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憋住笑,张嘴把扇贝肉含了去。
方铭愿忽然又想起自己腰间藏着夷人的军事布防图,半醉半醒,又想炫耀,又想隐瞒,就抚摸着自己的腰间绑带,冲叶枫挑着眉梢,满眼得意地说:“你放心带我去就行,不吃亏的。等时机到了,我给你看样好东西,保管你到时候惊得跪下喊我亲哥哥。”方铭愿本心里的意思是:等我把军事布防图交给你,你在成大将军面前立了大功,你们良国将士们还不都要艳羡你,那时,你还不得好好感谢我么,喊我亲哥哥都乐意。
怎奈方铭愿原本就是一双含情眼,又酒过三巡,眉目间熏染了酒色,他的炫耀神情和言语,此刻在叶枫听来,却都成了调戏。叶枫眉头微微一蹙,扫了他一眼,心道:你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这么多人盯着呢,净说些什么混帐话?心里恼火他,就没忍住偷着抬脚在桌下狠狠地跺了方铭愿一脚。
这一脚不偏不倚,刚好跺在了脚趾头尖上,疼得方铭愿“哎呀”一声大叫了出来,引得众人皆向这边看过来,芳姨还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方铭愿不好说自己刚刚被叶枫跺了一脚,连忙捂着脸腮,含混地说:“扇贝里有沙子,硌牙了。”
众人皆笑他贪嘴,叶枫强忍笑意,低头将自己手中的美酒灌入喉中。
……
偏院里。
罗达夫急呼呼跑进院子,来到正房前,推门而入,见到了昏黄灯光下静坐着读书的茗姨,气喘吁吁地问她是否吃过饭了。
茗姨说晌午水饺吃多了,还不饿,晚间不想再吃。罗达夫就随手关上房门,满腹心事地走到了她的身侧,定定得看着她,嘴巴张了两张,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茗姨侧目打量了他下,问:“你可是有话与我说?”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罗达夫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
“知道。”茗姨微笑。
“叶兄说下次再来的话,还带着我。”罗达夫说。
“知道。”茗姨说。
……
罗达夫语塞,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是好。顷刻,急了满头汗出来,手指揉搓着袖口,支支吾吾半天,又说:“嗯……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会吧。”茗姨合上手中的书页,柔声说:“毕竟你也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些时日了,朝夕相处,早已熟识,乍一离去,定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罗达夫抬起眼帘,深情地望向她,忐忑地问:“我再来时,你嫁给我可好?”
茗姨笑着摇摇头,说:“我若想嫁人,早就嫁过了,还能等到现在?此生,我是决然不嫁人的。聚散终有时,人生苦短,何须多些羁绊来束缚自己呢?”
“可是,可是我想娶你怎么办?”罗达夫问。
茗姨抬手捋了下耳旁的发丝,眼神里有了丝丝波光,说:“倘若你娶了妻子,能否不回军营?”
罗达夫神情落寞,又低垂下眼帘,说:“不能。我们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老死在卫所里。但是,他们有……夫人一起随军的……阿茗,你等我,等我当上副将……”
茗姨含泪笑了,叹口气,说:“等你?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再等你当上副将,我怕已经年过半百了。那会儿你不嫌弃我,我都嫌弃自己。莫要再傻了,真想娶妻的话,去寻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姑娘吧。”
“不要,我就要你。”罗达夫流下泪来,上前两步,抬手揽住茗姨的肩头,将她的脸颊轻轻暖在自己胸前,用下颌抵住她的发髻,说:“一定等着我娶你。”
……
翌日,天朗气清,叶枫、罗达夫和方铭愿身着冬衣,一起来到码头,早已有良国商船等候在那里。三人跳上船头,逆着朝霞,乘船横渡海峡,向着良国大陆驶去。
