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十四岁之后,谁真正离沈怀璧最近,他心里的答案一定会是齐墨。
沈怀璧自我开解了一番,看着脸上被抽得皮开肉绽的黄牙,心中怒意渐渐平息。他挥了挥手,制止李丰伟把被捆着的齐墨原原本本扔进随行带来的马车内,轻轻叹了口气:“殿下,你能不能省点心?”
齐墨本就有些委屈,听见沈怀璧这么一说,憋在心中的泪意猛然爆发,两汪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半晌没落下来。
沈怀璧不知何时叫退了下属,走近他这边,帮齐墨把丝毫算不上整齐的衣裳扣好。
齐墨的头发天生有些打着卷儿,顶在脑袋上的头发自然也很容易翘起来,此刻他泪眼汪汪的,不肯抬起头来,像极了……撒娇的小狗狗。
沈怀璧没出声,心中暗想着这头发的手感一定很好,手便盖了上去,极其自然地摸了两把。
“你今夜出现在这儿,想必也知道你容叔的事儿了。我无意瞒着你,只是准备不足,想……”
他还没说完,齐墨有意无意地环住他的腰,肩胛骨一耸一耸的,还在暗自抽噎着。
沈怀璧平时损人的话张口就来,现在突然要让他好生安慰别人,他还真一时想不出来。
抱着他腰的齐墨哭得又很凶,沈怀璧只觉得他这几滴眼泪比三十万敌军压境还要让他脑袋疼。他没办法,只好顺着齐墨的脊背摸摸,像是给他顺着毛。
“我……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齐墨抽噎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
“嗯。”沈怀璧直接应下,接着道:“知道自己没用就好,给我省点心,行不行?”
齐墨哭得久了,眼睛都有些红,他下意识抬起手刚揉了两下,手腕便被人捉住。
“你那眼睛不想要了就捐给有需要的人,别糟践了。”说罢,沈怀璧才后知后觉自己说话太重,微侧过半张俊脸,乜着眼看他,柔润黑亮的眸子似是不忍,便补了一句:“别揉了,好不好?”
他伸出一只手递给齐墨,唇角拉平,绷着一丝弧度:“今夜我得到命令,徐州爆发动乱,明日一早我便要带兵前去镇压。”
齐墨抬起眼,把手放进他掌心,那手骨骼匀称,掌心带着干燥温热的暖意。
沈怀璧握住他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边道:“本将打算今夜去探探虚实,你是与李丰伟一起去,还是……”
“和你一起。”齐墨斩钉截铁道。徐州就在江陵边上,沈怀璧既然叫了他去,便不是没有打算的。
“将军!”李丰伟本就对他夜探徐州的行程极不满意,此时见他还要带个小包袱一起,只好出声制止道:“若殿下一同前往,小的愿同十骑将士携行,为将军保驾护航。”
齐墨刚还高昂的心绪被他一语击垮,又迅速跌落下去。
“人去多了反而有不好的地方,你们好生把江北守好,旁的不必担心,我自有方法应对。”
沈怀璧不再说话,握住齐墨的手拉他上马来,二人同乘一骑,往东南方向绕道而去。
江北再往南,一路山环水绕,天际间装点着几粒明星,为奔骑的二人无声指明方向。
“你容叔那儿也不必太担忧,估计只是寻常毛贼,见他们车架华贵,这才绑了。”
沈怀璧这话一出口,齐墨点完头后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与沈怀璧仅有的那一次旖旎,也是路遇山匪,沈将军才被自己……
他晃晃脑袋,面上不由烧得绯红,幸好他与沈怀璧不必面对着面,这才没让他瞧出异样来。
过了一会儿,齐墨突然想起什么事儿,有些嗫嚅地开口问道:“将军,你还钱了吗?”
沈怀璧正单手捏着缰绳,闻言不由一滞,他早就知晓齐墨借了人家一匹马,来之前就还与他了,便明知故问道:“什么钱?”
齐墨眨了眨润泽的眼睛,有些尴尬,解释道:“我从江北……逃来的时候,借了人家一匹马……”
“那马呢?”沈怀璧的声音冷凉,像是盛夏夜里无波无澜的池塘,半天漾不起一丝波痕。
“……”齐墨踌躇片刻,道:“算了,等回江北再说。”
沈怀璧唇角不由牵起一丝弧度,打趣道:“早就给了。逗你玩儿都不知道,傻小子。”
齐墨怔然无语,只觉身后靠着的人胸膛太硬,他虽是被迫靠着,也终究是不舒服吗,便不自觉往后蹭了蹭。
他这一蹭倒好,弄得后面的沈怀璧倒有些不自在,他的身体只好微微绷着,像是一只弓弦绷到极致的角弓。
齐墨感受到后面的异动,还茫然无知问道:“怎么了?”
