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奕的脸冷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淡然,遂转身离开。
季兰殊和墨书站在原地看着樊奕走远,墨书撇撇嘴,略有不满:“不过是个穷酸,子砚兄怎会觉得他面善?”
季兰殊微挑着嘴角,但笑不语。
半个月前,季兰殊这位不务正业的楚王,懒洋洋地斜靠在王府富丽堂皇的正厅里喝着西湖龙井。喝了半盏,他无趣的左右看了看,挥手让侍女们退下,唤来老管家:“说起来,府里许久没进新人了。”
老管家霜白的长眉抖了抖,低下头禀道:“西荷苑三个月前才建成。”
住在西荷苑那位小郎君,也不过进府两个月。
季兰殊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嘴角斜斜勾起,“看腻了。”
老管家暗叹一声,抬头想对从小看到大的年轻楚王爷说点什么,余光扫了眼门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了去,应了声:“老奴这就安排。”就准备转身退下去。
季兰殊拦住他:“不用,这次我亲自去看看。”
“我要出府一趟。”他吩咐道,“府中事宜,尽由你安排。”
养尊处优的楚王爷在这个不大的县城待了几天,要不是身边有个齐家的小儿子陪着,他早换地方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季兰殊看着樊奕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人群里,眼中闪过不明情绪。
他唤住少年,本欲结识一番。奈何现在并不是好时机──墨书正站在旁边,一脸张扬的看着他。
季兰殊也不急,朝墨书笑了笑,翻身上马,“那就有劳墨书带路了!”
墨书得意的也上了马,轻喝一声:“驾!”
两匹马一起跑动,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樊奕走在街道上,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他抬手擦了把额头沁出的热汗,暗暗呼出一口浊气。楚王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来这里想干什么?樊奕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若是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和高高在上的楚王爷有任何交集。
当务之急,是要快点找份生计!
樊奕理清思绪,再次挂上笑容,朝对面街上的悦来客栈走去。
不出意外,又被拒了。
樊奕有些气馁的走出客栈,站在热闹的街边,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整条街。不得不承认,除了卖字画,他找不到任何差事。
樊奕不想再走老路,可眼前的处境让他进退两难。
落霞镇太小了,职位有限,就连跑堂的都是抢手活计。
随着人潮沿着街道往外走,樊奕不断思考着──也许,他不该提出想要账房这一职。去当店小二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瞒住娘亲和妹妹。
他倒不担心自己做不了那么辛苦的活。第一世他在现代时,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什么工作没做过?什么苦没吃过?
下定了决心,他停住脚步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镇外的石桥上,周遭的人三三两两路过,不过几息之间,就只剩他一人在站在桥上。
樊奕正要下桥,就见桥的另一头,出现了几个人影。他没在意,转身就朝集市走去。
自早上用过早饭直至现在,他滴水未进。按住开始抽痛的胃部,他要去买点吃食充饥。
“扑通!”
一个不大的落水声钻入樊奕耳中,他身形一顿,立刻往声响处望去。
镇外这座石桥很大,石栏又高,樊奕今天又是穿了件石青色的长衫,几乎与石栏一个颜色。桥那边的人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这边有人。
樊奕看到河里有人在水中挣扎,桥那头,几条人影正飞快的跑远。
樊奕想也不想地将长衫下摆扎进腰间,几个跨步走进水里,一个纵身跳进水里,奋力朝落水之人游去。
试问,一个曾被水淹死过的人,可否对水产生恐惧?
那是必然。此时的樊奕心脏剧烈跳动,拼命抑制住想上岸的冲动,只是手脚并不协调,游了片刻也只游出几米。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最终人命关天的念头压住了恐惧,他的身体渐渐灵活,终于游到了那人身边,伸手一捞,才发现落水的是位姑娘。
现下救人要紧,已经顾不得男女大防。
樊奕带着人游回了岸边,将人拖上了岸,又给人施救。
那姑娘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河水,幽幽醒了过来。她一醒,又剧烈地咳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了起来。
樊奕见人缓了过来,便出声问道:“对不住,方才情势危急,冒犯了姑娘,姑娘可有不适?”
那姑娘转头看向樊奕,立刻行了一礼,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来日定当奉上重礼答谢!敢问恩公尊姓……恩公可是秀才郎?”
