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兰承第一个回神,看向还站着的少年,笑着举起酒盏,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此曲甚妙!小师弟,朕……真想不到你还有如此才能。过来与师兄喝一杯。”
樊奕恭敬点头,走回案前,举杯朝着季兰承遥遥相敬:“多谢大师兄夸奖!”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朱文宣与何青也同时站起,笑道:“小樊,还有我们!来来来!”
樊奕来者不拒,又是两杯下肚。
婢女忙不迭的给他斟酒。
樊奕又端起酒杯,这一回,他看着季兰殊,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感激,与别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说:“有幸结识季公子,是奕前世的造化。这一路来,季公子对奕施以援手与照顾,奕更是铭记于心。奕身无长物且能力有限,无法报答季公子,实属奕之憾。借这一杯薄酒,敬季公子对奕的知遇之恩。”
也敬你带给我的切骨之恨!
喝了这杯酒,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那一夜的风流,权当我为今生受你恩惠的回馈!
从今往后,你依旧是高高在上、权势滔天的楚王爷。而我,依旧是默默无闻的贫穷书生。
也许,还是个丧妻后独自养育孩子的落魄书生。
一连豪饮好几杯,樊奕面上已染上薄红,他丝毫不知自己眼中闪着潋滟的水光,叫人一看,便生出怜惜。
季兰殊面上不动声色,笑得四平八稳,一手将少年敬的酒送到唇边,喝下。
然而在他身侧垂着宽大的袖中,一只手掌早已紧握成拳,竭力压抑着某种想念,他背部绷直,迫使自己一动不动,好似钉在座位上一般。
墨书看着眼前的酒杯,眼中怒火有如实质。明明他的座位与王爷相邻,却好像没他这个人一般,被其他人忽略了个彻底!
他坐了这么久,只喝了两杯酒。第二杯还是他主动凑上去,王爷才与他喝的!
那穷酸有何过人之处!使得别人围着他转?!
竟然与那低贱的艺伶同台献艺,他真不怕掉价!
果然是是无耻至极!
不!这该死的穷酸就是那等卑、贱之徒!不然他凭什么能得王爷另眼相看!
墨书恨得眼中发酸!
他得想法子给这姓樊的一个惨痛的教训!最好叫他生不如死!
他要叫这穷酸明白,与自己抢人的下场!
墨书阴狠的勾起嘴角,端起酒杯遮住自己的笑意,再慢慢的品着酒。
姑且让你再蹦跶几日。
等到了天津,咱新账旧账一起算!
夜色已深,除了墨书,其余几人神采熠熠,酒兴高涨。
众人案边的空酒坛越来越多,季兰承更是将樊奕唤到身边,与他相谈。
坐在旁边的季兰殊一言不发,饶有兴趣的听着他们俩的言论,越听,看着樊奕的目光越是深邃。
其实季兰承唤来樊奕,说的不过是找他回忆樊少师昔日的琐事。
季兰承已然微醺,看着与樊少师有几分相像的樊奕,语带怀念的说起了往事:“当年少师还试图劝我学蛮夷语,只因他偶然结识了个碧眼络腮胡的蛮夷人。”
樊奕微微睁大眼睛,“父亲还真认识蛮夷人,难怪……”
季兰承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几声,又道:“那时候,樊少师将我诓出去,见了那蛮夷。你有所不知,那蛮夷竟说了一口流利的官话,虽谈吐粗俗,但也算颇有见识。你父亲就说,蛮夷能将我们的语言学得这样好,说不得在我们这儿学了不少好东西去。劝我也听听那蛮夷的见解。真真是半点亏也吃不得。”
樊奕也笑了,“那父亲定是学了蛮夷语!”
季兰承挑眉看他,问道:“你从而得知?”
