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码归一码。赵科长那是海关的二把手,您这样不给面子,只怕……”
江月楼放下手中的文件,似笑非笑:“只怕什么?”
孙永仁心一横,开口道:“头儿,这官场水多深,您比我知道。今天去捧场的,林林总总,不是什么海关、实业、财政司,就是商会巨贾……”
“那又如何?少找借口偷懒,看报表。”江月楼浑不在意,顺手将文件夹扔过去。
孙永仁下意识接住,一脸无可奈何,低头小声嘀咕着:“这是偷懒的事儿嘛,我还不是为你好……”
他见江月楼是真的没打算去洋行,也就死了这条心,认真地看起报表来。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些问题。“头儿,这不对吧,三号那次稽查,明明……”
他话还没说完,宋戎推开门,提醒江月楼:“科长,去洋行的车安排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江月楼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孙永仁拿着报表愣了会儿,将文件夹搁在桌上,追了出去。
“我催不动,你催就走,头儿也太偏心了……”孙永仁小声对宋戎抱怨。
宋戎瞥他一眼,摇摇头:“你自个琢磨琢磨,怎么就这么笨?”
孙永仁愣在当场,见宋戎跟着江月楼已经上了车,连忙跑了过去。
算了,笨就笨吧!跟着头儿走总没错。孙永仁想着。
大兴洋行门外,两串长鞭炮盘着,放在台阶两侧,正待点燃。舞狮子手艺人正在台阶下热热闹闹地翻腾着,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大兴洋行的匾额已经挂好,上面盖着一大朵红绸花,绸带余下的部分从两侧斜斜垂下,分别拿在两个伙计手里。
赵璟明和钟管家一直站在门边等待着,一晃眼就快要九点了。
“少爷,吉时就要到了。”钟管家悄声提醒着。
赵璟明内心焦灼,佯装没有听见宾客们的议论,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回道:“再等等。”
“赵科长在等什么人啊,架子如此之大?财政司的展司长?”
“不应该吧,展司长一向为人处事都很和善的,说好的时间,不会迟到。”
“管他来的是谁,反正官大一级压死人,赵科长都不计较,咱平头百姓一个,等呗。”
门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玩耍嬉闹。
街道对面的一辆车内,展君白隔着车窗看过去,又抬起腕间的表看了眼,笑着摇摇头:“果然是江月楼,也就他干得出这种事。看不惯,就不惯着,管他天王老子。”
他整了整衣服袖口和领口,对邱名说:“走吧。”
两人一同下车,朝着街道对面的大兴洋行门口走去。
赵璟明老远就看到了展君白,连忙迎了上去,伸手道:“展司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展君白抬手,两人握了握,笑着招呼起来。
“展司长,这吉时是特意找了大师算的,耽误不得。本是打算您和江科长一起揭彩的,现在……”
展君白轻笑着摆手:“不必等他,也许是被案子绊住了脚。你我二人一道揭彩吧。”
赵璟明松了口气,笑容轻松起来,点了点头。他走到正中央,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对在场众人说道:“各位同僚,各位乡亲,今天是大兴洋行第二家分行开业的日子,感谢各位捧场!我以海关总长的名义保证,本店内出售的所有商品,全部进口自南洋、日本、欧洲,货真价实,绝无虚假。以后,还请各位多多惠顾。”
围观众人捧场地叫了声好。
“今日有幸,得财政部展君白司长照拂,出席本洋行的开幕仪式。请展司长移步,为本店揭牌。”
此时,展君白上前一步,冲着众人微笑招手,然后和赵璟明各自走到牌匾两侧,从伙计手里接过红绸带。
两人几乎同时拉下绸带,系在匾额上的绸缎花松开,红绸落地,露出匾额上的字:大兴洋行。
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彻整个街道,围观群众捂着耳朵欢呼着,叫好声连绵不绝,尤为热闹。
等众人喊得尽兴,赵璟明又笑着说道:“揭牌仪式结束,下面由展司长来宣布开业……”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江月楼的声音:“赵科长,恭喜,开业大吉!”
