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公久在疆场,嗜血好战,可邺城与南乡相距千里,若不是你在背后支持,他怎知南乡之事,你想做什么?你想与晋一战吗?哪里?你还想要哪里?”
苻坚沉吟不言,萱城忽觉自己说话重了,在他面前总是没大没小,总是不顾兄友弟恭,还不顾君臣之礼。
“皇兄。”想到此处,他轻轻唤了一声。
“方才我的话你便当做没听见吧?”
“可朕没聋,皇弟,你不要这么对我有意见好吗,每次你这么说朕,朕的心会痛,朕对你就像火一样热,可你对朕总像冰一样冷。”
萱城一听,心里一酸,立马紧握住他的手,“好,我不说了,兄长,无论姚苌查出了什么,我们都给丕儿回信。”
上元节的当晚,苻坚牵着萱城来了骊山,每年皆是如此,今年因为七十六国使节的朝拜和谢朗来朝,本是在大年三十的朝会之后,他们便会飞奔至骊山赏梅的。
这一次,大年三十当日没赏了梅,上元节的傍晚他们就离去了长安。
令萱城为之一怔的是,在骊山之巅,原本苍茫的雪地中一片殷红如血的腊梅花,此时却赫然一座阁楼,青瓦红木,围在阁楼周边的才是一大片斗雪傲霜的寒梅。
“望梅亭。”萱城念道。
“皇弟,以后这望梅亭便是你我相会之地了。”苻坚这么说。
相会,说的透彻,兄弟相会,此乃吉兆啊。
“这是年三十那日的一桩憾事,朕赔你的。”
萱城想哭,可他没流泪,男儿怎可这般轻易被感动?
他只是抱住苻坚。
“文玉哥哥,其实……”
…………
“其实我懂你的。”
早就懂了,自从三年前他求苻坚放出慕容冲的时候,他就读懂了苻坚那双悲伤的眸子,以及那颗孤独之心。
到了二月初的时候,姚苌从梁州返回长安。
南乡一事有了定论。
这是萱城不愿意看到的一帧奏疏。
因为姚苌已经清清楚楚的列出了南乡之事的前因后果,秦晋的一次小小冲突,挑起的缘由实在荒唐至极。
年前,腊月中旬,南乡落了第一场雪,百姓们捂在家里烤火喜笑颜开,麦子刚刚冒出了一个苗头来,这一场雪下的及时,来年定会是个大收成,百姓们都这么传开了,却不曾料到,没过几日,地里的麦子皆被盗贼连根拔起,寸苗不剩,南乡官吏便将这件事报给了上级汉中郡太守冯夷梧,冯夷梧便命人严查盗贼之事,却不想牵扯出了盗贼与晋朝的书信来往,原来桓玄退出蜀地之后,一直派了身边心腹在蜀地盘旋,冯夷梧查出的那些盗贼正是与桓玄部下私通,双方约定破坏百姓农耕之物,造成益州梁州两地农作物减产,拖欠税收,从而百姓苦于生计,南下逃亡,如此一来,益梁二地不仅税收没了,人口也凋零了,桓玄趁机东山再起,占领两地。
真是算的细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连这些真理都算到了,还有什么谋划不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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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洛阳三月梨花飞
冯夷梧的手下与流窜在民间的晋朝之人发生了冲突,晋人打伤了冯夷梧的人,冯夷梧逼不得已将此事汇报至梁州刺史杨安那里,杨安是疆场之人,自然以动武出兵为先,就这样,小小的南乡农间之事便这么转成了秦晋军事冲突。
可萱城捏着那一帧奏疏,心中疑惑重重,杨安出了兵,那自然是与桓玄的那些流民兵刃相见,并未与晋朝府兵冲突,既是如此,不算秦晋纠葛,为何苻丕得知了南乡之事,要上书请求南下呢?
晋朝的府兵真的没有出现在梁州境内吗?
谢安是否知晓南乡一事?
谢氏与桓氏的关系此时如何?
苻坚如期回复了长乐公苻丕的那一封书信,萱城不用想就知道那信中写了些什么,苻坚想要更多,苻丕顺着他的心意而上书,他怎么会不同意其请求?
