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晖的目光落在萱城的手里,那些一张一张写满数字的纸牌上,久久不语。
然而,最后萱城还没有回答,苻晖却静静的说了一句,“无论何时,你是晖儿的皇叔。”
苻晖也走了。
自从苻晖在太学中任教以来,他住在阳平公府的时候少了,有时候还要去新军营训练,他就更加腾不出时间了。
于是,到了最后,留在这空荡荡的王府中陪着自己的只有满园的慕颜花,千万种颜色,千奇百艳。
萱城享受着夜,长安城春天里的凉夜。
明月担心他,一直在他身后站着,萱城在花园里坐了多久,明月就在后面站了多久,他的手里,一直紧紧的攥着一件厚厚的金丝鹅绒袍。
因为他们的阳平公最怕冷,即使是在春天,也像过冬一样。
最后一天,姚苌过来阳平公府了。
萱城对他不冷不热,明月倒是格外的照顾他。
“杨武将军,来,来,快请。”
姚苌进入后院,花园里盛开了一地的百花色,他皱了一下眉头,“这是、、慕颜花?”
明月无声点头,他悄然退了下去。
姚苌是惊着了的。
尤其是第一次面对这么一大片百十种颜色不一的花朵,花虽然枝干很细很小,甚至是有些不起眼,可唯独这些颜色,这些能在天地间傲然一世的颜色,一时刺痛了他的双眼。
苻坚是看重姚苌的,要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弟弟交给他。
“守护他周全。”苻坚说,平静缓慢的语气中蕴藏着天地之力。
“臣以羌族姚氏全族的性命起誓。”
苻坚道,“祖父赐给朕的第一个将军称号是龙骧,这一次,朕把他交给你,回来之后,你就是朕的龙骧将军了。”
姚苌瞬间软化,膝盖一曲,噗通一声跪地,“陛下,陛下,臣谢恩。”
当年苻坚降服了羌族姚氏之后,本来群臣都是劝说要杀了降将的,可苻坚最后却放过了姚苌。
姚氏跟苻氏是有世仇的,姚苌的先祖杀了苻氏的先祖,两姓仇恨一直没有和解,然而,苻坚却用自己的仁慈化解了这段仇恨。
他的心里不是不恨姚氏的,只是他有一个妇人之心。
这颗能胸怀万物的妇人之心,他能让所有人都活下来。
“阳平公。”姚苌轻轻的上前去,微微欠身拜了拜。
萱城道,“我不想见你。”
姚苌无辜的说,“很不幸,阳平公,你府上的人已经放我进来了。”
“回头我一定杀了那个家伙。”
明月正在静阁内收拾东西,忽地全身一凉,像是被倾盆大雨从天灌了一袭似的,阿嚏一声,他揉了揉鼻子,闷声喃喃,“谁在骂我。”
“这些花、、、”
“你想知道吧?”萱城冷声,他望着这些花的时候很出神,像是藏匿在花骨朵中窥视那些花的秘密一般,似乎听到了那些花在交谈,在诉说着他们的故事。
凄美,悲哀。
两个相爱的人,总不会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总有一个人要孤独在活在这世上。
那么,承受这个孤独的就让哥哥来吧,因为他比弟弟更早来到这个世上,自然要最后走的。
“这封信,给明月吧,让他寄出去。”萱城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似乎揣在怀里很久了,姚苌接过来的时候还是热乎乎的,可信封上却是皱巴巴的了。
“您以往可不是这样子的?”姚苌质疑的说。
“那以往的我是什么样子的?”萱城反问。
姚苌收了信,盯着那些地上的慕颜花,失神似的道,“以往的您,智勇果敢,做事从来不会畏首畏尾。”
“是么?”
姚苌回头要走,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他的声音清晰的传了回来,“洛阳之后,你变了。”
萱城自己写的信,他可以直接交给明月,可他却让一个外人转交。
明月把信发了出去,姚苌呆呆的看着飞出去的信鸽,抱怨道,“派一个人去不好吗?”
