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夜幕也比平时更早降临。等他们大包小包地回到镇上,天已经黑透了。
两人来不及多说,各自分别回了家。
樊奕手里提了个大包袱,进了家门,发现林氏正带着妹妹给他收拾东西。
他看看那个比自己手里大出几倍的行礼,忍不住笑道:“娘,这大包小包的,行走起来多有不便。”
说着,他看了看自己不算结实的胳膊和腿,摸摸鼻子道:“我力气有限,恐怕带着也艰难……”
林氏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只好作罢。
她心中担忧,又看向自己手边的物件,踌躇道:“若是不带,万一路上急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樊奕连忙道:“娘放心,我们会先雇马车,然后坐船。朱家兄长与师兄也在,娘安心就是。”
林氏看着他,想到明日他就要远行,眼中不由泛起水光。
她心知男儿就该出去闯荡,增长见识与阅历。总待在家中,不但目光短浅,还会毫无长进。
可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如何舍得让从未离开自己身边的儿子出去吃苦劳累?
如芸见娘亲落了泪,也是眼睛一酸。她忙偷偷用帕子将自己的泪拭净,强笑道:“娘,您不是亲自下厨,做了哥哥爱吃的烧排骨?哥哥今日在外奔波一整日,肯定饿了。我们快用膳吧?娘?”说着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给她擦泪。
林氏闻言,立即道:“对,娘这就去。”
也不顾眼中还带着泪,转身去了厨房。
用膳时,林氏频频看向樊奕,欲言又止。樊奕想了想,执箸夹了菜放到她的碗里,故意笑道:“要是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我施个法,把娘和妹妹都变小,装进荷包里一起带走?”
林氏闻言,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如芸也凑趣道:“哥哥,你想要去五台山出家吗?听闻只有法力高深的老和尚才能施法呢!可厉害了!”
林氏忍不住伸手戳了如芸的脑门儿:“就你知道的多!快吃饭!恁得多言!“心中的难过不舍却淡了不少。
用过晚膳后,她拿出樊世英留下的名帖,交给樊奕,“你爹曾在朝中担任太子少师一职,如今他虽已仙去,但也曾结交不少好友。你带上这个,到了京城,多少能给你带来些许便利。你明日就要出门,多的话,娘也不必再言,你只需多听多看,遇不平之事,量力而行。”
樊奕愣愣的接过名帖,好半晌,才躬身道:“奕儿谨遵娘亲教诲。”
林氏又将手中鼓鼓的荷包放在他的手上,道:“这些银两你贴身放好,在外边,莫要委屈自己。放心,娘也给自己留了些。”
樊奕重重点头,道:“娘要是有事,就去找村里的人,我已与三太爷爷说好了,他们会帮助娘的。”
林氏摸了摸樊奕的脸,眼中满是欣慰:“我儿长大了。”
翌日,樊奕四更末就起了,他简单洗漱过后,检查一遍自己的行礼,确认东西都带齐了,才出了房门。
他走到院子里,就见母亲和妹妹已经在厨房忙碌。见到他后,林氏将刚出笼的糕点用油纸包好,递给他,让他在路上吃。
樊奕接过这一大包有些烫手的沉甸甸的糕点,心中酸涩难言。他将油纸包放在了一边的行礼上,蓦然身子一矮,双膝跪地,端端正正给林氏叩首,行了个大礼,道:“娘亲,孩儿此番远行,不知归期。但孩儿保证,再见娘亲,必定金榜题名,荣耀加身!娘亲保重身体,孩儿每到一地,定会给您写信。望娘亲莫要伤悲,静候孩儿佳音!”
林氏捂嘴无声流泪,上前扶起他,哽咽道:“愿吾儿一路顺遂,平安归来。去吧!”
樊奕背上行李,转身走向大门。
躲在厨房不肯出来的如芸此时飞快跑出来,对着他的背影哭着喊道:“哥哥!你定要早日归来!哥哥保重!”
樊奕脚步一顿,眼中溢着泪水,他不敢回头,随即提步出了门。
朱文宣早早的站在自家门口,等着樊奕与他会合。
天色还昏暗一片,大门前的灯笼亮光,只能照出一射之地,远远有人影走动,慢慢朝着朱府走近。
朱文宣极目远眺,隐约看清了来人正是樊奕,脸上就露出了丝笑意。
待人走近一看,他惊奇的发现,来的不止樊奕一人,还有同仁堂的小何郎中与他的小厮也一道来了。
朱文宣目露疑惑,问道:“这是?”