沈怀璧:“……”
两人说话间,天上竟落下点点小雨来。
“此处离徐州还有十几里路,不如先寻个客栈住下,待雨停了也不迟。”沈怀璧把马停下,怕他担忧容叔,又格外添了一句:“只待到雨停。”
即便是深夜,客栈依旧灯火通明,怕都是为夜班过路的客人准备的。
徐州是水乡,娇美女子多,给他们上菜的老板娘说话也带上点吴侬软语:“侬这个小公子好生俊俏,怎么这么晚还赶路?”
齐墨只顾着雨何时才能停,况且他生性讷然,一时接不上话,并不睬她。
老板娘倒不在意,她更垂青的还是坐在他边上的沈怀璧。
“客官,可要口酒喝?陈年桃花酿也有。”
沈怀璧淡笑,礼貌回绝道:“不用麻烦了,我兄弟二人只是暂时歇脚,不便饮酒,怕误了事。”
老板娘颇为遗憾地点点头,旋即又端上一盘小糕点,捂着嘴浅浅笑道:“这是奴家亲手做的桃花酥,见与公子有缘,便请公子品尝一二。”
齐墨恰时转过眼,看着那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酥点,眨了眨眼。
沈怀璧刚想推拒,又看见齐墨的眼神,想起他今夜未进一粥一饭,想必早就饿了,便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劳烦再上几碟糕点……不要咸口的。”
老板娘收下银子,亲自端上来几碟码的整齐的糕点,也不打扰他们,兀自退下了。
“你不是饿了?吃。”沈怀璧向来不喜这些小玩意儿,认为都是这些甜了吧唧的东西都是哄小孩儿的。
齐墨犹豫了一下,耳根处染上一抹薄霞,知道他是专门为自己点的,他吃了几块桂花酥,见沈怀璧不动手,问道:“沈将军不吃些吗?待会赶路奔波,怎么受得了?”
沈怀璧冷漠道:“不喜。”
这种小孩子吃的玩意儿,本将军才不会吃一口!
齐墨看了他两眼,手上拿了块澄黄的一口酥,轻轻碰他嘴唇:“吃一块嘛,等下会很饿的。”
沈怀璧坚持不过两秒,败在了齐墨的眼神上,不情不愿把那块糕点从他手中抢过来,塞进嘴里,不过嚼了三两口便吞下,木着脸不发一言。
“好吃么?”
“不好吃。”
一口酥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带着一点桂花香气。平心而论,确实挺不错。
沈怀璧乜着眼看着他吃,又找那老板娘要了一瓶果酒。
齐墨心中大为感动,心道沈将军待自己真是好,怕自己噎着。
谁知沈怀璧对他殷切的目光无动于衷,自顾自倒了一杯酒。
齐墨看着他把酒杯放下,对方瞥见他的眼神,一点也没有自觉,还以为齐墨要干什么,便轻蹙着眉问:“怎么了?”
齐墨:“……没事。”
“小孩子家家,不许喝酒,以后养成了恶习可不好。”沈怀璧一眼洞穿他想喝酒的愿望,特意将摆在他面前的酒坛子往自己这边挪过来了点儿。
齐墨无语凝噎,好在沈怀璧还算良心,给他叫了一杯豆奶,自己逍遥畅快地喝酒去了。
待到晨光熹微之时,云霞万丈,尾处被熏染上一抹秾艳色泽,金光从破处的裂缝中穿透,潋滟晨光洒满人间。
沈怀璧收拾好行装,敲了敲正在打瞌睡的齐墨的脑袋。
齐墨迷迷糊糊睁眼,见沈怀璧逆光而立,他微侧过半张脸,唇角勾起一个浅淡至极的笑:“走吧。”
第11章 一不小心
徐州濒临蝶花江这条大江,自然称得上是水乡。
明明都是靠近边境的边防之城,上天似是独独偏爱徐州,江北的漫漫黄沙到了它这儿却成了柔情漫水,粉墙黛瓦,渔人临街叫卖。
“将军。”
沈怀璧与他下了马,自己牵着缰绳,在水街上信步。虽是带着任务而来,沈怀璧却早告诉他,不可妄自打草惊蛇。
齐墨叫了他一声,眉梢轻轻一动,隐着声道:“后面有人跟着咱们。”
“……”沈怀璧点点头,面色淡然,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此时虽是深秋,徐州却正是花开季节,有卖花女沿街而战,对着来往行人脆生生喊:“卖花儿了,卖花了。”
沈怀璧不经意瞥了一眼那姑娘手里挎着的竹篮子,里面盛着几支娇艳欲滴的芙蓉,花瓣儿被人精心摆弄过,还带着清晨的朝露。
齐墨以为他想要,从兜里摸出一块碎银,递给那卖花姑娘。
卖花女以为他要自己所有的花,刚要把篮子一齐送给他,谁知那个长得俊俏异常的公子只拿了一支开得最盛的粉边芙蓉,刚要走,她便微红着脸叫住他:“公子,你给多了,何不一起拿去?”