有时候,信鸽比人靠谱。
苻坚在朝上发了这道诏令,群臣皆称赞圣明,由阳平公亲赴蜀地处理变乱最合理不过,君王不可随意离朝,太子年幼,处事经验还不足,阳平公是大秦丞相,又是苻坚唯一的弟弟,丞相本就是处理国家各类杂事难事的。
杨武将军姚苌跟随阳平公一同前往,一时群臣哗然。
一个小小的杨武将军竟然可以与亲王同行处理国家外交之事。
蜀地之事一日没有上升到战争层面,那便永远只是一个国家外交问题。
川蜀流寇独立称王,并不能说是叛乱,流寇并不属于朝廷,那个一个特殊的群体,张育是流寇之首,可他是晋朝桓玄的人,所以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个敏感又棘手的东西。
邓羌、张蚝、杨安、窦冲等朝中大将却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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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情深深雨蒙蒙
…午后,苻坚在灞桥为萱城送别。
孤影成双。
姚苌自动退到后面的树林里。
清明节后时分,天空微微飘起了毛毛细雨。
鸿毛一般,苻坚托起手,不一会儿手心便凝聚了一小股晶莹的水珠,水珠下面,手心的纹路清晰可见。
萱城望着他,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顿时,热流刷的一下击了过来。
苻坚的体温每次都令他震然不已。
尽管在这四月份鹅毛细雨的灞桥上,他手心传出来的温度还是烫了一下萱城的心。
他身着一件灰色的素长袍,长袍尾摆很长,逶迤在地,身为帝王,这一次他没有行礼束发,也许是习惯了自己的弟弟为他梳头束发吧。
萱城嘴角溢出了一一丝浅笑,淡然问道,“苻坚,你会想我吗?”
苻坚没有立刻回应。
萱城稍稍有那么一刻的失落,叹了一口气,嗔道,“哎,某人啊,还是我的亲哥哥,离开这么久,都不知道想我。”
“文玉哥哥,你说,怎么惩罚这个人呢?”
这个时候,苻坚的眼睛闪了一下。
可脸色还是紧紧的绷着,他手心的水珠趁机熘走了,于是他的手便能抚摸萱城了。
先是头发,再是脸颊,接着,从脖颈处往下,滑过手臂,一一走过后背,最后落在了腰间。
那双温热的手掌稳稳的落在腰上的时候,萱城的肌肤颤抖了起来。
萱城是南方人,腰很细,巧合的是,这具身体也是一个细腰体长之人。
所以,苻坚的一双手都落在他的腰上,这样就形成了禁锢着的怀抱。
这么亲密的感受着彼此的唿吸声,萱城唿吸变的有些压抑,然而,比他更沉重的却是对方,他一下一下沉重厚实唿吸和心跳逼的萱城逃无可逃,那颗心像是唿之欲出的,那么的想要与对方贴合。
同样,萱城的这具身体似乎也渐渐的不受控制了。
“弟弟。”粗重的热气喷洒在耳边,烫的萱城重重一抖。
“回来,…回来,我、、、”
越来越频繁的跳跃,像是有千万斤重石压了过来一样,萱城透不气了,下一刻就要窒息。
渐渐逼近的热气,还有腰间那慢慢滑动的手……
“啊。”萱城忽地大喊一声,奋力推开了身上之人。
“姚苌,走。”
他扬声大唿一声。
姚苌从身后的林间冲了起来,这个时候,萱城的身影却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马上的那个黑点终于慢慢的消散,直至最后,化成了一片空无。
“陛下,珍重,告辞。”
………
鹅毛细雨终于化成了倾盆大雨。
灞桥下的河流终于敞开胸怀了一次,河水冲了进来,一股一股的向东而去。
桥头,一人独立。
远望。
那个背影,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苻坚的身姿却在雨中清晰。
————————
“哈哈。”
……
一声凉凉的笑。
无尽蔓延。
也许,慕容冲说的都是对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昏昏沉沉的哑巴,他看的比谁都清楚,只是他不说话,可一旦说了,那就是惊天之言。
荀氏是生了一个好儿子。
不,确切的说,是两个好儿子。
苻坚,他是太过于变态。
变态的宛若妇人。
却心怀天下。
甘泉宫,明光殿,帝王寝宫。
夜来了。
四月份的长安,空气中微微泛着一丝的凉意,风吹起来的时候,凉意就愈发的深刻了。
窗棂前,一人依窗而立,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远方,那里,漆黑的一片,尽管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点点光明。
