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瞧出他的迟疑,江怀楚轻声道:“万事开头难,有一必有二。上次不带礼,是为了让他卸下防备,减了无形压力,好让我进去,这次带,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重视,是敬他的身份,全他上次的面子,不一样的。”
如矢似懂非懂,他一向迟钝,不通人情世故,仍是有些疑虑:“可他不收礼。”
江怀楚摇摇头:“不一样,这次该收,还必须收。“
如矢好容易拨开了一点云雾,瞬间又迷糊了。
江怀楚低声道:“要不然不是是个人像我上次那样胡搅蛮缠,指挥使都得见么?不见,百姓就会说,明明谢才卿上次那样都见了,怎么轮到他指挥使就不见了?明明上次谢才卿空着手来找指挥使帮忙,指挥使都答应了,那之后空着手求上门请他帮忙,他帮不帮?”
如矢想了想,道:“……为名声计,该帮。”
他有些明白了,沉声道:“百姓会觉得指挥使帮忙才是应该的了,不帮反倒有损名声,有你这个先例在,他之后也不好拒绝了。”
江怀楚点点头:“所以我要送大礼,送厚礼,还要光明正大的送,绝了那些不劳而获之人的心思,给他减去麻烦。”
如矢心下微微敬佩。如果江怀楚不是南鄀国的小王爷,和他做朋友,应当是人生一大幸事。
……
百姓议论纷纷。
“他带了礼,应该不会见吧?”
“我是指挥使,不带礼也见啊,这有些画蛇添足了,反倒不好说。”
“还别说,状元郎生得可真俊啊。”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一般不都是状元及第,然后迎娶高门贵妻么?状元郎是不是也该那什么——”
“还小呢!”
谢遮府邸的朱漆大门,又一次为同一个人敞开。
百姓瞪大了眼睛。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
……
谢才卿被人领到了谢遮跟前,坐下后闲聊寒暄。
谢遮对他的态度也亲切热络了起来,丝毫没有上次故意端出来的官威,倒像是把他当合得来的朋友了。
打了半天太极,谢遮瞥了对面人一眼,笑说:“才卿今日来找我,可不是来陪我喝茶的吧?”
谢才卿很低很低地“嗯”了一声:“……确实有所求。”
“嗯?”
谢才卿说:“……陛下几次三番救我,祁王的事,若不是陛下,才卿这辈子都没和指挥使在这儿喝茶的机会了。”
谢遮撇浮沫的动作一顿,憋着笑,感叹道:“是啊,陛下仁慈宽厚,也是你运气好,所以所为何事?”
谢才卿咬咬牙:“我想向指挥使打听打听陛下喜好。”
谢遮愣了下,笑要憋不住了,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你要这个干什么?”
对面人一时不吭声了。
他左眼下方一指宽的地方有一点小小的痣,缀在白皙的脸上、朦胧的眼边,别有韵味,特别是低头不说话的时候,有种别样的楚楚,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不答应他所求,他下一秒就要蹙眉。
实在招人疼惜。
谢遮忽然懂皇帝的乐趣在哪儿了。
是好玩儿啊,生得多好,整张脸白壁无暇,就这么一颗位置独特的小痣,也真会长。
“状元郎?”谢遮故作疑惑道。
谢才卿这才道:“……才卿感激陛下大恩,无以为报,心下实在不安,夜不能寐,所以才想探听陛下喜好,看看能不能为他做一点什么,还望指挥使成全。”
谢遮心说你乖乖躺上他的床榻就是最好的报答了,陛下保证心里乐开了花,还觉得自己这恩不够大。
谢遮瞥了眼他:“英雄救美——不都是以身相许报答的么?”
谢才卿惊得茶盏里的茶都晃了几滴到白皙的手指上,脸色绯红一片:“……指挥使休要取笑才卿了!”
“哪里取笑了?”谢遮依然不依不饶,眼带深意。
谢才卿说:“陛下人中龙凤,哪里是才卿配得上的,况且陛下和才卿皆是男子——”
“祁王不也是男子?”
谢才卿蹙眉:“祁王龌龊,陛下君子,岂能相提并论?”
谢遮:“……”
如果不是谢才卿在这儿,谢遮要笑得肚子疼了。
“是,陛下君子,”谢遮绷死嘴角,“我也只是同你开开玩笑,莫要当真。”
谢才卿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的红却下不来了。
谢遮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那你若是女子,你愿不愿意进后宫,为他生儿育——”
“指挥使!”