沈怀璧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被卖花女叫住,好整以暇地半眯着眼等他。
“一支便够了。”齐墨的笑就像清泉波纹,从嘴角那个小梨涡里溢出来,漾了满脸:“谢谢。”
卖花女有些愕然,接着半两碎银,看着他蹦蹦跳跳走远,把那支花献宝似的给了另一个穿白衣的高挑男子。
“给我作甚?我又不是女孩子家,这玩意哄我是没用。”
“你拿着,咱们在街上这么走来走去的,不买东西不会令人生疑吗?”
沈怀璧闻言,看了看自己和齐墨空空如也的手,半晌才面色复杂地收下那朵花,那朵花在风中荡漾,沈怀璧怕它折了,便把它拢在袖子里,暗含着一点不为人知的小心翼翼。
“你跟紧我,待会我说什么你就照着做。”二人终于拐进一条小巷子,沈怀璧眼神好,一眼回瞥便捕捉到了还未掩藏好的一片衣角,后面缀着的那些人不懂得隐藏气息,脚步声放的轻而急促。
沈怀璧还是不放心,轻轻拽了拽齐墨的袖子:“八个人,等会我若是不能同时保全我们二人,你便去福莱客栈躲着,千万别出来。李丰伟带兵马上就到。”
齐墨梗着脖子,与他四目相对:“我不走。”
“你!”沈怀璧皱着眉,心道这小崽子真是不可教,明明昨晚上他可会跑,现下让他逃命又不肯了。他加重语气道:“不行,你必须得走。”
两人争执间,后面跟着的人包抄在后,一根木棍悄然举起,刚要狠狠砸下去,面前那个穿着银白轻铠的高大男子反手一鞭——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齐墨猛然回头,见那个跟着自己一路的男子痛苦地捂住脸,正哀嚎呻/吟着。
昨晚他就见识过沈怀璧的留行,可兵荒马乱之间他并未看清,也从不知道它被主人用起来时的威风凛凛。
沈怀璧这一鞭子,打破了所有虚伪的宁静,后面跟的其余七个人,各自持了刀枪棍棒,朝他二人扑将上来!
“你退后!”沈怀璧一把把齐墨揽到身后,手腕一动,柳藤鞭便像长了眼睛一般卷了出去。
沈怀璧的柳藤鞭不是寻常百姓家能够制作出来的,鞭尾缀了小小的铁刺,若是一鞭打上去,少不得皮开肉绽,让对方受些皮肉之苦。
他这一鞭出去,至少带倒了两人。残存下来的几个人眼见着自己同伙一个接一个像是中了魔似的倒下,心下不由骇然,不敢再随意上前了。
齐墨正暗暗称赞沈将军这高超的技法,冷不防最致命的脖颈突然被人格住,那一瞬间,他感受到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兵刃传出的淡淡杀气。
“沈将军,你若再使你那鞭子,我还真不知晓,是你那留行鞭快,还是十一殿下这命没得快!”
齐墨眉尖微蹙,面色却因为缺少氧气而涨得通红——这些人竟知道自己和沈怀璧的身份!他们这个行程也是昨晚意下定的,并无旁人知晓,可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沈怀璧也是神情微动,握住鞭子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垂下。
“阁下究竟是何人?”
勒住齐墨咽喉的那人笑得粗犷不堪,没答他,反而带着阴阳怪气道:“哎呦,堂堂沈将军,也有被拿捏住把柄的时候啊?啧啧,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稀罕哪!”
他带的那些人见沈怀璧没有反抗的动作了,便一拥而上,把他手中的留行抢出来扔在地上。为首那个一棒子抽在他身上,当当正正就是沈怀璧那没好的左臂!
“把这两人都给带走!咱们大哥可想见见你们二位了!”
齐墨一心想着去救容叔,不想被这些人绊住手脚,这时沈将军突遭重重一击,他心下急切万分,猛地一挣,竟然从那人手里挣开了!
那几个人见状不好,便一窝蜂似的转头去追他,待到他们反应过来,便觉背后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一黑,竟是没了意识。
齐墨猛地回头望去,便见沈怀璧持着鞭子立在那儿,鲜血顺着鞭子“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不久就成了一滩小水坑。
“看看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沈怀璧面色如金纸,绯色鲜血从开裂伤口处汩汩流出,与他格外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