于是,萱城便领着姚苌来到苻坚面前对质。
“你说。”他对着姚苌命令道。
姚苌道,“陛下,南乡一事,我已将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上了书,想必您已知晓,无论怎样,秦晋之间都没有必要一战,此事纯属意外,杨安以武与桓氏之人冲突,算桓氏挑衅在先,也属杨安处理不当在后。”
“你这话说的像是熟背过似的,谁教你的?”苻坚问。
姚苌道,“陛下冤枉臣了,臣肺腑之言。”
“皇兄,不必猜了,就算你给长乐公去了信,我也要挡上一挡,秦晋若是因南乡之事而一战,那便是后世笑柄。”
“果然,皇弟,这话也只有你能说得出口,你们以为朕授权长乐公了吗?”
萱城与姚苌对视一眼,眼中闪过狐疑。
“龙骧将军,你辛苦了,朕知道了你的心意,下去吧。”
姚苌退出。
萱城亦要走。
“皇弟,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什么?”
“朕给长乐公嘱咐了什么?你不是想阻止朕与晋朝之间发生战端吗?”
萱城长呵了一口气,“我说什么,你会听吗?…相反,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
“是吗?那好吧,你等着吧,看看是否朕没有听你之言。”
萱城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可冥冥之中的意识告诉他,苻坚给苻丕的回书定有蹊跷。
公元377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转瞬到了公元378年的开春,一年之内,大秦国内无事,秦晋之间亦和平来往,期间,苻坚不断与谢安互通书信,无论是私事还是国事,二人皆相谈甚欢。
萱城一度以为两国百姓真正期盼的春天来了,就像做梦一样。
然而………
若不是他来到前秦之后脑中混乱,精神错乱,忘记了一些重要史实,他一定以为这场美梦会成真。
公元378年三月,长乐公苻丕率领七万骑兵浩浩荡荡从邺城出发,南下秦晋的边境之地襄阳和樊城驻扎。
国与国之间怎能不侵犯?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永久的和平,一纸合约约束住的不过是天下黎民之口,政客们眼中从来就没有和平二字。
帝王者,需要战争来为自己提升威望,名传千古。
将相者,需要战争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以求位高权重,万人之上。
偃武修文者,便是帝王中圣人。
这世上,圣人少之又少。
苻丕离开邺城,邺城一时无强将镇守,吕光在幽州并州之地晃悠,苻坚本欲派他去邺城,不知为何最后就搁置了下来,巨鹿公苻睿离开新军营调往邺城,替兄镇守。
苻坚任命长乐公苻丕为大秦征南大将军,征讨大都督,任命武卫将军苟苌,京兆尹、尚书慕容韡为副将,率领骑兵5万、步兵2万,统共7万嫡系人马南下襄阳。
又以梁州刺史杨安率樊、邓之众为前锋,征虏将军石越率领精骑一万出鲁阳关,泉州侯慕容垂、龙骧将军姚苌率5万兵力,进攻樊城。
三路大军同时出发,兵至晋朝边境。
襄阳樊城当时属于晋朝统治,苻坚之举再明显不过,他要主动出击,掠夺国土。
强盗吗?萱城下不了这个结论。
那封给苻丕的书信终究成了一封密信。
萱城不再反对什么,因为他早就说过的,只要是苻坚说的,他都去做,只要是苻坚想要的,他都会所向披靡。
当年苻洛身死苑川谷之事他那么忠心的都办了下来,他手上有那么多的亡魂,怎么能一身干干净净呢?
苻坚邀请萱城去赏梨花,他说洛阳的梨花开了。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洛阳此时一片洁白碧玉,仿佛一位隐世高人。
萱城答应了。
“太子坐镇长安,朕无忧,走吧,我们去洛阳住上几个月,等回到长安,长乐公的捷报便传回来了。”
他们站在灞桥桥头,长安的柳絮夹杂着白色的绒毛,落在肩头,缓缓钻入衣襟之中,微微痛痒,苻坚拈手摘掉一叶白絮捏在手中,“皇弟,你说,丕儿会让朕失望吗?”
萱城接过他手里的白絮,让其随风落下,“不会。”
于是,二人骑马,潇潇洒洒的纵马飞驰而去。
苻丕抵达了襄阳,可襄阳守将朱序的防守异常严谨,一连几日的攻城让苻丕有些焦躁。
“这些蠢货,都这样了还要死守下去吗?传令下去,给我勐攻,三日之内不攻下襄阳城,立斩不赦。”
“长乐公,不可。”苟苌劝谏,“朱序守了十年襄阳,他比我们更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万万不可急躁用事,待我援军来临,届时20万大军压境,以十倍兵力攻打,不怕他不降。”
“杨安他们战况如何?”