姑娘的声音即使有些沙哑,也挡不住原本的柔媚。
“你怎会认识我?可我未曾见过姑娘。”樊奕连连摇头,“姑娘无需多礼,小生不过是做了应当做的事罢了。即使不是我,换了别人遇见此事,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姑娘先是看了眼自己身上湿漉漉却穿戴整齐的衣裳,掩袖而笑,说道:“去年放榜之时,妾身有幸目睹一二。恩公以少年之资拿下第一,令妾身十分钦佩!更可况恩公的相貌还这样俊美。”后自报家门:“妾身乃春苑头牌,名唤绮梦。恩公放宽心,妾身只卖艺,并不卖身。如若有需要妾身的地方,请恩公开口,妾身定会为恩公竭力办到。”
樊奕闻言,心思顿时活泛起来。
落霞镇虽然很小,但镇上的花楼“春苑”却在整个县都排得上名号。原因无他,除了春苑是个销、金、窟,里面的姑娘们长得千娇百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外,背后还有人撑腰。
樊奕并不知道这其中复杂的关系,他只知道自己的生计有着落了。
多才多艺的花魁,如果放在现代,那就是他的同行!
樊奕双眼发亮的看着绮梦,笑道:“正如姑娘所说,小生确实有一事相求。”
第5章 生计
夏末秋初,天气依旧炎热。绮梦姑娘刚落了水,虽不至于受寒,形容却也十分狼狈,显然并不适合交谈。
樊奕按下心中所思,对姑娘道了声:“得罪。”后伸手扶着她到一处树荫下坐着,转身去雇了辆马车,将人送回了春苑。
进了春苑,绮梦正要向一脑门儿官司的老鸨解释此番遭遇,就被老鸨压着先去沐浴更衣。老鸨又吩咐厨房煮姜汤,一时间竟忙得团团转。
樊奕生平头一次踏进烟花之地,纵然已有两世阅历,也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起来。
因是白日,一楼的大厅里颇为安静。门口坐着两位身材粗壮的打手,正有意无意地盯着樊奕──盖因樊奕的衣着太过于寒酸,又是白日上门,着实不像是来寻乐子的。
去而复返的老鸨亲自给樊奕上了茶,和善的圆脸上笑意盈盈:“公子大义,老身真是感激不尽。若不是公子及时相救,只怕绮梦早已殒命。公子如不嫌弃,请收下这微薄的谢礼,也算是老身的心意。”
说着将一包银子递了过来。
樊奕微微侧身,对老鸨客气道:“妈妈太过客气,不必如此。小生不过是恰巧遇到罢了。”
老鸨正要再劝,听到二楼有动静,抬头一看,一个曼妙身影出现在二楼回廊上,正是重新梳妆好的绮梦。
她来请樊奕上楼详谈。
樊奕对老鸨笑了笑,提步去了二楼。
季兰殊与墨书策马在官道上跑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永兴县。
他们并未入城,转而去了郊外,停在一座齐家的别院前。
别院的大门早已敞开,季兰殊一下马,旁边就有仆从接过他手中的缰绳,牵着马去安置。
墨书走在旁边轻声给他介绍别院的布置。说着说着,语气一顿,就带了几分羞涩,他说道:
“……这座别院原是家母所有,我满了十六,母亲便将这别院转交于我,说是……说是作为我以后的嫁妆。”
季兰殊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挑高了眉毛看向墨书。
只见墨书脸色微红,目光有些躲闪,又很快仰着脸,高傲且得意地说:“我们齐家只有我一个哥儿,家人最是疼爱我。子砚兄,你可有婚配?”
季兰殊听音知雅意,心中不由得暗自发笑。
齐家虽在永兴县算得上富庶,但在季兰殊眼里,简直不值一提。他从江城来这里,不过是因为要去拜访一位隐居在落霞镇的大儒。路上巧遇被山匪打劫的墨书,顺手救了他。愿意让人跟着,也是想着让自己多个趣儿。毕竟墨书相貌生得好,也算得上是美人相伴,不至于让他在旅途上太过无趣。
只是这美人居然起了要嫁他的心思,委实让季兰殊心中微生不耐。
他一个堂堂楚王爷,就算要娶亲,也不会挑个小门小户的哥儿。
更何况……
季兰殊朝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想到里什么,脸色冷了下来。
墨书见身边的人不答,两道秀气的眉毛顿时竖起,又问:“子砚兄,你可……”
“不曾,但家中已为我寻了亲事。”
墨书闻言,一口气憋在心里。
还没有人拒绝过他!子砚兄初到此地,大概不知道,在整个永兴县乃至附近县城,想与他结亲的人家不知凡几!如今自己主动提及,居然还被眼前之人拒了!