海面上浮光跃金,罗达夫满眼含泪,独自躲在船舷旁,任由海风吹干眼角淌下的泪水,从小在卫所受人欺辱不曾落泪,征战负伤不曾落泪,饥寒交迫也不曾落泪,此时,却因为离开心之所向的女子而泪洒船舷。谁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铁打的汉子,一旦动了情,便也有了软肋。
知他伤心,方铭愿和叶枫离他远远的,放他独自静处。
方铭愿此时的心境与罗达夫迥异,满心的期待和欣喜。莫说良国他不常去,此次要去的还是良国军营,想到那“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豪情壮志,男儿郎的满腔热血就在胸口激荡汹涌。望着越来越近的海岸线,方铭愿深且妖的桃花眼里满是星辰大海,流光溢彩。
站在他身旁的叶枫,看见他神采奕奕,浅浅地叹口气。他深知此行前途未卜,那些斩不断的流言蜚语,那些理还乱的尔虞我诈,那些躲不开的嫉恨诋毁,终究是逃不脱的劫。而身旁的方铭愿几时经历过这些,又何曾见过那些险恶排挤,也罢,走一步算一步吧,该来的终归会来。
叶枫,摸爬滚打,自己早已对风暴习以为常,无所畏惧。但是,有了方铭愿,他的心里多了一方柔软之地,对未知的境遇,隐隐有些担忧。
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证明,叶枫的担忧,不无道理。
☆、第五十一章 初来乍到
东良国,国都昌亭,新建成的“定国公”成大将军府。
一座气派的府邸,朱漆大门,府额上四个洒金大字“大将军府”。门前两面烈烈招展的大旗,一面绣着“定国”、一面绣着“成”。大门台阶下,一条大道,青石板铺就。石板路两旁,院墙高耸,琉璃瓦上反射着夕阳余辉,令人目眩。门口两列身着红色戎装的卫兵全副武装,肃穆而立。
哒哒,哒哒。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身着紫貂皮斗篷,凤眼冷澈,墨发飞扬,正是从黑蛟岛刚刚返回大良的叶枫。他身后跟着骑在马上东张西望的方铭愿以及身材魁梧的罗达夫。在后边,就是二十几个骑兵骑着高头大马护送着他们而来。
他们来到将军府邸门前,戍守的卫兵见是右先锋的人马,无人敢拦。
叶枫下马,问刚从门内出来一探究竟的家丁:“成将军可在府中?”
“在议事厅。”家丁躬身行礼。
叶枫又说:“带我去见成将军,有要事禀报。给我身后的这两位安排个住处,今晚我们三人留宿府中。”
话音未落,叶枫人就已经急步走上石头台阶,迈进了大门。方铭愿连追几步,紧随其后,想要跟着叶枫一起走,被罗达夫从身侧一把拽住,低斥他:“你不要命啦,将军府也是你敢乱蹿的么?你跟着我。”
方铭愿眼睁睁看着叶枫由家丁引领着进了正院,消失在视野里,那人连头都没回。
方铭愿只得和罗达夫一起,跟在其他家丁之后,穿过长廊,七拐八拐,绕过两个庭院,经过一间间的房屋,终于抵达一个偏院,院门上方悬挂着“枫园”的匾额。
枫园?方铭愿连忙询问身前领路的家丁:“此处为何叫‘枫园’?可与右先锋叶枫有干系?”
“正是。”家丁点头称是,说:“这是大将军特意为叶先锋留的园子。”
方铭愿看向身后的罗达夫,问:“你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罗达夫摇摇头,满眼新奇,说:“这大将军府是刚建成的,我也是头一次来。别说进来了,倘若不是跟着右先锋,我连将军府的大门都看不到,我们平时都是住在营地帐篷里。”
枫园是一个内有两层楼宇的独立院落,相对途经的其他院落,略显素朴冷清,家具摆件也都是崭新的,已经收拾妥当,却无人居住。
除了正房和书房外,其他卧房都空着,家丁让罗达夫和方铭愿自己选心仪的房间。罗达夫瞪大了眼睛,欣喜地问:“我要哪间都行么?”
家丁附和点头。罗达夫就选了位于二楼的紧挨着的两间卧房,与方铭愿一人一间。随后,就陆续有丫鬟仆人进来铺被褥,送茶点。
等丫鬟走后,罗达夫往暄软整洁的床铺上一躺,美滋滋闭目养神。方铭愿却从隔壁间心事重重地走了过来,问:“叶兄为什么要住在成将军的府中?他没有自己的宅邸么?”
“便于商议事务吧。”罗达夫说:“你操心这些作甚?有咱住的睡的,吃的喝的,不就成了。住这里也太舒服了,以后我要是当了将军,也置办这么一套宅院,不用像成将军的那么繁琐,就像‘枫园’一般大小就行,把阿茗娶来。到时候,我给你也留一间房,方便你带媳妇来探望我和你姨。”
方铭愿彻底糊涂了,问罗达夫:“叶兄在你们东良国究竟是什么官职?为何成将军如此器重他?”
