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胜男已经虚弱地站不起来了,只能坐在灶台边,颤抖着双手专心致志地剥着竹笋。
此刻的她眉眼柔和,目光中充满慈爱,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正在等着孩子回家吃饭,心情愉快地哼起了小调。
灶台上,火苗舔舐着锅底,锅内炖着腌笃鲜,食材咕嘟嘟翻滚着,烟火气缭绕。
她掀开锅盖,盛起一勺尝了尝,是她满意的味道。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她有些慌,手忙脚乱地放下锅盖,强撑着站起身,抬手抿了抿头发,又整理了衣服,望向门口的目光既期待又忐忑。
逆光中,江月楼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情绪更加难以自持。
江月楼努力维持着平静,走进厨房,听见江胜男颤抖地喊了声“安儿”,立刻冷冷纠正:“我的名字是江月楼。”
江胜男被他的冷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讪讪道歉。
可江月楼却不放过她,厉声问道:“你走了十三年,就一句对不起吗?”
“是我的错。”
江月楼刻意压制住的痛苦顿时翻滚起来,愤恨道:“你错的太久了。如果你没有回来,我还可以天真的以为,你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好的。”
江胜男沉默下来,垂着头,不想让江月楼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努力打起精神,避开这些不愉快的话题,转身盛了碗汤,轻声道:“我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腌笃鲜,趁热喝一碗。”
她端碗的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更时不时控制不住地咳嗽几下,飞快地抹去嘴角涌出的血沫。她将汤碗递到江月楼面前,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江月楼冷眼看着她做这些事,视线从她脸上下移到汤碗,突然毫不留情地扬手打翻。汤碗清脆落地,鲜美的竹笋、暗红的火腿连同汤汤水水一起洒在地上。
“我不是小时候的康盛安了,现在的江月楼已经不爱吃了。”
他的话令江胜男浑身一震,像做错事一般垂着头,双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喃喃道歉。
这让江月楼更加恼火:“除了对不起,你没别的话要说了吗?”
江胜男无言以对,偏过头哽咽了一会,又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带着几分讨好地问:“那你现在爱吃什么?我马上做。”
“不必了,你做的,我一样都不爱吃。”
江月楼无情冰冷的言语彻底将她内心仅有的一点希望击碎,满面凄楚,双手扶在灶台上,几乎站不住脚。
“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原谅?”江月楼越发恼火,看不见江胜男脸上的惨白,一步步逼近,“呵,说的容易。从你踏上这条不归路的时候,从你手上沾满鸦片和血腥的时候,不止我不原谅你,世人也不会原谅你。你遭受了折磨、承受了痛苦,然后你又变本加厉地去报复社会,祸害这些无辜的人。”
面对儿子的控诉,江胜男无从解释,这些的确都是她的错,她遗弃了他那么多年,最后还要毁掉他内心对母亲的幻想。
江月楼得理不饶人,还在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鸦片毁了我们一家,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个毁灭更多家庭的人?”
“我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我绝不会回来。我宁愿,你以为我死了。”
江月楼听了她的话,立刻警觉:“有人设计了这一切,让你回来的,对不对?”
江胜男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三爷,是不是?”
江胜男注视着江月楼的眼睛,内心万分煎熬,几欲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实情。
“安儿,别逼我,我不能说。”
这让江月楼非常生气,忍不住吼了起来:“我说了,我的名字是江月楼!”他一时忘了自己才受了重伤,用力过猛,伤口剧烈疼痛起来,忍不住捂住胸口呻吟。
江胜男见他难受,也急火攻心,猛烈咳嗽起来,嘴角涌出一抹血丝。
“你怎么了?”江月楼才刚从愤怒的情绪中缓过来,看到那抹艳红,又突然心慌起来,情不自禁问道。
江胜男终于欣慰地笑了,“你还是关心我的。”
“我去叫医生。”江月楼有些脸热,收敛起外露的关怀,粗声粗气说着。
他刚要往门口走,身后传来江胜男微弱的声音:“安儿,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母亲?”
