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叔开口道:“当时离开你而回京城,并非我所愿,只?是那时,陛下便飞鸽传书给我,急召我回京议事,还点明了?不让带殿下你去。我当时也?没多想?,跟着就?去了?。可我怀疑沈将军身边出了?奸细,消息走漏给那些?青龙帮的亡命掮客,我们一行人走得急,车马也?不多,便被他们在半路上拦了?下来,连夜掳去了?江陵。”
“那你留给沈将军的那封信呢?”齐墨静静的看着他,等他叙述完了?,才插上一嘴。
容叔一副了?然的神态:“那封信?你们真收到了??”
齐墨也?不带责备,眼里却是凉得劲透:“是收到了?,信上还说不能?让沈将军告诉殿下。”
容叔尴尬的别来目光,继续道:“我不让他告诉你,其实是有原因的。你当时……如此莽撞,我又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关系早就?是比亲人还要亲了?。我怕你一冲动,就?做出什么事儿来,让我担忧,也?让沈将军担忧。”
齐墨倒也?没反对,只?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青龙帮的人为?什么要把你们抓走?你是受人之托吗?”
齐墨这句话一出,倒是让容叔有些?惊诧起来:“你去查青龙帮了??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还没等齐墨答话,他就?释然了?悟道:“也?是,你和沈将军出去了?这么多次,总该知道些?的。青龙帮的人是受他们嘴中?的华先生?之托,不仅要买我的命,还想?把沈将军也?给拖下水。
我就?是在预知了?这个情况之后,才给你们写?下的那封信。当时我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本来想?着能?多活一个就?多活一个,不能?把你们再拖下水了?,谁知你们俩竟都是不听人话的,谁也?劝不住谁,现?今才落得个这般场面。”
齐墨木着脸,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沈将军在你我不在的时候做了?很多。”容叔的眸子里刻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过了?良久,他才继续道:“ 江陵本来就?是一块牢不可破的铁板,从我被抓进去到他进江陵城,找人把我带出来,究竟花了?多少时间?”
齐墨不知道答案,也?根本不想?知道。
他不是什么黄口小儿,自然知道容叔话里的意思。虽说如今世道动荡,多对人有些?提防心是好事儿,可那不是别人,那是沈怀璧啊。
对齐墨来说,他不再是冷冰冰的两个字“别人”,那是真正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一方?港湾,一支折伞。
是他,心里想?要一直一直守着的人。
齐墨见容叔面有疲色,便善解人意道:“容叔,你才刚回来,不要这么劳累。有什么话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说。我……我进去看看将军怎么样了?。”
齐墨进去的时候,一个不知何时来的大夫正在里面,帮沈怀璧换药。
大夫见到他来,就?像是没看见人一样,连眼皮也?不掀一下,继续帮昏睡着的沈怀璧换纱布。
齐墨在旁边惴惴不安的看了?许久,终究是没按捺住,开口了?:“大夫,他的伤势怎么样?受了?多少处伤啊?”
大夫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凉凉道:“重?啊。左臂的伤口重?新裂开,肩胛骨处被两支羽肩射穿,以后射箭都是困难的,更别提全身上下那些?细细碎碎的伤口了?,你说多少处伤?”
齐墨屏声凝气,默默看着大夫帮沈怀璧把药换完。
大夫还是那副冷冷的模样,提着药箱,转身便想?走,又被齐墨给拦下来:
“大夫……他中?的那个药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和他都是同一种迷药,为?何我一天就?醒来了?,而他这么久还是没有动静?”
大夫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他:“他受伤多,你受伤少,梦里那么沉静,也?没有痛苦,你说这要是你,你是想?醒来还是想?睡着?”
齐墨见他又要走,还想?问点关于沈怀璧的情况的,可这只?手还没伸出去,便被那大夫一掌推开——
大夫上上下下的瞅了?他两眼,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忽而问道:“你是他谁啊?这么关切他?”
齐墨一时间真没有找到能?够回答他的答案,不由有些?结巴:“我……”
大夫抱着胸,面色凉凉:“你不知道他肚子里还有孩子吗?要是全天下做父亲的都像你这么不知事,那还反了?天了??!”
第35章 南柯一梦
齐墨被他这么一?吓, 有些结巴,还要伸出手去拦他时?,那大夫终于不耐烦了, 皱着?眉道:“你就是孩子他爹吧?怎么还不让人省心?怎么?别告诉我你们俩就是玩玩, 现在把孩子都玩出来了,我看你们怎么负责!”