这声实在有点难以言说的亲近,谢遮心头一漾,大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谢才卿局促地喝了口茶掩饰。
谢遮也是没想到,他原以为谢才卿是个通人情、善钻营的,结果聪明是真的,干净也是真的。
这样的后辈,哪个在官海沉浮、看尽腌臜算计的朝臣不喜欢?
谢遮故意道:“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之前这么多人来问我,我可一个都没说,这可是陛下的喜好,万一被旁人知晓我泄露给你了,陛下怒起来,我也是要担责的。”
下人正巧抱着谢才卿的琴过来,谢才卿瞥了眼一侧的琴师,说:“指挥使之前在听曲儿?”
“嗯?”谢遮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
谢才卿眉眼一弯:“指挥使告诉我,我给您弹曲听,好不好?”
“你会弹琴?”问出口,谢遮才发觉这个问题有多傻。
不会弹琴,谢才卿找他来修琴做什么?
只是他居然又会下棋,又会弹琴。
“会的。行不行?”
对上他含笑又清澈的眼睛,谢遮咳了一声,好容易抵挡住了,没上当,故意端着道:“你先弹,弹好了,我再考虑。”
……
抱着琴从谢遮府上出来,如矢俯身拉了一把,将小王爷轻拉上马车。
如矢说:“他告诉你了?”
江怀楚一层一层理清衣袍下摆,捋平身后,才坐下,摇摇头:“没有。”
如矢道:“这都不告诉你?”
江怀楚慢条斯理说:“他说他要再考虑考虑,让我回去等他消息。”
如矢皱眉:“何必这么麻烦,萧昀的喜好,我那里都有,不比指挥使知道的清楚准确多了?我连他用膳哪道菜夹几筷子都知道。”
江怀楚:“……”
在如矢看来,这一行甚至可以说是多此一举,兜了一个大圈儿,最后还可能一无所获。
江怀楚一笑:“我又不是来问指挥使。”
如矢茫然,还掀开帘特地看了看眼前府邸上的匾额。
是谢府没错。
“我是来问萧昀的啊。”江怀楚悠悠道,“他想告诉我自己什么喜好,那我就按照他告诉我的来咯。”
如矢震惊低头:“……属下愚钝。”
……
皇宫里,谢遮伏在案前,执着毛笔,看向萧昀。
萧昀懒洋洋地坐着,一边用太监的拂尘尾巴逗着鸟,一边说:“你就写……”
他沉吟片刻:“朕喜欢吃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禾花雀舌……”
他一时想不起来,不耐烦道:“还有什么珍贵的乱七八糟你都给朕写上。”
“……是。”谢遮笔尖直抖,表情一言难尽,嘴角微微抽搐地写着。
萧昀用拂尘尾巴戳乱鸟毛,问:“他会下棋和弹琴对吧?”
谢遮:“……是。”
“那你就写,朕喜欢听唱曲儿,喜欢看跳舞。”
第33章
晚间,状元府上。
谢才卿坐在案前,左右手边各有一张字条。
左边的字条是如矢下午回了一趟情报网写给他的,右边是临晚谢遮府上的下人送过来的。
都写的都是萧昀的喜好。
口癖这块儿,左边如矢的那张上写着“什么都吃,完全不挑”。
谢才卿看向右边,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禾花雀舌……他的唇角一点点降了下来。
全是对厨子要求极高的菜肴,制作用到的食物也都是珍馐,鹿筋、鱼翅、海参、鱼唇、鲍鱼、禾花雀……
尤其是禾花雀,整个大宁有没有上千只还不一定,吃的还是禾花雀的舌头。
一只禾花雀可没好几根舌头。
谢才卿绷着脸,继续往下看。
左边写着萧昀喜欢骑马打猎、射箭、逗鸟儿、手工制造等,如矢用“动手能力极强且游手好闲”来总结,并附了一张萧昀积极尝试又转头不喜欢丢掉了的几十种爱好清单,包括但不限于汤泉沐浴、写书、钓鱼、养任何拉撒会臭需要他时时清理的宠物,总结起来就是讨厌所有慢吞吞、耗时长且麻烦的活动,喜欢所有能动来动去、发泄过旺体力和精力的事情。
会下棋、喝酒。
谢才卿看到“喝酒”两个字,蹙了下眉,问下首的如矢:“他经常喝酒么?”
