一直都不对付,这张邀请卡显得别有用心。
八点四十五分,江月楼还在警署办公室伏案翻看文件,十分认真专注。
“头儿,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孙永仁在一旁坐卧不安,余光时不时瞥向墙上的钟,见江月楼丝毫不着急,忍不住提醒道。
江月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招手让他过去:“你看下上个月的缴获记录……”
“头儿!”孙永仁急得嚷嚷起来。
江月楼抬头严厉地看向他:“你是警察,不是去捧场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