齐墨手一?缩, 脑袋空白了两?秒,终于回味过来——
他姥姥的!到底是谁弄了沈怀璧?!
猛然的怒火从他心里?迸发出来,如一?块炽热的岩浆点燃了火花,正在他心底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
那大夫见他沉着?脸色, 添油加醋地给?他泼冷水:“哎哟,我可曾忘了?你是不是以为男子都不会生?孩子呢?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任由你心意?来乱搞!乱搞可是要负责任的!”
等等等等,不对啊!
齐墨拖住大夫的衣袖, 恳切地望着?他:“大夫,我是从来没有听闻过男子也能生?孩子, 这……”
是不是误判了啊?!
恐怕他在大夫心里?, 已经是一?个抛家弃子, 不得好死的狗男人,于是大夫望向他的目光愈加鄙夷:
“这事是少, 但?你也不能说他没有!这世道确实还是女人生?孩子比较多。”大夫还是没有跟自?己的诊疗金过不去, 回答道:“毕竟, 喜爱男风的达官贵人们在欢好过后, 都会让男侍服下避子汤,这才没有那么多丑闻露出来。”
齐墨眉间碾出了细细一?道痕,越来越旺的怒火,把他所?有的理智几乎都烧成了灰——
沈怀璧知道男子也能怀孕吗?
以他对沈怀璧的了解, 那人自?诩为一?个大老爷们,自?然也不会对这种事情有过太多的了解。
可是……如果沈怀璧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那也不应该这么晚才查出来啊!之前?沈怀璧受伤的时?候就找过大夫来看了,那时?候怎么没发现呢?还是说……沈怀璧一?直知道孩子的存在,却没有告诉自?己?!
按照他的性子,像这种对于他来说是累赘的物件儿,沈怀璧是绝对不会往身上?再揽个一?件半件的。
那,沈怀璧既然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的意?思是什么呢?
他也是孩子的父亲之一?,沈怀璧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齐墨越想越不对劲,突然心里?有一?个念头猛的冒了上?来——
沈怀璧,是不是被别人玷污了?!
不然为何他之前?在受伤的时?候没有查出来孩子?为何他身体总是羸弱异常?
齐墨握住椅背的手青筋凸起,那可怜的椅子被他捏的嘎吱作响。
他脸色有些白,强行抑住了自?己翻涌的心绪,走?到沈怀璧床边,静静的看着?那张还昏睡着?的脸。
沈怀璧,沈怀璧,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沈怀璧,那个为他遍体鳞伤的沈怀璧,那个嘴硬心软的沈怀璧,在不管不顾的为他付出一?切之后,到头来,等到齐墨回头了,他竟然已经是别人的吗?
齐墨面色青白,突然站了起来——
他要去找!找那个祸害了沈怀璧的人!
齐墨说走?就走?,脚步踩得比谁都快,然而?,他刚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躺着?的沈怀璧突然有气无?力的“唔”了一?声。
这是醒了?!
齐墨非但?没有进去,还迅速的缩到了外面,扒在门框上?看里?面的动静。
沈怀璧终究还是沈怀璧,铁打似的身子,这才仅仅过了小两?日,便像是快要醒了一?般,出了动静。
齐墨无?知无?觉的捏着?拳头,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张床。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去面对沈怀璧。
况且,他现在还摸不准沈怀璧是否知道有他肚子里?那个孩子的存在,以齐墨对他的了解,若是现在就贸贸然的告诉他,自?己不得被沈怀璧掀出去才怪!
定了定心神,齐墨继续盯着?里?面躺着?的那个纤瘦身影。
好在沈怀璧确实是伤的太重,体力透支严重,再加上?药物的影响,只是轻轻挣扎了一?下,便又沉浸入恬静的梦乡。
齐墨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低低对自?己道:“好险。”
昔时?古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今日他齐墨开口之难难于跨天堑。
沈怀璧不想知道的,不想告诉的,都只能等到自?己以后来和他说了。
齐墨叹了口气,却折身往小厨房走?去。
他要给?沈怀璧做一?碗汤,好歹也补补身子。
与那为他诊治的大夫说得不同,沈怀璧并没有在梦中过得平静异常,没有痛苦。
若是他身上?受的伤还好些,他南北征战这么多年?,什么伤没见过,还会惧怕这种不会危及性命,只是看起来吓人了些的伤口?
