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头偏西,余晖挂在天边,将云层与江水晕染成橘色。两岸高山上的长青松柏苍翠依旧。在夕阳的暖光中,巍峨耸立。
樊奕也跟着看了看,赞同的点点头。
忽然,他察觉背后有道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令他后背一寒。
樊奕快速转过身,凭感觉看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甲板上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三人,只有几个船夫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闲谈。
再往后看,只有与他们这艘隔了两三个船身的那艘大船。因距离离得有些远,樊奕只能看到那船的甲板上似乎有人走动。
樊奕心下疑惑了一瞬,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他并不知在那艘船上,有两人正在谈论着他。
季兰殊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船上的那道身影,心中惊起波澜。他自小习武,目力远超常人,绝不可能看错!
那是樊奕!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兰殊清楚的看到他身旁还站着几个青年,似是与他十分熟稔。
一时间,季兰殊不知是为他能在此偶遇遇樊奕而感到欣喜,还是为他与旁人相谈甚欢感到不悦。
几次接触下来,少年对他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
而他偏偏总在不自觉间,便回想起少年在他怀中,与他亲吻缠绵时,心中的悸动与满足。
看前面那艘船的航线,他敢断定,樊奕是去江南无疑了。
这么一想,季兰殊的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季兰承站在季兰殊身边,见弟弟脸上神色不断变幻,立即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清前头船上的几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时,季兰承凤眼微眯,眼神瞬间变得冷冽。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前面那船上,可是有你认识的人?”
季兰殊点头,“皇兄有所不知,前头几人中,身着青色长裳的少年,正是樊大儒之子,樊奕。”
季兰承修长的英眉一挑,颇为意外,“哦?”
他盯着那少年,目光如炬,“樊少师年少成名,不仅中过状元,还曾教导过朕。不知他的儿子如何?”
季兰殊道:“这樊奕如今年十六,去年在童试中,考中首名。若不是樊大儒意外去世,他不得不守孝三年,不得再考。想来日后作为,比他的父亲也不遑多让。”
看似公允的评价,语气中却带出了点欣慰与得意。
季兰承不置可否,转了话题:“起风了,回房吧。”
季兰殊闻言点头,转身时又忍不住看了少年一眼,目光带着些许不舍的意味。
季兰承敏锐的察觉到了,心中瞬间起了一丝微妙的不悦,又很快被他按了下去。他的脸色微不可查的冷了一瞬,继而大步往船舱走去。
因夜里不可行船,两艘船上的舵手在下晌之时,都不约而同的指挥船夫们加快划桨的速度,力求在天黑之前,能让船驶进江阴的港口。
也是天公作美,傍晚时分,就起了阵大风,船只顺着这突如其来的风,如有神助般飞速前进。
终于在天色擦黑之时,两艘船一前一后到达了江阴的港口。
樊奕背上行李,就见何青与朱文宣一身轻松的等在他房门外,而他们身后的小厮身上则挂满了包袱。
樊奕:……行吧,苦命还是他苦命。
不想朱文宣与何青同时上前,接过他的行李背在自己身上。
何青笑道:“小樊正处于抽条之时,背着这么多东西,被压的长不高可怎么好?来!师兄替你背着!”
朱文宣笑,“正是如此!”
樊奕:“……师兄,我谢谢你啊!”
何青大言不惭:“不用多礼!毕竟你师兄我品格高尚,乐于助人。”
樊奕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师兄果然让他感动不过一瞬!
三人说说笑笑地下了船,迎面就碰上从另一艘下来的一行人。
樊奕与朱文宣一看,脸色就变了。他们对视一眼,一时间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对应。
樊奕早已心中惊疑不定:他怎么也在这里!
在与他们相隔几米远的地方,楚王爷季兰殊与一位身型高挑、面容冷峻的人正朝他们看过来。
港口上人来人往,季兰殊衣饰简洁又低调,一看就不欲声张。若是冒然上前见礼,颇为不妥。
当然,视而不见更不行。
两人心中很是踌躇,唯有何青不明所以,见樊奕与朱文宣站着不动,还疑惑的问道:“怎么不走了?”