樊奕这才想起还没和朱文宣说一声,他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道:“是我的不是,忘了与兄长说,这位是同仁堂的何青何郎中,也是我的师兄。这次也与我们一起。还请兄长莫怪奕自作主张。”
朱文宣愣了一瞬,立即笑道:“为兄怎会怪你?”他转身与何青见礼:“在下朱文宣,久闻何郎中之名,一直无缘结识。如今何郎中愿与我们同行,实乃在下之幸。”
何青抱拳回礼:“朱公子不怪在下不请自来,已足显朱公子雅量,倒是在下失礼了。”
朱文宣对何青感官颇好,笑道:“如此,我们先上车吧!”
三人上了朱家的马车,何青的小厮元宝与朱文宣的小厮观竹将几人的行礼放上了车后,就坐到车辕上,架着马车启程。
车里,朱文宣对何青说道:“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京城,但不是直接去,我们打算中途绕道江南。从这儿出发,先去汉江口。在那上船。”
去江南?何青眼睛一亮!抚掌道:“江南好!在下一直想去看看,苦于没伴。这次可算是赶上了!”
樊奕看着师兄那兴奋劲儿就直想笑,揶揄他:“想看什么?是去看江南盛产的美人吗?”
何青脸色一红,一把捏住樊奕的脖子,笑骂道:“好啊!小樊!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色、欲熏心!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樊奕笑着求饶:“别!师兄!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朱文宣看着两人打闹,忽然觉得这旅途或许会很有意思。
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只是单纯的感到快乐。
后来何青回忆起这一日,只恨自己为何鬼迷心窍的要跟着樊奕与朱文宣一同去,以至于让他遇到那么一个人,使他痛不欲生。
只能说,一切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日后,樊奕几人到达了汉江口。
他们寻了艘两层的商船,与船上的管事谈好了价钱,便上了船,走水路,从长江直下江南。
他们的船刚驶出了港口,有一行人也到了这汉江口。
季兰殊看着码头上络绎不绝的人,与不远处停靠着的大大小小船只,两眼放光,心中不由跃跃欲试。
他很少坐船,这次终于可以尝试一番了!
听闻坐船之人,偶有晕船之症,也不知自己会不会也中招?
季兰承侧头,笑着看他,眼里一片柔光。他朝季兰殊走近了些,轻声问道:“兰殊可是等不及了?”随即看了跟在两人身后的莫笙一眼。
莫笙被圣上那冰冷的眼神给激得后背发凉,立刻退下,快步走向码头去找可搭乘的船。
然而有经验的舵手一听他要去酒都(宜宾),立刻摇头道:“正直冬季,时有河床干涸之象。此时行船去那儿,途中多半怕是会搁浅,小兄弟若是不急,不如等来年再去。”
任莫笙提出会付双倍银两,也不为所动。
其实并没有舵手说得那样严重,只是从长江去酒都,要经过三峡。众所周知,那就是一道天险,不知有多少船只折陨在那一处。如若不是有十分要紧之事,一般人都不会选择走水路。
莫笙差事没办成,苦着脸去回禀圣上:“奴婢刚去问了个遍,都说此时并不是行船去蜀地的好时机,若实在要去,不如走陆路。”
季兰承一听,皱眉道:“就没人要去蜀地吗?”
莫笙低声道:“有是有,那船家说,从这儿去蜀地,乃是逆流而上,风险颇大,需要两岸纤夫合力拉着船行走。”
季兰承一听“风险颇大”四字,立刻就决定不去蜀地。
他绝不可能让季兰殊涉险。
必须打消自家弟弟想去蜀地看大佛的想法!
于是他温和的对季兰殊谆谆善诱道:“如今这天寒地冻的,即使去了想必也无甚景致。不如,我们改下江南,兰殊觉得如何?”
季兰殊闻言,无可无不可的点头。
下江南就下江南吧,他本意也不是非要去蜀地不可,那天只不过是随意指了一处罢了。
季兰承看向莫笙,莫笙立即明白的点头,再次去找船。
这一次莫笙找船就容易多了。
很快,他们就上了艘马上就要起航的商船。
自此,开始了他们的江南之行。
第28章 江南之行(一)
初阳东升,远处的水天共色,皆是红彤彤一片。
樊奕站在甲板上,任由时不时刮起的冷冽江风掠过他白皙的脸颊。他出神的看着江水滔滔不绝地向前奔去,觉得惬意,又带着些许恐惧。
因为前世的他,就葬身于这江水中。
如今再看,江面上风平浪静,温和又包容地将一切世间的污垢慢慢掩盖、沉淀。
《道德经》曾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他是不是,也该如这江水一般,豁达前行?