墨书想发怒,又觉得有失颜面,只好硬邦邦地说:“这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子砚兄也累了,不如先去休息,待到用晚膳时,我再唤你。”
季兰殊微笑着点头:“也好,有劳墨书。”
他虽面上带笑,却隐隐透着上位者的气势。
墨书憋着气,将他带到正房旁边的厢房,吩咐仆从准备好伺候季兰殊沐浴等事宜,就气呼呼地离开了。
季兰殊洗漱一番过后,径直躺在了临窗的贵妃椅上。他闭上眼睛,想着方才墨书提到的亲事。
他的亲事,将来多半由他的好皇兄,当今圣上开金口,下旨为他赐婚。但皇兄近来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这位九五之尊好似意识不到自己的弟弟已经及冠,总一副慈爱兄长的模样,时常将人传唤进京,大多都直接留宿宫中,秉烛夜谈更乃常事。
圣上之意丝毫不掩饰:年轻的楚王爷只需尽情享乐即可。
哪怕母妃一直来信旁敲侧击,询问他是否有意中人,不拘是哥儿还是姑娘,总归尽快成家,他也不曾向圣上提过半句。
季兰殊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挂心,因他隐隐觉得自己那高高在上的皇兄,并不太想见到他成亲。
许是今日被人问起,不知怎的,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张青涩俊美的脸。
季兰殊在睡着之前,模模糊糊想着,即使要成亲,也得是长得如那少年般合他心意才行。
春苑二楼宽敞的雅阁内,樊奕与绮梦姑娘相对而坐,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看向容貌娇俏迷人的花魁,问道:“姑娘今日为何不慎落水?”
绮梦闻言,眼中闪过恼怒之色,她捏着丝绢的手指微微收紧,慢慢地道:“不过是些跳梁小丑,想要将妾身除之后快。这其中的牵扯,妾身就不多说了,恐污恩公之耳。”她笑了笑,“恩公此前曾说有难事,可否告知妾身?妾身一定竭尽所能为恩公分忧。”
樊奕垂眸沉思片刻,问她:“姑娘卖艺,一般为客人献上舞技,奏乐,可还有别的?”
绮梦掩嘴笑道:“妾身不同于别的姐妹需登台献唱。更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或老爷看中了妾身,让妾身去他们府上弹唱助兴。”
樊奕了然的点头,说:“小生有个不情之请,望姑娘见谅,小生愿为姑娘写唱词,让姑娘无需重复着唱同样的歌调,即新颖,又能为姑娘扬名。姑娘意下如何?”
绮梦脸上淡然的笑意微变,惊讶之色溢满她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半晌,她道:“恩公这是……妾身自是愿意的!”
“好,”樊奕站起来,“姑娘且静候佳音。”
绮梦也随之起身,从一边的桌上拿过一个包袱,递给樊奕,“恩公为妾身写词,实属妾身之幸,还请恩公莫要再推辞。”
樊奕一看,正是之前老鸨手上拿着的那个包袱,想到以后自己要和花魁打交道的时候怕是会只多不少,也不多说,便接过了姑娘的好意。
“既然事情已了,那小生这就告辞。”樊奕拱手告别绮梦姑娘,转身下楼,出了春苑。
摸了摸包袱里的银子,他如释重负。
辨明了方向,朝着药店走去。
第6章 医馆求药
同仁堂不止是家药店,也是医馆,由一位从太医院辞官归乡的何姓年迈御医所开。老御医已经不再坐堂,此刻他的孙子小何郎中正坐在堂中,为病患诊断。
小何郎中诊完了眼前的病人,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递给候在一旁的药童,让病人跟着小药童去抓药,一抬眼就见从大门口进来的樊奕。
他扬眉朝樊奕笑问:“你怎么来了?”不等人回话,又道:“我寻思着师母的药也快用完了,正准备遣人给你送去。正巧你来了。”说着,朝药柜前坐着的兄长喊了声:“大哥,小樊来了,你过来坐这,我先带他进里间。”
何家兄长点头,对门口的樊奕笑了笑:“小樊,快进来。”
樊奕和小何郎中的兄长打了招呼,才跟着小何郎中朝后头走去。
小何郎中一面带着人往里走,一面好奇问道:“小樊,今儿怎么有空到镇上来?师母的病症如何?可有好转?”又见他头发全湿,衣裳也湿着,虽不见脏污却带着些微凌乱,语气顿时就变了:“小樊,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谁人这么大胆?我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