樊奕一挺胸膛,自信道:“因为父亲教了我蛮夷语!我也会说!若是大师兄不提,我恐怕直到现在都不明白父亲如何会那蛮夷的语言,明明小镇上也不曾有蛮夷出现过。”
他说着,还真对着季兰承冒了几句英文的日常。
丝毫没注意坐在一边的季兰殊正一脸惊异的看着他。
樊奕不知,他们口中的蛮夷人已经被季兰承认可,以两国使者的身份,领着奉禄,正为返回做准备。
樊奕的蛮夷语与那蛮夷所说的相差无几,季兰承这才好似重新认识樊奕一般,上下打量着他。末了,从腰间撤下一块羊脂玉佩,放在樊奕的手里,道:“好好学,等你学业有成,就来京城寻师兄。”
这是他欠老师的,若是樊奕确实能堪为大用,他也愿意补偿一二。
樊奕不知圣上之意,又不敢拒收,只好恭敬行礼:“是,多谢师兄。”
双手接过玉佩,收进贴身荷包中。
也好,这样日后也能多一条路。
第49章 跑路
自酒席后,又过了几日。
商船沿着大运河,一路途经了山东、河北。如今眼看就要行至天津一带,想来不出三日,便能到达京城。
樊奕这几日有些寝食难安,很快他就得行动了。
他忽然怀疑起自己这样做的必要性,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也许是他错估了自己在季兰殊心中的份量,说不得也就是一时新鲜,过阵子说不得就将他抛在脑后了。
并不需这样小心谨慎,自导自演一出戏来。
可若是樊奕继续留下来,隐患时刻都如影随形——这几日那墨书总是阴测测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感受不到这明晃晃的敌意。
那晚季兰殊折腾了他一夜,以哥儿的体质来说,说不得一个小生命已经在他腹中孕育了。所以樊奕在宴席过后,不再喝,更是滴酒不沾。
季兰殊的后院人数众多,若他到时挺个肚子进了王府,那简直就是现成的活靶子。
他必须得走。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孩子。
商船驶进天津港时,正值未时初。
樊奕站在甲板上,看着越来越近的港口,心跳蓦然加速。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成与不成,都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了。樊奕深呼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一样。
他收拾好了自己所有书籍用个包袱包好,又把剩下的银两数了一遍,装进荷包里贴身放好。背着包袱转身就朝朱文宣所在的房间走去。
朱文宣这几日基本上就没出过房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那几本文集。
樊奕先是敲了敲门,见里面没有动静,也不客气,直接就推门而入。
朱文宣端正的坐在案前看著书,他腰背挺直,目光专注,丝毫没注意有人进了自己的房间。
樊奕径直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兄长。”
朱文宣被吓了一跳,见是樊奕,不由笑问:“怎么了,小樊?”
樊奕示意他看向窗外,“船如今到了天津道港口,我之前与你说过,想请你一同去上门拜访我父亲的故交。兄长,趁着天色尚早,我们走吧!”
朱文宣想了想,点头。
他小心的将文集收好,整了整仪容,这才与樊奕一同出了房门。
不想墨书也正从房里出来,直接与他们二人打了个照面,脸色不由就是一沉。
朱文宣见了墨书,心中也甚是不喜。那夜的宴席上,这墨书说的那番话实在太过难听,在众人前特意提起小樊“相貌出众”,又语气随意的让小樊献唱,简直就差直接指着小樊说他以色侍人!
想到这儿,他朝樊奕看了一眼,两人快步走了出去。
何青不在,早两日他们都听闻圣上龙体有恙,还特意来请何青为圣上医治,这人一上到了第三层后,到现在都没下来。
是以今日只有朱文宣与樊奕出门。
走到甲板上时,有个眼尖的管事瞧见了他们,笑道:“两位公子可是要下船?那可要在一更鼓响起时回来。不然赶不上明日商船起航的时辰。”
朱文宣与樊奕谢过管事,便下了船,直接在港口处雇了辆车,直奔城中而去。
墨书站在高高的甲板上,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几道兴奋的光来。
他本还想着怎么将这姓樊的给弄下船,没想到他自己跑下去了。
墨书心中暗喜:这般配合自己,不顺势为之都说不过去。
于是也下了船。
墨书一路不紧不慢的跟着樊奕两人,眼睛不断在四周扫视。
终于让他看到了合适的目标,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又看了看不远处走着的那两人,不由勾唇一笑,大步朝街边角落走去。