他散着长发,目光沉沉,一手扶在窗棂上,五指纤长,可苍白无力,指节消瘦,甚至有点恐怖的,仿佛是苍鹰的爪子一般,一动不动的贴在木窗上,好似一个心事重重的忧心人。
南岸轻轻推开宫门,他慢慢的走向窗户前,却又停在那人背后的几步开外,像是不忍心打扰似的,可终究还是轻轻的开口了,“陛下,您歇了吧,都过了子时了。”
苻坚没有转过身来,更没有回应,他的眸子深沉如海,里面充满了如水温情。
“若是那时、、我真的没有放手、、”
“若是那时,我放手了、、”
“若是那时,我不带他去邺城、、”
他似乎在低声喃喃,谁都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怕都是些胡言乱语吧。
“父王,、、娘、、为什么他不愿意、、”
“小时候,他明明那么喜欢我的、、”
果然,他又在胡言乱语。
“那件事、、到底是错了么?、、”
南岸说,“陛下,快歇了吧,明日还有要事要朝议呢,阳平公此刻怕是已经抵达扶风了吧,您就别在这里等着了。”
南岸说的对极了,无论苻坚在这夜里等多久,他的弟弟都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
南岸上前去,又提了提声音劝了句。
苻坚这才缓缓回眸,“哦,是你呀、、”
南岸这才发现,他深沉如水的眸子里竟然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一时心酸不已。
南岸和明月跟在苻坚身边多少年了,从他们还在临渭的时候就侍候在王府里了,入了长安跟着苻坚进了宫,苻坚有什么事是南岸知晓不了的,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微弱变化他能察觉。
唯独洛阳的那一次。
阳平公,他再也不是以往那个人了。
苻坚嘴角溢出了一丝苦情的笑意,看的人难受极了。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吧?”
“陛下您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道理,…是呀,”苻坚自己都不信这两个字,那丝苦笑就变得更加的讽刺了,“朕只是、、等不了,他、、”
最终,南岸听着苻坚一人又在那里自言自语,有些他能理解,有些他是无法理解的。
比如,明明苻坚不想放开那个人,可为何不能跟着前去,以往他们可是一同巡游南北的,离开长安并不是什么难事。
黑夜愈发的笼罩的这片北国之地了。
南岸并不是所有事都能猜对。
萱城南下蜀地并没有走扶风。
这一点姚苌也是有一分的疑惑。
出了灞桥往西而行,会有一条古道通往扶风,而从扶风南下陇南,再进入川蜀都是上上之选。
“不走扶风?阳平公,属下并不能认同你的观点,扶风通往益州的道路都是官道,相比起直下梁州,这可是一条安全之道,而想要过秦岭,走梁州,剑门关,绵阳抵达益州,却是险道。”
“险则险亦,却是捷径,不是么?”
萱城反驳,“我们出蓝田,经由周至、户县,穿越秦岭山脉,到达梁州,再从梁州南下经由剑门关、绵阳、绵竹,这样行程会大大缩短,若是走扶风经陇南南下,那少说也得七八个时日,如此一来,行程拉长,并不是上上之选。”
“话虽如此,可秦岭险峻,没有官道,只有零零散散的山路小道,阳平公,你总是让我意外啊。”前一句还是正儿八经,后半句却开起了玩笑。
萱城给他一记白眼,“若是怕苦,就请回长安吧。”
“别。”姚苌投降,“我认输,我跟着你,不好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听你的,我们就走险路,反正我是当地人,我怕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萱城这才认认真真的审视了面前人,端详了许久,他恍然大悟。
为何苻坚要派姚苌。
羌族分为陇南羌族和西蜀羌族,姚苌祖籍陇南,跟苻坚也算是同地人,可苻氏占领北方之际,羌族姚氏盘踞的大部分地盘正是川蜀、秦岭地区。
姚氏跟苻氏的几次交战都以失败而告终,羌族的地盘越来越小,只有一小部族流落在蜀地西部的西羌族人,最后投降苻氏。
姚苌笑笑,而后却忧心忡忡道,“阳平公,你真的是失忆了吗?我看你可一点都不了解我呀,唉,我刚过来那会,你可是很看重我的喔,如今你对人家不闻不理,冷冷淡淡,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了,你不会抛弃我了吧。”
萱城道,“再乱说,立刻回去。”
姚苌立马捂嘴不言。
当夜,他们经过了户县,抵达秦岭山脉脚下,借宿在山下的一处农户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