江月楼背对着她,拼命调整呼吸,安抚内心即将出笼的野兽,依旧冷冰冰回了一句:“母亲,你配么?”
“是我妄想了,好好照顾自己,忘了我,忘了我这个糟糕的母亲,这个不称职的母亲。”
江月楼终于察觉不对劲,急忙回身,看到江胜男已经匍匐在灶台上,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极度困难。
他终于不再强迫自己去憎恨,大步上前扶住江胜男,急切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胜男虚弱地靠在他怀里,觉得异常温暖和安宁。能在最后一刻感受到儿子的关怀,让她觉得死也不那么可怕了。
她认真地看着儿子的面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道:“安儿,小心三爷,他是……”话没说完,手已经无力地垂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江月楼没想到刚重逢不过半个时辰,就这么快成了死别,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喊出那声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母亲”。
陈余之听见动静匆匆进门,看到这一幕正想上前施救,却被白金波拉住了胳膊。
“吞金自尽了。”白金波轻声对他说。
他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江月楼痛苦的背影,眼中透着无尽悲悯。
他看见江月楼将江胜男拥进怀里,无声地痛哭着,已是悲痛欲绝。
刚才有多恨,此时就有多痛,他特别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灶台上,锅里的腌笃鲜还在咕噜噜冒着热气,可煮汤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白金波叫来几个警察把江胜男的尸体抬走,陈余之走到江月楼身边,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给予安慰。
江月楼还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呆呆地盯着摔碎的瓷碗和洒落一地的食材,后悔不已。
他突然快步走到锅边,自顾自地盛了一碗腌笃鲜,也不管烫不烫口,直接往嘴里送,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他的泪静静流淌,全数掉进了汤里。
这是他阔别母亲十三年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到母亲亲手煮的食物了。
陈余之和白金波看到他这番举动,皆露出心疼又无奈的神情。
“其实她也有苦衷。”白金波轻声说着。
陈余之微叹:“生而为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此时,江月楼已经胡乱吃完一碗,又要去盛,但在巨大打击下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站不稳。
陈余之上前一把扶住他,接过他手里的碗放在一边,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江月楼茫然地抬起头,双眼无神,喃喃地问:“我特别混蛋,是不是?”
“这不是你的错。”
他突然笑了,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她死前只想再给我做一碗汤而已。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他一脚踢开被他摔落的碗,整个人几乎要陷入暴躁。
为了避免他伤到自己,陈余之紧紧将他抱住,双手轻拍着他的背,努力安抚着他的情绪。
“腌笃鲜,最适合冬天吃,吃完胃里很暖,很舒服。她最喜欢过年的时候煮这道菜了。过年,对,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不,今年过不了年了,没人一起过年了。”他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紧紧抓着陈余之絮叨,但思绪混乱,语句凌乱,还带着哭腔。
陈余之也有些情难自持,忍了忍眼泪,安慰道:“你还有我们。”
白金波也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年过年,我让张妈也煮腌笃鲜。”
“不一样,她煮的味道,再也没有了。家,真的没了……”江月楼说完,一头栽倒在陈余之身上,彻底昏死过去。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白金波紧急派人将他送回余之堂,他情绪过于激动,导致伤口崩裂,还发起了高烧,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开口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回家,回到他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家。
陈余之劝不动他,只好陪着他默默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经过自家门口时,根本没打算停下,继续陪着江月楼往前走。
可江月楼却顿住了脚步,转头看着他,面色平静地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陈余之只好停下,目送他孤独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江月楼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仿佛时光流转,回到了父亲还未染上毒瘾的时候。
那时的父母还是恩爱的模样,他们都很爱他,虽然家境清贫,但一家人和和美美,任谁瞧了都要赞一句幸福。
可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他刚想伸手去触碰,便支离破碎,回到冷冰冰的现实。
月色正浓,照在江月楼身上只剩一道孤独的黑影。他不想开灯,踏着沉默的步伐踉跄着走向桌子,一不小心将茶壶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一声仿佛是开启心中猛兽的钥匙,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就快失控。
他赶紧跑进卧室,从抽屉里翻出陈余之之前给他的药,胡乱倒在手里,仓惶地吞了下去。
可还是好恨,恨那些为了赚钱吸引父亲吸毒的人,恨那些借高利贷让他的家支离破碎的人,他还恨他自己,为什么没能快点长大,早点缉毒销烟,就不会走到家破人亡这一步。
这一次,陈余之的药仿佛失去了作用,他再也不想克制内心想要复仇的欲望,如同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一般,浑身煞气地走出家门。
第二日,警署接到报警,金大成带队赶往一处民居,发现是一桩灭门惨案,一家四口横尸现场,血迹溅得到处都是。
现场勘查的警察都在感慨,这是什么深仇大恨,竟下了这么重的手。
他们在现场捡到一块名贵手表,确认不会是死者一家所有,便装入物证袋中,拿到金大成面前。
金大成瞧着这块手表有些眼熟,想了一会,不可思议地喊了一声:“江月楼?”