街边有几人不修边幅的懒汉,一看就是混混,墨书走到他们面前,小声说了两句,又给他们指了指前面慢慢走着的两人,抹了将腰间的荷包递了过去。
那几个懒汉见个贵公子走到面前,本来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听到最后,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不住的点头,还拍了拍胸口,不住的保证着什么。
墨书见这事儿成了,满意的转身离开。他去了家书店,装模作样的买了幅画,才满悠悠的往回走。
樊奕与朱文宣一路问着人,才找到那位故交李游世叔的住宅。
两人站在气派的李府大门前,敲开了门,将樊世英的名帖递给门房。
不久后,他们被请了进去,见到了李游本人。
李游此人面相清秀,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书生气。他十分礼遇故人之子,请他们到会客厅坐下,态度亲切的询问他们怎么来这儿,一路上可还顺利等等。
得知好友已然离世,竟怔愣了好久,回神后眼角微红的摸了摸樊奕的头,吩咐下人带他们去宅院里逛逛,自己独自走到在书房里发呆。
李游府上很大,九曲回廊,假山盆景,穿过一道道月亮门,一门后换一景,令樊奕两人看得目不暇接。
等李游着人来请他们用膳之时,他们连一半的园子都没逛完。
用了午膳,李游将二人带到书房,以长辈之姿询问他们的学业。
樊奕不动声色的将朱文宣推上前,让他表现,以博得李世叔好感。
他笑眯眯的看着两人一问一答,见李游的神情越来越满意,就借机找个了借口出了书房。
走了一段路后,他对带他去茅房的李家仆从道:“这位小哥,我想出府去逛逛。”说着脸上带了些赧色,“第一次上世叔家的门,竟是两手空空,着实失礼。”
那仆从见他小小年纪,模样俊俏,颇为守礼,心中好感顿生,于是带他去了李府的侧门,还给他指了路:“咱们这最大最好的商铺叫‘满福馆’,您要是有兴趣,可以去那儿瞧瞧,从这直走,在第三个路口右拐,再往前走就是了。”
樊奕谢过那仆从,背好了包袱就出了侧门。
走了几步,樊奕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低低笑了一下,脚下步子越发快了起来。
从下了船,他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也曾借着转身的动作看清了跟踪自己的人是谁。
墨书肯定是第一次跟踪人,丝毫没有经验,轻而易举的就樊奕发现了,自己还以为做得隐晦。
路过第三个路口,樊奕转身走进了一条胡同里,找了个稍矮的围墙攀了上去,利落的翻进了一个院子里,然后贴着墙壁听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就见几个人脚步飞快的走了进来,还左右翻找着。
领头那人嘴里嚷嚷着:“人呢!长翅膀飞了?!”
又有人说:“定是顺着这胡同跑了!”
“快!给我追!本大爷还不信了!一个外乡的小子!还能跑得了!”
几人匆匆朝着胡同另一个出口狂奔而去。
樊奕听着外面没动静了,又飞快的从别人的院子翻了出来。转身朝来时的出口跑去。
他一路分辨着方向,时不时看向手里拿着的地址,问了几个好心的路人,终于在日落之前,才找到了地方。
那是一幢不起眼的小院,门上连个牌匾都没有。
樊奕气喘吁吁的拍响了门。
门开了,露出了那张有过两面之缘的脸,赫然是陆荣!
樊奕来不及惊讶,闪身进了门。
他废了好大一会儿,才匀顺了气,问道:“陆兄!你怎么在这?”
陆荣带他往里走,听见他问,便没好气的答道:“我这都要养‘外室’了,能不亲自来将你这个‘外室’带回去吗?做戏要做全套,为此我还挨了我家老爹一顿揍!”
樊奕大惊,立刻要给他行礼:“这可真是……连累陆兄了!”
陆荣摆手,笑了起来:“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你,你不知道,我将那幅画送给祖父后,祖父不知有多高兴。我能到这来,也多亏祖父为我说话,我父亲才放人。”
樊奕这才笑了,问他:“你从杭州来这儿,用的什么借口?总不会……真是为了‘外室’吧?”
陆荣斜睨他一样,嗤笑道:“你可真敢想!当然是因为本公子要去游学了!然后遇上了貌美又贴心的佳人,本公子一见倾心,毫不犹豫将人收了!如何?我这编得可像模像样?”
樊奕给他拍手,“妙!实在是妙!”
说起来,他与陆荣不过才见过两面,居然真如相识十来年的老友般,说话间毫无顾忌,十分自然。
倒是陆荣上下打量他好几眼,笑道:“只是小樊,你虽然长得精致,但离姑娘也差得远点了吧?怎么假扮本公子的外室?要是不扮成姑娘,你这样的长相,很容易露馅儿吧?”
樊奕自信一笑,道:“你明日去卖胭脂水粉的店铺逛一逛,给我带点姑娘们常用的妆盒回来,还要姑娘头饰与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