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樊奕见不得母亲辛苦,无数次提出要去找分生计。母亲态度强硬,异常坚持着不准他去──读书人就该用功读书!怎能随意荒废学业!
眼看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他最终还是上街卖字画。
没曾想,摆摊不过短短几日遇到了那个人,那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楚王季兰殊。
樊奕揉了揉额角,转眼去看案台上的作画,弄清了他现在身处何时,那几张画好的图告诉他──明天他就准备去摆摊了。
樊奕翻身下床,走出卧房朝母亲所在的厢房走去。他立在房门前,抬手敲了敲门,轻声喊道:“娘。”
脚步声从房中响起,房门随即被人从里打开双掌宽的一道缝,探出个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正是他的妹妹樊如芸。
见是自家兄长,樊如芸动作灵巧地从门缝里钻出,又轻轻合上门,朝他摆摆手,喊了声:“哥哥。”示意樊奕跟自己走。
樊奕挑眉,默不作声地跟在妹妹身后。
兄妹俩走到院子里,樊如芸垫脚看向母亲的厢房,见房门依然紧闭,不由松了口气,道:“娘刚睡下,哥哥是饿了么?我这就去做饭。”
樊奕拦住她:“先不忙,我不饿,娘今日可好?”
樊如芸立时瞪圆了一双与樊奕如出一辙的杏眼,忍不住低声责怪兄长:“哥哥,我知如今我们家艰难,你也是想着不让娘辛苦,但你怎么能顶撞娘?你可知娘心中有多难过?”
樊如芸今年十二,长相随了母亲,杏眼桃腮,又生得高挑,因不喜外出,一张鹅蛋脸上白皙无暇,又透着少女的粉、嫩与青涩,端得一副好相貌。且乖巧明理,因此,全家都爱宠着她。
面对妹妹的指责,樊奕口中连连称是,心里暗赞妹妹懂事。但话不能不说,他轻声道:“也不能让娘太过劳累,你帮着劝劝娘,让她放宽心。而且娘的药也快用尽了,我明天就去镇上看看,能多挣点也是好的。”樊如芸立刻反驳:“不行。你要是去找了活计,哪还有空暇温书?”
樊奕心里微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保证道:“妹妹放心,功课不会落下的,我总归是男子,岂有让娘和妹妹辛苦供养的道理?再说,即使我读再多书,也不能当饭吃,对不对?”
樊如芸指尖绕着衣角,纠结了半晌,最后点头,“行,但你不能再气娘了。”
樊奕失笑,“那是一定。”
樊如芸立刻转身朝厨房走去,“我去做饭。”
樊奕笑着看妹妹脚步轻快的走进厨房,一回头,就见母亲林氏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他,不知站了多久。
他立刻快步上前,扶着林氏进屋,低声说:“娘,您都听见了?”
林氏脸色蜡黄,脚步虚浮,单薄的身子隐隐有些不稳,她幽幽叹了口气,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樊奕扶着她的手,声音绵和的说:“奕儿,如今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是好事。只是你可还记得你父亲的遗愿?”
樊奕应道:“自是不敢忘。”
林氏转身看向他,神色显得哀伤又略带严肃,她道:“自你父亲走后,家中一日不如一日,确实已捉襟见肘,就连嚼用都撑不了多久。你去吧,去找份你能做的活儿,只是你要记住,别荒废了学业,更不能丢了读书人的脸。”
樊奕躬身行礼,“娘亲的教诲,孩儿定当谨记。”
林氏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儿子,不由悲从心中来。如若不是自己这病体,也不会耽误了这孩子。她侧过身,用衣袖掩去眼中泪水,说:“出去吧,去帮帮你妹妹,我们家不兴什么君子远庖厨。”
樊奕点头:“是。”
夜幕降临。一家人吃过了简单的饭食,各自回房安歇。
此时外面的天幕全黑透了,无数繁星闪烁着,周围虫鸣四起,白天炎热的温度,到了这时,也有所下降。樊奕站在庭院中,感受着这夏夜的气息,心情异常平静。
虽然没有空调、没有网络、更没有舒适的豪宅,但这里却有他不曾见过的巨大星空。在现代时,他衣食无忧,却没有这样美丽浩瀚的夜空。重回之前就更不用说了,家里的生计就是压在他身上的重担,哪有什么心思看夜景?
樊奕站了许久,直到脖子仰得都酸了才回房。点上油灯,拿起了案台上的画认真地看了看,良久,又放下。
明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他就不再打算去摆摊,凭他两世的经验,做什么不行?