赵璟明和展君白循声看去,就见江月楼穿过人群,含笑大步走来。
“公务在身,姗姗来迟,也没备贺礼,赵科长,不怪罪吧?”他走到赵璟明跟前,空着一双手,偏偏没有窘迫之情,反倒显出几分云淡风轻。
赵璟明心里呕着气,面上露出虚伪的笑容,话中绵里藏针:“哪里话,江科长大驾光临,比备什么礼物都贵重。只是今日风大,我等着倒无妨,让展司长在风里候着,好像不大合适。不知道的,还以为江科长好大的架子,要人三催四请呢。”
江月楼并不在意他的影射,笑着转头看向展君白:“展兄,得罪了。今晚我做东,请你喝酒。”
“说好了,不许又临时跑去稽查。”展君白在他肩头锤了一下,尽显熟稔。
赵璟明见挑拨无用,也不再多言,恭敬地将展君白让到中间。“展司长,人也都齐了,您宣布开业吧……”
展君白刚要开口答应,江月楼却打断他:“赵科长,我有几句祝词,也想说一说。”
“时间只怕是不多了……”赵璟明心里恨透了江月楼,但又不能明着表现出来。他没想到展君白竟然向着江月楼,还让他不要驳了江月楼的美意。
他只好对江月楼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月楼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走到台阶中间,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吸引了所有围观百姓的目光。
人群外,有个女孩挤了进来,正是赵璟明从国外回来的妹妹赵墨清。
“各位,我是江月楼。今天是大兴洋行开业的日子,为不打扰大家的雅兴,我只说几句。”
赵墨清本想挤出人群走到赵璟明身边,却见他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让她呆着别动。她只好放下箱子,微微活动着手腕,抬头随意看向讲话的江月楼。
这一瞬,霸气又张扬的江月楼夺取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怔在原地,眼中闪过惊艳的亮光。
台阶上的江月楼随意问了前排一个路人:“你是工人?”
这人没想到会被江月楼点名,有些兴奋,猛点头:“是啊,长官,我在大华纱厂做工。”
“唔,大华纱厂。听说最近效益不太好?”
“是,囤货太多了,销不出去。上个月,厂长还解雇了四百名工友。”路人悲愤地说。
这一问一答令赵璟明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江月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心十分担忧,而展君白则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江月楼没有对他表示同情,再次在人群中寻觅,这次锁定了赵墨清。
“这位小姐,裙子很漂亮。”
赵墨清有些意外,但出国留学的经历让她思想开放,冲江月楼明媚一笑,大大方方道了声谢。
江月楼指着她的裙子问刚才那名纱厂工:“从你们纱厂买这么一块做裙子的布料,大概多少钱?”
纱厂工上下打量着赵墨清,说:“加上利润,不超过5块钱。”
“这价格,大概还不够这位小姐裙子上的纽扣钱。”江月楼大笑起来,“我没说错吧,美丽的小姐?”
赵墨清对他的话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利落地点头:“这裙子是国外的洋货,价格自然是要贵一些。”
“这条裙子之所以比你们纱厂产的贵那么多,是因为这款布料来自于日本,用了我们还没有的机器印花和挑染。”
围观众人第一次听说一块布还有这么多讲究,皆是恍然大悟。
这时,江月楼回身指了指大兴洋行,总算接上了今日的主题:“而在你们身后的大兴洋行就可以采购到很多来自其他国家的进口商品……”
这话赵璟明爱听,还以为江月楼是在替他宣传,不觉笑逐颜。但也就这么一瞬,他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好”。
他身边的展君白大概也猜到了江月楼的想法,微微摇摇头,叹口气。
“当然,价格比本地的商品要贵不少,但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嘛。你们可以采买,但同时,没人购买的本地商品,可能会造成更多你的朋友,你的亲人,甚至你自己,失业。”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低声议论着。
赵璟明的脸色难看极了,不过勉强挂着笑容,连第一次见江月楼的赵墨清也有些不悦。
但很快,江月楼又开了口:“我这么说,并不是提倡完全拒绝进口商品,而是建议根据你的需要,量力而行。不买外国产品解决不了问题,从根源上,技术上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解决问题。”
他又看向纱厂工:“比如说,想想你们纱厂的东西,为什么不受市场欢迎?如果有可能,是不是可以派人去学习先进的印染技术,采购印染机器?”