如果是这种伤口,他沈怀璧按照往常,对这种小伤基本上?是不以为意?的。大男人,什么伤没受过?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如果真的长成和齐墨那些白净纤瘦不见疤痕的模样,那才是对自?己生?命的亏欠。
可惜,沈怀璧遇到的不是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十四年?前?,他还在沈家。
那些尘封已久,差点被沈怀璧自?己都相信自?己早忘了的记忆在这时?汹涌地翻动,活灵活现地在眼前?放过。
那时?他还在沈家,关在府里?闭门造车,安心学武。
沈家的过往对于沈怀璧来说,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就比如这时?,沈怀璧正在被他父亲罚着?倒立。
沈青手中握着?一?支鞭子,细长的鞭尾在地上?扫来扫去。正在倒立的沈怀璧头晕眼花地想,真像他那匹马的马尾巴。
沈青的脸色因为生?气而?涨起了淡淡的红,甚至有些青紫,他扬着?鞭子,作势要打,嘴中还说着?威胁的话:“你说!为什么考上?了还不去?江北军营就这么好玩儿?”
那时?的沈怀璧还带着?点面少的稚嫩青涩,可眼底还是覆上?了一?层淡讽:“我说了,我没想念书。沈将军,你搞搞清楚,是你压着?我去念书,压着?我上?考场,压着?我去京城。我不是依了你的心么?怎么还有责罚我呢?”
沈青被面前?这逆子气的不轻,脸色像一?块黑紫色的猪肝:“我……那你就可以故意?溜号,连天家的人都不顾了,跑去东大营搞那什么骑射赛?”
要不是沈怀璧手还得撑着?地,估计他就要摊开手,表示自?己的无?所?谓了。
他自?小不爱念书,怎知沈青沈将军却执意?抓着?沈怀璧念书。好在他天资聪颖,从来没被沈青因为课业打过手板儿,于是便变着?法儿的溜号去东大营习武。
沈青为人不苟言笑,但?也没这么惩罚过子息。让人倒立支在地上?,一?晒就是一?中午,等到下午才放他出来。
这个时?候的沈怀璧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专门与沈青对着?干,指东就打西,办下了不少啼笑皆非的事儿。
站在画面外的沈怀璧嘴角却牵起一?抹笑意?:这是他第一?次梦见以前?的他,以前?的父亲。
青年?时?期的沈怀璧最爱顶嘴,沈青时?常顶不过他,便拿起鞭子追着?他满府上?上?下下的跑。
可现在他不会顶嘴了,沈家也就湮灭在尘埃中,再也不见踪影。
沈怀璧还没有看够,视角倏然一?转。
这次他不再是袖手旁观的局外人了,现在这个视角,那是沈怀璧自?己。
他茫然地抬起头,入眼便是一?地血腥,寒鸦立在干枯的树上?,叫声嘶哑难听,像是在为远去的亡魂唱着?哀歌。
这是沈家灭门的那一?日。
将门沈家犯下重罪,意?图谋反。皇帝震怒,一?举将其拿下。罪犯沈青因不忍其幼子牵连,恕免其罪,转而?灭沈家满门。
那日沈怀璧跪在刑场门外,父兄好友的头颅伴随着?一?腔热血,洒落在地上?,染红了一?方皑皑的白雪。
沈怀璧表情漠然,仿佛这一?切都是事不关己一?样。
前?几日还在与他相互追逐着?的父亲就倒在血魄中,身首异处,慈祥和蔼的母亲和尚未出世的小妹被白绫毒酒赐死,两?日前?便先去了。
他们一?生?夫妻和谐,想必到了九泉之下,二人携手也有个伴儿。
沈怀璧垂下头,眼眶中没有眼泪。他摊开手,原本瘦薄的手心中沾满血迹,被生?生?掐破的手心开始涓涓不断地流出血来。
沈家灭门,被认为是朝廷中最具有威胁力的大官已经被剔除。
可当今圣上?生?性多疑,虽说沈家除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子,便全盘覆没,可他仍是放不下心那个沈家遗孤来,便着?人把他摔进军营里?,就这样泡了将近八年?。
八年?之后,皇帝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不知心中是有着?几分虚心假意?般的愧疚,把沈怀璧又从军营里?面挖了出来,丢去了江北,封他做了一?个戍守边疆的镇北将军。
多可笑。
沈怀璧看着?自?己跌跌撞撞从中走?来,身上?沾满着?泥土与尘埃,道路是布满荆棘与尖刀的隘道。没有鲜花与掌声,没有荣华和富贵,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刀兵剑棒与涓涓不断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