樊奕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静静睡了过去。
第3章 冤家路窄
今日乃落霞镇大集,此时正午的烈日如火,炙烤着苍生。街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丝毫不惧头顶上那毒辣的日头。他们个个兴致高涨,面上带光,摆摊的小贩高声吆喝客人买自家货品,店铺里的跑堂小二笑脸迎人,热闹非凡。
樊奕已经在镇上逛了一上午,几条街道都走遍了,依旧没有找到工作。
不是没想过子承父业,然而父亲的旧识他不熟,熟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们大多是文人。众所周知,文人相轻。他去年考试锋芒太盛,拿了第一,多得是看他不顺眼的人。在父亲去后,人走茶凉,他的私塾也散了,这样想来,再开私塾这条路走不通──父亲是状元,开个私塾轻而易举,而他只是秀才,只怕难以服众。
这一上午逛下来,他辗转在各个店铺里,想应聘个账房先生都没办法,人家不需要。
不应该啊!真不应该。樊奕站在一家两个门面的成衣铺子边上,心里暗想。
转身朝铺子里看了一眼,不行,他要再试试。
“小生姓樊,单字奕,乃镇北樊家村人,年约十六。己亥年本县童试不巧考中秀才,请问贵店可否需要账房?小生略通术数。”
“哦?原来是秀才郎,失敬失敬!哎呀。不怕您笑,小老儿这店不过是小本生意,账房这点活儿,小老儿一人已足矣。秀才郎不如移步,去别家再瞅瞅?”
这是第三家拒绝樊奕的店。
在店老板客气中略带不耐的神态中,樊奕微微弯腰,奉上一句:“小生叨扰了。”便转身离开。
走在街道边上,樊奕不由捏了捏眉心。
即使自己在童试里考中第一,是禀生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找不到糊口的活计!他唯一庆幸的是公家还按月给他发点公粮,家中不至于真揭不开锅。
想至此处,又暗暗懊恼──但凡自己早回来一年,就能守着父亲,不让他出事。转念又想──父亲救下的毕竟也是一条人命。
难道真要像以前那样再去卖字画?
樊奕站在街角,眯着眼看向曾经摆过摊的那片地方。
那一块空地在福源酒楼大门口的左侧,樊奕说尽好话,应承每卖掉一副字画,便交与酒楼掌柜三成,才得摆摊。
真要是摆了摊,肯定回和从前一样,遇上那个渣王爷,那么,自己重回人世又有何意义?
去经历一遍走过的路?樊奕脑子又不是有毛病。
可娘的药快吃完了,他不能再拖下去。
若是在现代,他早分分钟解决掉没钱的窘境。但,这是大昭朝。他脑海里的知识经验根本就没用武之地!
枉他空有两世记忆,满腹经纶,却也毫无办法,心头不由暗恨: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樊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整了整衣襟,他昂首阔步,向已经打听好的较大的客栈走去。
“快让开!快让开!”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樊奕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直接疾步退至街边的墙根处。站定后,他侧身往后看,才发现街道那一边,一匹通体雪白、十分健壮的战马飞奔而来。
见到那匹马的一刹那,樊奕脑中“嗡”地一声,心中瞬间涌上不好的预感,他认识这马!再抬高视线,往马上一看,骑着马的人面如冠玉,身姿英挺,修长有力的双腿正夹着马腹,挥着马鞭朝这边奔来──不是楚王爷季兰殊又是谁?
樊奕猛得一惊!紧接着心脏剧烈疼痛起来。他下意识又往墙边退了好几步,甚至飞快地将身体转过去,面墙而立。他忍不住微微躬下背脊,一只手正捂住抽痛不已的心脏。那些被他压在心底的痛苦和怨恨一股脑将他的理智摧毁。曾经遭受的一切瞬间又浮在眼前。
“奕儿,本王心悦于你。你可愿意……留在本王身边?”
“奕儿,为本王孕育子嗣,你受苦了,放心,只要这孩子生下来,本王定会请旨,请圣上封我们的孩子为世子……”
“奕儿,你现在需要静养,不要过多走动。本王最近忙,你照顾好自己。”
“你又来干什么?还以为你和别人不同,能让本王得几日趣儿,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出去。”
“不过是个孩子,本王若是想要,多得是人愿意生,你又算得了什么?”