他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正站着两位丰神俊逸的年轻公子。
其中一位面带微笑,表情温和,看着就让人觉着此人气度不凡。
何青又朝另一位公子看去,只见那公子神色微冷,目光深邃如渊,且隐隐透着上位者的气势。
何青愣愣的看着他,下意识抬手捂住狂跳的心口,暗赞:这公子真是风华无双!
何青艰难的收回目光,正要与身旁的友人说点什么,就见那深情温和的公子朝他们走了过来,笑道:“小樊,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樊奕与朱文宣在季兰殊走到他们前面时,立刻同时行礼,“学生见过……季公子!”
季兰殊摆摆手,“两位在外无需如此。早知道你们也来江南,我便与你们一道了。”
何青一脸茫然的看着几人,满是不解。
朱文宣直起身,恭敬地道:“季公子说笑了,我们不过是来游学。不敢扰季公子雅兴。”
“子砚,不给我介绍介绍?”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令在场的樊奕等人头皮一麻。
何青更是脸上浮起可疑红晕,怕太过失态,立即低下头。
季兰殊给自家皇兄介绍几人。轮到何青时,稍顿了下,朱文宣立即接话:“这位是同仁堂的何郎中。”
季兰承看了眼面容清秀的何青,隐约觉得有些面善,随口提了句:“何春林是你何人?”
何青已恢复往时从容,闻言答道:“正是在下祖父。”
季兰承点头,看向众人,道:“即是有缘,不如一道走吧。”
樊奕与朱文宣不知此人身份,楚王爷并没有向他们介绍的意思。
但想到他能与季兰殊站在一起,两人相貌还颇为相似,料想定是楚王爷的亲戚,比如皇族宗室里的某位子弟。
闻言,两人也不好驳了季兰承的面子,便点头称是。
几人带着各自的小厮,一同进了城。
第29章 江南之行(二)
虽是夜晚,江阴城内的街道却灯火通明,往来行人多不胜数。
樊奕几人惊奇地看着这副景象,心中俱是不解。
他们找了间中等规模的客栈准备入住。
朱文宣定了两间上房、一间中房,交了房钱后便与掌柜攀谈:“已至戌时,为何城中还如此热闹?”
掌柜笑呵呵的说道:“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您几位有所不知,再过几日学政衙署就要举办赏冬会,江南有名的学子齐聚咱们江阴,可不就热闹了嘛!也是几位来得巧,咱这还有几间上房,再晚上一日,说不定就只能睡大通铺了。”
朱文宣闻言,与樊奕、何青对视两眼,随即笑道:“那可真是赶巧了。”
店小二领着几人上楼。走到楼梯拐角处,他们就看到楚王爷一行人从客栈门口外走了进来。
樊奕几人和季兰殊他们一起进了城后,便分开了。为此,樊奕与朱文宣还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再见到楚王爷,朱文宣颇有些意外,樊奕则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毫无波澜。
不知其中玄妙的何青却是一脸喜色的看向季兰承,轻声对两人道:“咱们与季公子可真是有缘!这季公子一看便是随和之人,说不定我们还能与他们结伴同游。”见两位好友一脸微妙的看着自己,他挑眉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朱文宣摇摇头,说道:“我们快些走吧,坐了两日船,浑身都不舒坦。”
三人跟着小二去了定好的上房,观竹和元宝则住中房。何青深知樊奕哥儿的身份,提出与朱文宣一间房,让樊奕独自住一间。樊奕倒是不甚在意,见师兄坚持,就随他去了。
他们沐浴过后,聚在朱文宣房中用晚膳。
何青夹了筷糖醋籽鲚进口中,片刻后道:“这籽鲚不愧为贡品!鱼肉简直美味至极!”
樊奕更中意自己碗里的刀鱼馄炖,味鲜、晶莹润泽,他一连吃了好几口,才将目光转向桌上的菜肴。
朱文宣笑着看他们,顿时觉得食欲大增,遂也埋头吃了起来。
三人吃饱喝足,待店小二收拾好后,樊奕从怀中掏出荷包,递给朱文宣,“兄长,这个你拿着吧。”
朱文宣不接,眉心一皱:“小樊这是何意?”
樊奕笑道:“亲兄弟,明算帐啊!”