他火速赶回警署向白金波汇报,并在他的带领下直闯江月楼的办公室。
当时,江月楼就坐在沙发上发呆,衣服、发型都有些凌乱,看见众人破门而入,根本无动于衷。
白金波一言不发,径直上前撸起他的袖子,原本经常戴着手表的地方果然空荡荡的。
“你的表呢?”他饱含怒火的目光死盯着江月楼,质问道。
“丢了。”江月楼满不在乎地往后一靠,还翘起了二郎腿。“不知道丢哪了。”
白金波从金大成手上接过手表,在他面前晃了晃,“这表是不是你的?”
江月楼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浑不吝的笑容,竟伸手去拿表准备往手腕上戴。
金大成劈手夺回,怒视他骂道:“你还有脸笑?江月楼,你这一天天伪装得可以啊,指责这个指责哪个,自己却偷摸晚上去杀人?”
他没想到,江月楼并不否认,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们该死”。
“敢问江大科长,他们犯了什么罪就该死?”
“滥放高利贷,逼死平民,拆散家庭无数……”
听到这里,白金波总算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问:“你杀了杨京?”
金大成非常诧异:“署长,死者信息还没调查出来呢。”
他的话根本无人理会,江月楼和白金波对视着,转眼笑了起来,轻飘飘地说:“对啊,我杀了他。”
话音刚落,白金波劈手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疯了!”
江月楼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伸手抹了抹嘴角溢出的血沫子,依旧在笑:“我很正常。”
“一个正常的警察会半夜去灭门?”
“如果不是他,我的家不会散。一报还一报,很公平。”此时此刻,江月楼眼神才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白金波闭上眼睛,一声叹息,对着金大成挥了挥手。
金大成会意,赶紧让手下上前,强行控制江月楼,将他带走。
自始至终,江月楼都很平静,也不反抗,嘴角甚至挂着笑意,一副大仇得报,无欲无求的样子。
金大成知道两人情同父子的关系,凑到白金波身边试探道:“署长,现在怎么办?要真依法处理,他江月楼可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先压着,我想想。这案子影响太大,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先不说月楼死罪不死罪,咱们警署在百姓心中的信誉度,大概要降到谷底了。”
金大成有些心虚,灰溜溜地偷瞄了他一眼,“署长,恐怕晚了……我出发前和几个报社打了招呼,本想着等破了案出出风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江月楼……现在这样……”
白金波怔了下,恼火地瞪着金大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罢,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金大成愣在原地,有些委屈,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儿能赖我吗?杀人的是江月楼,骂我干什么?真是倒霉。”
警署此时已经被好些记者堵在门口,楚然也在其中。正巧陈余之也赶到警署找江月楼,两人撞在一起。
陈余之很意外,扫了眼其他记者们,问楚然:“你怎么来了?”
“报社接到消息,有起灭门惨案让我来采访一下。”她想起江月楼,关切地问:“对了,江月楼见过他母亲了吗?情绪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