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心里一跳,本想回避的,见此情形,不由问道,“可是和吾有关?”
来人点了点头,又看向顾白极。
顾白极大概猜到了什么,想起之前楚无特地询问过的事,眉心微微蹙起,点头道:
“但说无妨。”
来人这才低声禀道:“将军,今日最新消息,礼部孙尚书触犯圣怒,已停职下狱,明妃娘娘惊吓之下,突发奇疾,已于今日辰时,薨逝!”
“母妃!”楚钰只觉眼前一黑,下意识就想起身,却因腿脚无力跌了回来。
“见苏!”
楚无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扶,旁边的则安禹速度更快一些,已经将人接在怀里。
顾白极亦是面色凝重,起身吩咐道,“加快速度,即刻回京。”
不过一夜,京城就彻底冷了下来,风从门里刮进来,吹动灵堂里的白帆,更显凄冷幽清。
此时已近夜半,灵堂里的宫娥被喝退,只有楚钰一人,跪在棺木前的蒲团上。
他的腿脚无力,跪不住,几乎是整个人都趴坐在上面。
短短两日,楚钰已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好似蜷缩起来一般,显得小小的一团。
“母亲,儿来晚了。”楚钰满脸死寂,连连磕在地上,不顾额头上的红肿,哀哀道,“对不起,是儿的错。”
是他的疏忽,明明已经知道皇帝无情,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是他错估了皇帝的狠毒,将自己母亲独自留在这吃人的深宫。
是他的错,明明只要再用心一些,就可以避免这一切发生的。
更是他在旁人的保护下,太过依赖放松,没有担起那一份应该的责任。
楚钰一件件数着自己的罪过,声音越来越轻微,越来越绝望。
楚无来时,就见空寂幽暗的灵堂里,一身麻衣的楚钰孤零零一人趴在其中,楚无心里一酸,眼眶微红。
“见苏!”楚无唤了一声,楚钰依旧一动未动。
楚无轻叹口气,上前一步,捡起三柱香点燃,恭恭敬敬磕了头,上了香。
“娘娘一路走好!”楚无想起上一次见面时明妃娘娘未尽的话语,轻声道,“楚无今日于娘娘棺木前起誓,今后一定会尽我所能,护着见苏,让他一生安乐。”
“九哥……”楚钰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顿了顿,忽然又哑着嗓音唤了一声,“哥!”
“哎!”楚无心里一酸,轻叹一声,上前一步在楚钰跟前跪坐,将人揽在自己怀里,低声道,“见苏,哥在呢!”
楚钰瞬间崩溃,眼泪夺眶而出,那张绝望的面孔死寂上终于多了些凄哀的神色来。
“哥。”楚钰一字一句全是恨意,“我好恨啊!”
“见苏。”楚无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想哭就哭吧,不怕,哥在呢。”
楚钰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双腿,无数个日日夜夜,是明妃娘娘守在他身边,一切亲力亲为,细心照料。
怕他伤痛难受,怕他再被人伤害,也怕他因为身残心生自卑。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明妃娘娘为了楚钰,几乎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只是楚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后她会为了楚钰,连自己性命也毫不犹豫的放弃了。
想到顾白极之前说的那些,楚无心里更觉残忍。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就听楚钰趴在他怀里,一言一句里都是压不住的恨意,“哥,母亲她是为了我,才被那个人害死的。”
“见苏!”楚无一惊,接着压低了声音道,“小心隔墙有耳。”
“呵呵。”楚钰从他怀里离开,低着头冷笑着,嘲讽道,“哥,别担心,母亲死了,外公在狱中,我只是个没用的残废,监视我,已经没必要了。”
更何况,现在灵堂四周,只有他的人。
“见苏,你怎么知道这些?”楚无扶着他的肩,本来这些也是他想对他说的,但此时听楚钰自己说出来,还是觉得满满的不忍心。
“我其实本该早些知道,不是吗?”楚钰抬起头看着他,一脸的绝望哀伤,“哥,都怪我,我居然还相信他,想着他终究是我父亲。我想着,只是妃嫔之间的勾心斗角而已,他是不会插手这些的,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狠心。”
皇帝是真的矛盾,在他的这些儿子中,他看重谁,和能力无关,全凭心情。但就楚钰这种已经身残注定争不了大统的,他反倒能真心疼爱几分,给予一些单纯的父子亲情。
所以曾经他也是真心疼爱过楚钰的。就在双腿注定站不起来的时候,在楚钰满心惶恐的时候,是皇帝更甚以往的偏爱,让他在宫里的成长生涯不至于太过艰难。
就算后来知道皇帝本质如此,知道他的疼爱是基于他的伤痛,对于那段时光,楚钰心里也是真心感激着的。