纵观他所有的经历,遇过被人刁难、遭人背叛、设局陷害等种种手段,可他现在依旧能站在这里,享受年轻且充满希望的生命,继而踏上新的旅程。
命运待他不薄,他再让自己的思绪深陷过往,无法自拔,又如何对得起这崭新的生命?如何对得起上天的眷顾?
商船行驶在江中,随着水流有节奏的摇晃。远处两岸的景物在慢慢的后退,船身两侧各有一排长长的木浆伸进水中,哗哗的划水声荡漾在这清晨雾蒙蒙的江面上,一下又一下,叫人的心无端端地就宁静下来。
樊奕闭上眼,心中一片祥和。
就让往事随风去,他要重新燃起斗志,心无挂碍的迎接新的征程。
“小樊,怎么起这么早?”
身后传来何青的清澈声音,樊奕睁开眼睛,转身看去,只见何青正打着哈欠往这边走来。
他笑着回道:“师兄起得也不晚。”又朝后看去,不见朱文宣的身影,就问:“兄长还没起吗?他现在如何了?”
何青摇头,“昨日船开了不过一个时辰,你们俩就一起晕船。都是同样喝下我配的汤药,一夜过去你好了,他还难受着。”
樊奕闻言,担忧道:“我去看看。”说着就要往船舱里走去。
何青喊住他,“你别去,让他多睡会儿。醒了又要吐个不停。”
樊奕这才停下脚步,叹道:“幸好今日就能到达江阴,等下了船,兄长也许就无事了。”
何青也是如此想,他目光四下一扫,指着在船后不远处的一艘大船道:“那艘船一直与我们同行,莫不是也往江南去的?”
他目露向往,口中振振有词,“看起来比我们搭乘的这艘可气派多了,说不定是江南巨贾运货的专用船只。可惜……”
樊奕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那堪称豪华的大船。
“确实不错。但是,师兄可别忘了,那样气派的船,要价估计只高不低。冷静点,你的荷包不允许你妄想。”
何青愤然:“小抠门精!樊先生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眼睛只盯着银子看的儿子?”
樊奕不理他,朝着迎面走来的船夫问道:“船家,我们何时可用早膳?”
船夫客气回道:“还要等上一会儿,两位公子要是饿了,我给你们端些糕点来。”
樊奕摇头道:“不用了,我们再等等。”
何青笑他:“为何不用?有师兄在此,岂能让小樊饿着?走走走,师兄请你吃!管饱!”
樊奕觑了他一眼,脸上故意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哦?既如此,就多谢师兄了!师兄这般财大气粗,那么,我日后的花销,望师兄也能帮我全包了。”
何青被噎了一下,笑骂:“若你日后要取字,我定给你取‘得鑫’二字!”
樊奕无语,转身越过他走回船舱。他要去看看朱文宣的身体可有好转。
朱文宣一脸菜色的靠在厢房里的床头上,见樊奕走进来,虚弱的笑了笑。
樊奕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从行李中拿出书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翻看。
吃过早膳,朱文宣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樊奕则与何青呆在房内对弈。
到了下晌,朱文宣才恢复了些精神,他白着脸看向樊奕,道:“快到江阴了吧?若不是这次坐船,我还不知自己竟然会晕船。”
樊奕笑道:“那兄长可要苦恼了,我们日后也是从金陵坐船去京城的。”
朱文宣无力的摆摆手,“到时再说。”他看向窗外,惋惜道:“可惜我精神不济,没能好好观赏两岸冬景。”
何青坐到他旁边,笑道:“这有何难,我们扶你出去看看便是。”
说着朝樊奕看去,樊奕点头,两人一左一右将朱文宣扶起,想将他扶着去甲板上。
朱文宣连忙道:“倒不必如此,我能走。”
奈何樊奕与何青不为所动,继续扶着他往外走。
三人慢慢走到甲板上,朱文宣靠在栏杆边,看着两岸不断倒退的山石树木,道:“虽是冬天,看着却并不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