罗达夫示意他把房间门关好,见二楼没有人走动,说:“叶兄详细的官职职务,我这粗人也搞不清。我们大良你也是知道的,几次交战失利,让漠国打的差点就亡国了。现在的王上其实是过去良国的藩王,昌亭也是新建的国都,时逢乱世,好多事情都没理顺呢。不过,现在我们东良的军权都在成大将军手中,成将军手下有五虎将,都是现今王上的‘亲军卫’。咱们叶兄就是五虎将之一,要是换成过去良国的说法,应该能算正三品指挥使吧。反正我们现在都只喊他右先锋。你管他什么职务呢,只要是他说了算,没人敢惹不就成,咱跟着他也吃不了亏。”
“五虎将?那就是有五员大将了。”方铭愿问:“另外四位,成大将军也给他们在将军府内设了宅院?”
“不可能吧。”罗达夫笑:“光左先锋施振自己就娶了五房,再加上家丁丫鬟的,这么一小套园子,他也住不开啊。再说了,成将军收留这么多下属住家里做甚?你想什么呢?”
“那为何却单单给叶兄留了宅院?”方铭愿皱起眉头,疑惑。
罗达夫说:“那还不是因为叶兄是他的小……额,因为叶兄年纪轻,孤身一人,尚未娶妻,比较好安排么。五虎将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家眷了。王上给大将军建个府邸,顺带手不就给叶兄安排个住处了么。要不然这么多院子空着不也是浪费。”
方铭愿心头隐隐不安,总感觉事情蹊跷,罗达夫像是瞒着自己什么,没说透。
叶枫这一去,却是再也没露面,夜已深沉,还没有来“枫园”。方铭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想要出去寻他,园子门外守着侍卫,不准他出去。只得又来到罗达夫房中。
灯未熄,罗达夫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桌案上放着他啃剩半截的红豆糕,嘴角还黏了些糕点碎屑。方铭愿摇晃着他,说:“别睡了!叶兄怎么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罗达夫睡意正浓,拨开他的手,厌烦地说:“咱们在大将军府呢好吧!能出什么事啊?东良除了王上后宫,也就是这里最安全了。你把心放肚子里,快去睡吧。”
“那他今晚不过来睡了?”方铭愿问。
“嗯,有可能。商议的晚了,或许就留在成将军那里了。”罗达夫迷迷糊糊地说。
“他怎么能留在将军那里?将军也得睡觉吧!”方铭愿有点着急。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罗达夫让他搅扰的烦躁,有些恼他,说:“床都给你铺得好好的,吃饱了,喝足了,你好好休养生息不就成了。用得着你去操心将军们的事情么?将军夫人都还管不着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个猪头!”方铭愿骂了他句,气呼呼地折回自己房间,靠坐到床上,一夜未眠。
思绪杂乱,想起了黑蛟岛上的诸多种种,以及叶枫对自己的百般推拒,再联想到这个“枫园”和他的夜不归宿,自言自语地说:莫非……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就是……成将军?
哐当!才不过是一念闪过,胸口就像挨了一闷锤,砸得他气息不匀,心底发颤,脊背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倘若真如此,那自己岂不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换作是个普通人,自己尚能一搏,有机会扳回局面,但如果叶兄的心上人真的是东良的“定国公”成大将军,那除非自己是他们的王上,否则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以卵击石,未战而败,并且溃不成军。
直到天明,纠结整宿的方铭愿才攥着拳头昏睡过去。
次日,白天依然不见叶枫的踪迹,方铭愿更是浮想联翩,心中演绎了许多故事情节出来,都是关于叶枫和成将军小别胜新婚的场景。气得他不思茶饭,几乎什么都没吃。
傍晚时,有丫鬟过来唤罗达夫和方铭愿去沐浴更衣。方铭愿神情恍惚,说:“你们大良的王上要来么?我还得沐浴更衣!不去。”
“右先锋让你们先沐浴更衣后,参加晚上的宴请,说是让给你们打扮的精神点,大将军特意请了司乐坊前来助兴,美酒佳肴,宾朋满座,晚上来得都是贵客,据说左先锋施振他们也都要来。”小丫鬟唇齿伶俐,话学得相当周全。
听是叶枫交代的,方铭愿又喜又气。喜得是:贵人多忘事,你好歹想起还有我和罗达夫这么两个人了。气得是:你丫怎么才想起我?你昨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罗达夫和方铭愿俩人由将军府的仆人伺候着,沐浴,更衣,熏香,两个人洗去了仆仆风尘,换上了崭新的红色戎装,扎上腰刀鞓带,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真真是跟在哪位将军身后,都能锦上添花的俩壮小伙儿。
方铭愿想到马上能见到叶枫了,心情好转,从铜镜里照了照自己的身形,转身问罗达夫:“咱俩这身打扮都是什么级别的士官?至少也得是个副将吧?看着真威武!你的花纹跟我的稍微不同呢,我的更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