之前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研究萧昀的性子,对生活习惯这块儿有所疏漏。
如矢想了想,摇摇头:“各种宴上会,平时自己不会一个人小斟小酌。”
谢才卿的眉头依然紧蹙着,他问过老庄主了,饮酒影响受孕,还容易让孩子不健康,这几个月他得想办法让萧昀戒酒。
谢才卿暂时将这放一边,目光触及谢遮送来的纸条,嘴角彻底拉了下去。
右边写着,萧昀喜欢听唱曲儿、看跳舞。
……
一条条对比下去,谢才卿的手指不知不觉弯曲起来,蓦地一用力,把纸条都攥皱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骂了一句无耻,慢慢松了手上的力,微微一笑。
很好。
……
第二日晚,萧昀手肘撑在案上闭目养神,指头有节律地敲着桌案,边听太监念奏折,边给批示。
尹贤走进来,附在萧昀耳边轻声道:“陛下,谢才卿在外面求见。”
萧昀轻敲桌子的动作一停,睁开一只眼:“这么晚了他不回府,来见朕做什么?”
眼下已经晚膳后两个时辰了,外头天都黑透了,再过会儿他都准备歇下了。
尹贤道:“他怕您晚间操劳饿了,去了御膳房,亲手给您熬了点补汤,想尽点心意。”
萧昀眉梢一提,坐起来道:“这不都是后宫嫔妃干的么?这个时辰来给朕补身子……”
他顿了顿,笑说:“能补一整晚呢。”
尹贤一愣,憋着笑,心道陛下个不正经的。
确实如此,这时辰送补汤,若是个妃子,还亲自送来,就是求陛下临幸的意思。
状元郎肯定不知道。
尹贤谄笑道:“那不是陛下没有嫔妃,陛下对状元郎有救命之恩,状元郎感激您,代为伺候伺候您怎么了?就是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
“这样啊,也是,”萧昀脸上笑容在扩大,“那叫他进来吧。”
谢才卿进来,规规矩矩行完礼后,才端着汤盅走到了萧昀身侧。
亭亭玉立,举案齐眉。
他褪了官服,仍是自己那一身素静衣袍,不像水那么柔,也不像雪那么冷,像束月光,不争不抢的,就安安静静在那儿。
萧昀莫名觉得还是这身顺眼,瞧着他这小媳妇儿的样儿,心头一动,忍不住开始瞎琢磨。
谢才卿要真是个姑娘,他是说如果,还是他的妃子,嗯,给什么位分好呢,他出身不行,但自己也不是个靠门第取人的,他模样好,对,那就给个美人。
水美人?不好不好,难听,柔美人?娘了吧唧的,莲美人,不行不行,端美人?有点儿老气,淑美人?母妃以前好像是这个封号,静美人?惠美人?娴美人?贞美人?
对,就叫贞美人!提醒他恪守妇道,忠心耿耿,朕就是他的天,他得一心一意使出浑身解数好好伺候朕,讨朕欢心,朕高兴了才勉为其难宠幸一二,不然就把他打入冷宫,要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贞美人轻声唤道:“陛下?”
萧昀回神,收了满面笑容,淡淡道:“嗯,爱……不是,爱卿,你有心了。”
贞美人脸皮薄,在皇帝的注视下,垂着眼帘,低声道:“……微臣应该的。”
“怎么想起来给朕送汤?”
谢才卿道:“陛下昨日所言,微臣醍醐灌顶,陛下大恩,微臣却不思报,微臣实在糊涂。”
“微臣才疏学浅又无半点经验可言,朝堂上半点帮不着陛下,等到过些年再报,又于心不安,所以就想着先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萧昀故意皱眉看他:“朕可并无此意,朕只是叫你莫要躲着朕,你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报效朕了,犯不着如此。”
谢才卿暗咬了下牙,柔声祈求道:“陛下莫要误会,这是微臣自愿的,还望陛下不嫌弃,让微臣在身边略尽绵薄之力,好让微臣心安……”
萧昀摆摆手,佯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有这份心,朕还能拦着你不成?想怎么着怎么着吧。别端着了,朕看着都累得慌,放下吧。”
谢才卿空出一只手,将萧昀案上乱糟糟的奏折拢好,轻叠在一边,才放下汤盅。
“什么汤?”萧昀状似随口问。
谢才卿光立在他身边就显得有些局促十分了,从进来到现在都未抬头看他一眼,低眉顺眼的,闻言忐忑不安地揭了汤盅。
萧昀往盅里瞧了眼,见是普普通通的老母鸡汤,故意蹙了下眉:“放下吧,朕待会儿再喝。”
他说着拿起了另一边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