樊奕痛到支撑不住,只好靠着墙壁。他双唇紧咬,额头冒冷汗,无声地承受着、对抗着心里的恨与哀。
季兰殊对他的喜爱太过短暂,更多的是冷漠无视,放任他府中众人搓磨践踏着自己。樊奕想,这还不至于让他心生愤恨,他恨的是季兰殊明明只要一句话,就能给他刚生下的娇儿请来御医诊治,但这人渣却把他赶走,让他眼睁睁地孩子没了声息!
季兰殊这样的绝情和无所谓,怎么能叫樊奕不恨?
沉浸在过往的樊奕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马蹄声慢了下来。他只隐约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少年声:“子砚兄!快快停下!”
樊奕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名叫墨书,进王府时,就住在他园子的隔壁那栋倚翠楼里。
在樊奕慢慢缓过来时,又听得那墨书急切中隐隐透着嗔怒的指责道:“子砚兄!莫在跑了!这集市里人来人往,你怎可当街纵马?”
樊奕听到季兰殊的勒马声,在马儿的嘶鸣声中,夹着季兰殊的轻笑,他道:“墨书说的是,是本……咳咳,是我考虑不周。不若,墨书帮我寻个宽阔之地,让雪见跑上几圈,尽尽兴儿?”
这声音……这声音!就是这个声音曾在他耳边慢声细语传递着情意绵绵的哄人的鬼话,又是这个声音轻轻巧巧的断送了他孩子的性命!
樊奕双目浴血,手指指尖快要把手心给掐烂了,恨得几乎要无法呼吸。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依旧听清了这个让他痛不欲生的声音!
另一阵马蹄声接近,坐在马上的墨书“噗”一声笑了,语气婉转:“子砚兄又说笑,这落霞镇四周环山,哪儿有什么宽阔平坦的地方。”
在两人的交谈声中,樊奕慢慢平复心绪──他一直告诫自己,都过去了,一切在他走进扬子江时,已经结束了。
此刻,他不想再听这二人的声音,于是左右看了看,见之前聚在一起的人们已然散开,立刻也随着人群走了开来。走出几步,樊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不想季兰殊那厮正好也面向着他看过来。樊奕心头一凛,立刻收回目光,加快脚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管如金石之音在身后响起:“前面这位兄台,请留步!”
旁边有人停足回望,只有樊奕充耳不闻,甚至隐隐加快步伐。
季兰殊又喊:“头戴方巾的那位兄台,请留步!”
这是在喊他?喊他做什么?难道季兰殊认出他来了?樊奕心神俱震,颇为惊慌。转而又想,这不可能!他是投了江,断了性命才重回到十六岁,估计他死的时候,季兰殊那人渣还活得好好的!
想通之后,他丝毫没有要和渣男再认识的打算!可置之不理就失了礼数。
既然不理不行,于是樊奕停下脚步,深呼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后转过身。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曾在现代是个演员,而且演技过硬,至少在此刻,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出他强装平静实则惊慌的表象。
面对着季兰殊,樊奕甚至微微笑道:“这位仁兄,有何事?”
第4章 救人
顶着正午的烈日,樊奕挺直了发僵的身体,脸上挂着微笑,看着牵着马向自己走来的季兰殊,问道:“这位兄台,有何事?”
季兰殊在樊奕转身的那一刻就愣住了,他的眼前一亮,顿觉惊艳不已。
被他叫住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青涩至极,却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真真是有趣!更别提那少年长着巴掌脸,大杏眼,秀鼻挺直,笑嘴唇。少年的眼神清冽又带着些许阴翳,微微上挑的眼梢都似乎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风情。
明明是个充满书卷气的少年,却让季兰殊生出一种想将人拥入怀中的悸动。
没曾想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能遇上这么个好颜色的少年郎。
风流的楚王爷看着眼前的少年渐渐出了神,直到又被少年问了句:“唤在下何事?”
季兰殊蓦然回神,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他立刻温和地笑道:“在下只是觉得兄台十分面善,不知……”
“子砚兄,你认识他?”
旁边牵着马也跟过来的墨书秀气的眉微微挑高,脸上的跋扈之气几欲破面而出,他挑剔地上下打量着衣饰朴素的樊奕,嗤笑了声,转向季兰殊,少年音清亮又婉转:“走吧,子砚兄,我家在隔壁县有座马场,定能让雪见跑得尽兴!”
樊奕见此,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心里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然而礼数周全如他,再怎么不情愿,也拱了拱手:“若无事,小生就告辞了。”
季兰殊那双眼睛几乎没从他的脸上挪开过,闻言点点头,意有所指:“我们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