朱文宣目露不赞同,道:“这帐等你以后考上了举人再与为兄算。”
又一次被拒,樊奕并不恼,知道朱文宣这是想帮衬自己,他也不是那种会把别人的好意拒之门外的人,于是真心实意的向朱文宣道谢:“待真有那日,师兄的爱护之情,奕定当十倍奉还。”
何青笑道:“真不容易,我们的小财迷居然还有这气量!”
朱文宣也笑:“时辰不早了,我们先休息吧。明日去街上逛逛,打听一下这赏冬会是怎么回事。”
樊奕与何青并无异议,三人各自歇下不提。
次日一早,樊奕他们下楼用了早膳,向小二打听清楚举办赏冬会的具体方位,便出了客栈。
江阴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街上的有卖糖人的、卖字画的,有柱着“半仙”字样测字算命的、耍杂技卖艺的,热闹非凡。
朱文宣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行,转头大声对樊奕、何青道:“这样下去,何时能到达县治东?我们不如去租辆马车。”
何青道:“早该如此!”
几人立即从人群里脱身,寻了辆马车,向江阴东而去。
学政衙署由“万春园”改建,位于江阴东,北负万春山,西进雪浪湖,东界广福寺。宏敞壮丽,堪称江南官署之冠。
樊奕几人在门口表明了书生的身份,得以进园一观。
园内继承了江南园林的幽静素雅、野趣盎然,水景、古树、花木相得益彰,真真做到了十步为一景,处处皆可入画。
朱文宣与何青看得目不转睛,连连赞叹。
樊奕心里也不由得被眼前美景所震撼,他的脚步渐渐放慢,停在了一棵古树下,抬头向上看去。
参天古树枝繁叶茂,丝毫不为凛冬折腰。
他看了一会儿,正要抬步离开,却听到古树后有声音传来——
“公子才识过人,不知在下可有幸得知公子名讳?”
樊奕认出了这道辨识度清的金石之音,除了季兰殊,不作他想。
他顿了顿,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紧接着另一道有着明显的江南吴侬软语的少年音响起:“小生霍恩,不过是略读过几年书,当不得公子如此称赞。”
季兰殊轻笑道:“霍公子,在下初到江阴,可否请公子带在下游一游这文人墨客皆向往之地?”
树后的交谈声停顿了下,隐隐似有衣物摩擦之声,随后才响起那少年有些羞涩的回答:“小生……荣幸之至。”
樊奕听到此处,心中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季兰殊这样的人略施伎俩,就能将人迷得不分东南西北,继而对他情根深种,真真是好手段!如今他幡然醒悟,现如今回头再看,实在是令人作呕!
他并未放轻脚步,树后的两人听到了声响,一齐走了过来。
季兰殊看着樊奕的背影,心中瞬间慌乱了一瞬。他不知道少年听到了多少,不禁踏前一步想要唤住少年。
他双唇微张,却迟迟发不出声音,最终只能看着樊奕走远。
站在他身边的霍恩不解道:“公子?”
季兰殊回过神,脸上恢复了一贯轻佻的微笑,凤眼深邃,看向霍恩道:“无事,霍公子带我去别处逛逛吧。”
樊奕沿着青石路慢慢走着,走到拐角处,只见朱文宣一人站着等他。
樊奕四下看了看,不见何青的身影,疑惑的问道:“师兄呢?”
朱文宣说:“他好像看了什么人,去了另一边。我们说好申末在大门口碰头。”
樊奕点头,想了想,问道:“过几天的赏冬会,兄长可有眉目?”
他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想要弄到请柬,并非易事。
朱文宣却神色轻松,“小樊无需心急,我自有办法!”
谧静清幽的观雨亭内,季兰承冷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何家小子,不动声色地挥退了影卫。
这小子跟了他一路,现在居然还堂而皇之的与他相对而坐,可谓是颇具胆色。
这是何春林的孙子?有点意思。
季兰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丝毫没有要与何青交谈的意思。
能容忍何青坐下,已是他的恩慈。
何青倒也乖觉,一言不发的保持着安静,直到季兰承站了起来。他才抬起清澈的鹿眼,直直看向这个英俊非凡却十分冷峻的男人。
男人转身走开前,冷冷丢下一句:“别再跟着我。”
何青一时脸红如霞,他鼓足了勇气,朝季兰承的背影喊道:“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走远,何青垂头丧气的也准备走出观雨亭。
却听见男人清冽的声音远远传来:“奉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