楚无知道,有些事,从来没得到过,所以便无所谓失去。但如楚钰这般,明明给过他温情,再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将内里不堪的真相摊在面前,才是真正的残忍。
此次孙岩下狱,明妃薨逝,一切是如此的巧合,一出手,便掐住了孙家的命脉。
然而孙家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作为延续上百年的世家高门,就算这一代的当家者有意低调,孙岩也非那等张扬之人,但那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动得的。
否则若是孙家不顾一切的反扑,后果也非一般人能承受的起,只除了一个人,站在大昭权力之巅的、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皇帝。
第一〇〇章 觅一线生机
楚钰放佛被一锤子砸在了头上,于疼痛中瞥见一份清明,动用了身边一切力量,方才知道真相竟是如此的残酷与不堪。
“我去郁州,是母亲安排的。”楚钰红着眼眶,低声道,“她早就已经知道,所以才会想办法去给我求来这个机会,让我离开。”
“见苏……”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楚无有些不忍的唤了一句。
楚钰摇了摇头,似哭似笑的道,“哥,那碗羊羹,是皇帝让人送来的,他怕孙家势大,会看在母妃的面上帮我,他怕我会登基,他得断绝这个国家的未来君主是个残废的可能,可是……”
明妃早已知道这些,所以才会叮嘱楚钰不要去管,才会借着顾白极和楚无去郁州赈灾的机会,将楚钰也支开,一是她相信楚无,更重要的是,不想让楚钰最后直面这些人性里最丑陋的真相。因为明妃知道,那碗羊羹既然是皇帝所赐,就算能挡得住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楚钰顿了顿,面上的表情哀伤到几近脆弱,“哥,我都是个残废了,你说他在怕什么啊!”
“见苏!”楚无拿出手帕,轻轻擦去他额头上的血迹,“娘娘很疼你,她只想你平安喜乐的活着。”
“不可能的,哥。”楚钰回头静静的看着棺木,“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见苏,你听我的。”楚无轻声道,“不要乱来,娘娘她……此番甘愿赴死,也是为了换你一次活命的机会。娘娘此刻就在这里看着你,别让她走的不安心,可好?”
“哥?”楚钰缓缓回头看他,问道,“你这样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楚无并不隐瞒,“我来之前,将军让人去狱中见过孙尚书,他说娘娘在此前曾托人给他留了话。”
楚钰一震,“母亲她说了什么?”
楚无看着他,声音更缓了几分,柔声道,“娘娘说,此事一了,皇帝暂时也没有了发难的理由,趁此机会,你也可顺利封王,正式出宫建府。”
离开这个诡谲莫测的皇宫,再觅一线生机。
楚钰听完,半响不曾开口,好一会儿,才又跪趴在明妃棺木前,轻声叹道:“母亲,你什么都替见苏想好了,却没有留下一点让我给你尽孝的机会,母亲,你告诉我,见苏该怎么做才好?”
翌日,皇帝来时,灵堂里烟雾缭绕,虽然白日,却是凄凉幽静依旧,几个宫奴守在一旁,面色无悲无喜。
楚钰跪趴在蒲团上,身体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实在凄惨至极。
皇帝近来苍老得厉害,搀着太监手臂,虽然如此,看见这一幕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呵斥宫奴道,“怎么没人搀扶十一去歇息?”
宫奴吓得纷纷跪下。
楚钰见了礼,说道:“父皇,不要责怪他们,是儿臣不愿离开。”
“听说你自回来就一直在这里跪着,你这身体怎么受得住?”皇帝语重心长道,“十一,人死不能复生,你如此岂不是让你母妃担忧?”
楚钰垂下眸子遮住眼中情绪,再开口时,已不见半分异样,只不舍而哀伤的道,“回父皇,母妃明日就要下葬了,儿臣想在这里多陪她一段时日。”
“也罢!”皇帝道,“朕已让人安排下去,将你母妃以贵妃之礼下葬,如此,也算不负她一生温柔恭顺。”
楚钰闻言,俯身缓缓拜谢:“儿臣代母妃,谢过父皇恩典。”
皇帝在宫奴搬来的圈椅里坐下,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柔和,“十一还有什么想要的,也可向朕提出。”
楚钰道:“儿臣斗胆,确有两件事想求得父皇恩典。”
“哦?”皇帝道,“且说来朕听听。”
楚钰道:“其一,母妃已去,儿臣年岁大了,实在不适合再留在宫中。”
皇帝闻言,摇头说道,“你身体不好,住得近一些朕也能照应一二。”
“儿臣谢过父皇关心。”楚钰道,“不过儿臣瘫痪多年,已经适应得很好,能照顾好自己。”
皇帝闻言,思索道:“你确实也到了封王的年纪,这样吧,朕不日便下诏封你为翌王,不过暂时不必搬去封地,就留在京中,朕也能时时照应着,如何?”