慕容韡道,“右大将军已攻下樊城。”
苻丕道,“给杨安传信,让他们来襄阳,留守一万人马镇守樊城。”
“是。”
苻丕久在疆场,他明白兵贵神速,何况大秦南下作战,乃是远征,襄阳近武昌,若是长期攻不下襄阳,那晋朝武昌之兵很有可能救援,若真是那样,那这将近20万的远征军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杨安收到苻丕的书信,整顿驻守在樊城之兵,慕容垂和姚苌统帅兵力5万余,石越有1万精骑,加上樊城和邓县之兵约7万余众,他命石越领兵一万兵力镇守樊城,其余人马皆向襄阳进兵。
两路大军进宫襄阳,朱序仅有不足三万人马死守。
三月末,杨安大军与苻丕军汇合。
苻坚和萱城亦到达洛阳。
站在巍峨的城墙上望去,万重千山隔断了视线,视野之下却无一处纯白无瑕,萱城转眼望向苻坚,“这就是你说的梨花?”
“你别急嘛?梨花不开在这里。”
“三月底了,丕儿到达襄阳也有一段时日了,他怎么了,以往可不见他这么迟缓的。”苻坚盯着萱城的眸子说,“你说,丕儿他败了吗?”
“不会。”萱城斩钉截铁,“长乐公从不败的,你把征南大将军这个名号都给了他,他不会败的。”
萱城的话中冷冷淡淡的,可苻坚却听出了深意。
“皇弟是在吃醋?”
萱城摇头,“哪里来的醋。”
“这征南大将军本是你的名号,以往南面作战,都是派你去的,此次朕却给了丕儿,丕儿大了,他该为我们做事了,凡事不必我们亲自去做了,这不好吗?除非朕与你同行,否则,你离开朕独行,朕都会想你,每次离开,每次相见,朕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忘记了,那么多要说的话,朕都没说出口。”
萱城径自沉吟,他长吸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天空,灰蒙蒙的烟尘飘然而下,夹杂着漫天白雾的绒毛,待那些绒毛尽数落在身上、脸颊上,苻坚一把抱住了他,肌肤抵在一起的时候,温热一片。
“梨花在老君山,我们去看看他吧。”苻坚在他的脖颈间低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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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扬鞭走马城南陌,朝逢驿使秦川客。驿使前日发章台,传道长安春早来。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念此使人归更早,三月便达长安道。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秦川寒食盛繁华,游子春来不见家。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清酒就倡家。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这是皇弟新作?”
“不是,这是一位后世诗人所作,那些人,都是真正的才子。”萱城道。
“皇弟是忘了吗?苻朗也是我秦一大才子。”
“皇兄,他毕竟是苻洛之子,你最好别用他,我们与他之间毕竟有杀父之仇。”
苻坚浅笑,“皇弟什么忧事都替朕算到了?朕看,回去之后,便把皇太弟之位给你吧。”
萱城倏尔大惊,“你说什么?”一双冷眸逼的苻坚连退几步。
“是朕失言了。”
“其实,朕想要的并不是皇太弟,而是……”
“别说。”萱城捂住他的嘴。
“苻坚,什么都别说。”
一字之差,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天下的荒唐事能有几多,尽管天下人议论尽了苻坚的趣闻轶事,可萱城就是不想他背负上许多的笑柄,为何这么一个如春风般的人要让那些百姓去做午后闲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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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拾遗记
再次攀登老君山,三千六百个台阶,阶阶如峭璧,崇山峻岭之中,野花百草,风姿百态,妙不可言。
二人攀登至半山腰,萱城一口气瘫在地上,身体如散了架一样,虚弱的揪着石阶边缝里的一撮紫色小花,“这花唤做紫罗兰,茎直立,多分枝,基部稍木质化,叶片长圆形至倒披针形或匙形,清热解毒,美白祛斑,滋润皮肤,甘甜润喉,不失为一味草药。”
“什么?”苻坚茫然。
“你问过的,上次在这里的时候?”萱城低声说。
苻坚即刻拍了自己一巴掌,“我这脑子,皇弟你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