纱厂工顿时眼睛一亮,思维如同拨开云雾一般。
他听见江月楼意味深长、掷地有声地说:“人之所以能,是因为相信能。”
围观众人热烈鼓掌,大声叫好,竟比之前揭彩时还要喧闹。
赵墨清若有所思,无视哥哥怒视的目光,跟着一起轻轻鼓起掌来。
事到如今,赵璟明就算心里再不满,也不得不跟着抬起沉重的手掌,意思意思拍了几下。展君白倒是真诚许多,看向江月楼的眼神布满了欣赏。
江月楼冲台下的观众微笑示意,转身退到一侧,冲赵璟明笑了笑:“对了,还有最后一句,恭喜。”
赵璟明几乎忍耐不住,脸色极其难看,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偏还要向这人道谢。他赶紧抬起手,对展君白做了个请的动作,转移围观百姓的注意力。
“请展司长宣布开业。”
展君白笑了笑,面对众人开起了玩笑:“我本来有一些话要讲,但现在看大家的样子,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果然,还是这洋行里的新奇玩意儿吸引力大。”
围观众人哄笑起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耽误时间了,我宣布,大兴洋行,现在开业!”
在热烈的掌声中,展君白笑着退开,让出正门的位置。“各位还等什么,晚了,稀罕物什可都被别人挑走了。”
这下众人都不礼让了,蜂拥而入,顿时将大兴洋行挤得满满当当。
赵璟明感激地向展君白道谢,却发现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江月楼那边。两人约好晚上的饭局,江月楼对洋行丝毫没有留恋,大步离去。
这时,赵默清总算挤了过来。
赵璟明替妹妹接过手里的箱子:“你这丫头,怎么提前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让钟叔派车接你。”
赵墨清没理他的话,而是回头看向江月楼的背影,问道:“哥,他是谁啊?虽然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也不能在别人的开业典礼上拆台啊。”
“他这人向来如此,不必放在心上。”展君白知道赵璟明不喜江月楼,索性替他回答。
赵墨清这才一脸笑意地看向展君白,竖起个大拇指夸赞道:“许久不见,君白哥哥越发身姿俊逸了。我走的时候你才入职财政司呢,现在已经官升司长了。真厉害。”
赵璟明嗔怪地看了赵墨清一眼:“你既知道展兄现在的身份,说话规矩些。大庭广众之下,要叫展司长。”
“是,展司长。”赵墨清顽皮地拖长音调喊到。
展君白笑着在赵墨清的头上轻轻敲了下:“淘气。”
赵璟明的目光在两人中扫了一圈,露出满意的微笑,三人一同走入洋行。
那边江月楼坐上车,还没行驶多久,就看见对面巷子里的余之堂,手搭在窗沿上敲了敲,喊了声“停车”。
宋戎连忙踩了刹车,车头正对着余之堂,恰巧看见陈余之出门送病人。
“科长,去看看吗?这医馆还是您给张罗的,开张后您还没来过。”
这家铺子是宋戎找了几家让江月楼从中挑选的,地段位置好得没话说。里面装饰成医馆的样子,还有药柜里的药材,嘱咐玉堂春的说辞,都是江月楼亲自安排布置。应该说,他对余之堂比陈余之还要熟悉。
江月楼内心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不想打扰陈余之,准备回警署继续工作。
宋戎没多劝,将车子径直开出,余之堂渐渐被甩在车后。他透过后车镜观察了一会江月楼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一打方向盘,将车子掉了个头,朝着余之堂方向驶去。
江月楼身体微晃,察觉方向不对,抬头看向宋戎。
还未等他询问,宋戎先一步开了口:“这几日,听您有些咳嗽,赶巧撞上了,就找陈医生看看吧。”
江月楼知道宋戎是故意的,也没戳穿,仿佛给自己找了个借口,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
余之堂内,陈余之正在药柜前翻找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回头打起了招呼。只是他没想到,来人竟是江月楼。
“你怎么来了?印象中,这还是你第一次来余之堂。”
江月楼点了点头,四处打量着:“路过,就来看看。这就是你新开的诊所?看起来还不错。”
“多亏玉老板帮助,这才找到位置这么好的店面。”
江月楼并没有将自己拜托玉堂春的事说出来,仿佛没这么回事,赞道:“嗯,位置是不错,今天新开业的大兴洋行,也选在斜对面的街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