楚钰点头,“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嗯。”皇帝又问,“还有一事是什么?”
楚钰再次拜下,躬身道,“儿臣想恳请父皇,饶了外公吧!”
皇帝闻言,神色当即就有些不愉,只是看着楚钰现在无比凄惨的形貌,还有他身后无声的棺木,心里终究还是多了几分隐秘的愧疚,缓了些口吻道:“十一,不要怪朕狠心,你这个外公,实在是迂腐至极,要知道,为官之道可不是光有几分才学就能行,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他可倒好,一样不占。”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讨好他作为皇帝的权威,奉承纵容他一国之君的私欲。
楚钰闻言,依旧低头,遮无眼眸中的嘲讽之意,说道:“父皇教诲,儿臣明白,儿臣也觉得,外公性子耿直,实在不太适合庙堂,所以想恳请父皇,给外公一个告老还乡的机会。”
实际上,孙岩虽然算不得年轻,但也绝对不老,说是告老还乡,显然太早了些。
但此言果然正中皇帝下怀,他最近本就郁州多了一座铁矿一时心情大好,此时又有个正当理由解了孙岩官职,当下毫不犹豫道:“也罢,你母妃尸骨未寒,朕也实在不忍她走得不安宁,就都依了你吧!”
楚钰闻言叩首,“儿臣多谢父皇恩典。”
明贵妃下葬之后的第二日,皇帝便下了诏书,封楚钰为翌王,又说孙尚书身体欠安,特赐金玉钱粮,送其还乡休养。
翌王府是新赐下的,位置颇为偏远,地段也算不上好,但胜在环境清幽,依山临湖。
皇帝对楚钰多少还存有几分愧疚,本想重新于闹市处给他寻一处,楚钰却拒绝了,只说自己向来喜静,如此正好。并拒绝了皇帝赐宫娥的想法,只道大昭现在民生艰难,自己亦不愿意铺张,今后只愿过一些闭门修心的清静日子。
皇帝现在对他已经彻底放下戒心,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翌王府不仅外面环境好,府里也是溪水竹园,几个打扫家僮来往之间也是安安静静的,更多几分幽静。
则安禹来的时候,楚钰正坐在竹园里,抬头看着头上的一根竹子。
“这院子不错啊!”
则安禹蹲在院墙上,看那人半天一动不动,有那么一瞬间,那眼神似乎没有了焦距,给人一种空寂无光的感觉,于是他没忍住便开了口。
楚无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见则安禹蹲在围墙上的样子,忽然笑出声来。
“嗯?”则安禹随手扯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吹了一下,有清脆的声音短暂的传来,则安禹放下叶子,问道,“笑什么?”
楚钰道:“想起初见那日,安之你也是在墙上。为何有门不走,总喜欢翻墙?”
“麻烦。”则安禹跳下围墙,“走门还要先来回通传,多麻烦。怎么,见苏可是在意?”
“怎么会?”楚钰失笑,“翻墙好,确实便利。”
则安禹推起他的轮椅,询问道:“见苏可愿带我参观一下新府邸?”
第一〇一章 丹药治标不治本
“荣幸之至。”楚钰点头,给他指了个方向,“这院子里的池塘是从那个方向引入的,不如去那边看看?”
“好。”则安禹点头,又笑着道,“看来下一次不翻墙也行,潜水也能进来。”
楚钰果然又被他逗笑,“那安之你还得再带一身衣物才行。”
“确实必要。”则安禹道:“此次匆忙,下次再给你带酱料来。”
“好。”
院子很大,皇帝许是带着些弥补的心思,附院里着人布置得颇为雅致矜贵,则安禹感叹:“王府果然是不一样。”
楚无笑着摇摇头,“只是个住的地方而已,若心安处,哪儿都是家。”
则安禹想了想,说道:“你要是觉得这里太空,若不介意,可是偶尔去我那里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