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他仍心跳不已,锁上家中大门,却仍觉得害怕,直到躲到自个儿屋里,才觉得安心。
他拿出那盒茶色胭脂,对着镜子涂抹起来。
若是有永远不会掉色的脂粉,该有多好。这样便能永远遮住他身上的污垢,真真正正改头换面地活着。
枣玠到厨房做了馄饨,等着张涣回来。
但左等右等,馄饨凉了又热了一次,他还是没见张涣的身影。
他那颗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莫非张涣……真的走了?
中午日头火辣辣的,晒得他睁不开眼。邻里厨房碗筷碰撞之声、一大家子围桌欢笑之声充满了他空寂的院落。
那笑声似在嘲笑着他的用心。
枣玠将那碗馄饨倒了。看着那馄饨泼在肮脏的地上,只觉得犹如张涣将他一颗真心摔碎在地上一般,眼泪忍不住又要流下。
大门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枣玠一惊,以为张涣回来了,而自己却从里边锁了门,他从外边自然是进不来。
枣玠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到大门前,开了那锁,匆忙推开大门。
门外却无人。枣玠伸头向巷子里望了望,小巷里一望到头,也没有过路之人。
他心中又升起一股恶寒,又迅速关门锁上。
“张涣,你在哪儿……我好怕……”枣玠背靠着门坐下,抱着自己的身体,喃喃说道。
他听得屋外有脚步声近了又远去,明知道只是路人走过,心里却紧张又害怕。
似乎有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滑到他胸前,探入他衣襟,揉捏着他的身子。又似乎有一张脸,蹭到他颈窝,用那湿润的舌头舔着他的身子。
“别碰我!”枣玠恶心不已,挣扎着起身,快步躲回屋内。那阴暗的房间让他心里没由来地慌张,于是他又出屋到庭院中,但那阳光的直射,又让他有种被人赤裸裸盯着的感觉。
一时间,他只觉得这屋里屋外,都无法让他安身。
“张涣,张涣。”枣玠呼唤着他的名字,假装他就在这附近,以此来让自己安心。
久久没有回应,枣玠越发觉得家里空寂可怕。
我要去找你。
他冲出大门,向城隍奔去。
若是见着张涣,他一定要抱紧他,告诉他,自己很想他,想与他贴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
出了城,向来人烟稀少的郊外人潮汹涌。枣玠好不容易挤进庙会,踮着脚在人群中张望。
想着往日去集市,张涣总在屋顶坐着,于是他便往高处找去。
庙会中央锣鼓喧天,一只红狮子突然跃起,高高站在那木桩上。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叫好。
枣玠皱眉。那狮子遮住了他视线,任他如何换着角度,也瞧不到它身后。
他离开人群往前走去,只觉得这正旦喜庆的舞狮、游龙都变得碍事儿。
好不容易到了山上城隍庙,进庙拜城隍的队伍又七八层地横在眼前。枣玠挤过排队入庙的人群,引得一片骂声。安分排队的百姓以为有人不守规矩,也开始一齐胡乱往里边挤。
站在两旁的捕快立刻上前将人群拉开。李俊听到那阵喧闹,出了辅屋,见枣玠狼狈地从人群中爬出,立刻前去扶他起来。
“你也来拜城隍吗?要到后边排队哦。”李俊指了指队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儿人真是多。”
枣玠见着熟人,如捏着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胳膊,匆忙问道:“张涣在哪里?”
“在城隍阁后边啃馒头呢。”
枣玠避开人群,从树木杂生的山路爬过,绕到城隍阁后边。
他果然见一人蹲在墙角,嘴里叼着个馒头,手里还拿着一个。
张涣见着枣玠,惊得立刻站起。
枣玠踩着乱石,跌跌撞撞朝他快步走来。
张涣朝他摆摆手,自个儿走过去,伸出一只胳膊,示意枣玠搀扶着。
枣玠会错了意,扑在他怀里,张开双臂抱住他。
张涣看着怀中那人乖顺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怜爱,于是他三两下咽下了口中的馒头,又将手上拿着那个塞进嘴里。如此便腾出两只手来,想要用力回抱住枣玠。
那双手就要触及枣玠身子,动作却停住了。他思忖着枣玠今早的晕倒,便是因为被自己抱坏了,现在身子定然虚弱。若是再与他亲热,他又病了,该如何是好?
枣玠等了一会儿,见张涣愣愣的不回应他,以为他果然是嫌弃他,方才一颗火热的心也凉了。
“你为何不理我?”枣玠闷闷问道。
张涣听他这样一说,知他误会了,忙着要解释,嘴里却塞满馒头,张也张不开。然而这在枣玠看来,就是张涣不想回应他。
枣玠抿着嘴,压抑着内心的愤懑。
为何又是如此?他为何总是会被爱人抛弃?
他无法得到真正的爱。这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何又开始期待了呢?
枣玠抬头看着张涣,只见他正拼命咀嚼着嘴里的馒头,腮帮鼓鼓,仿佛连眼睛都被挤得小了,看着又傻又可笑。
枣玠心生爱怜,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张涣立刻格开他的手,捂着嘴转过身去。
张涣心道好险。方才枣玠那一下揉捏,差点把他嘴里的馒头渣挤出来。若是喷到枣玠身上,恐怕会被他嫌弃吧。
枣玠却以为张涣在拒绝他的触碰,瞬间如坠冰窟。
张涣拼命咽下嘴里的馒头,正要转身向枣玠解释,却见枣玠正扶着木枝,踩着乱石歪歪扭扭地往回走。
“师父!”张涣立刻跟上去,搀扶住他,“小心些,莫要摔着。”
“别碰我!”枣玠推开他的手。
你既然无意,为何又做出这副模样?
第24章 午时休憩(2)午后
张涣知枣玠气他方才对他冷淡,让他热脸贴了冷屁股,于是说道:“师父,我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想着你,怕你晕着晕着……就不醒了。”
枣玠只道他又装深情,便也装作听不见,不搭理他。
张涣继续腆着脸说道:“师父师父……你忍心看我想你想出病来么?”
枣玠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更气。
这错的难道还是他了?
于是他狠心道:“你病就病了,死就死了,与我何干。”
张涣听他说得毫不留情,心里难过,闷声说道:“若是我死了,师父就不会再如今早那般病了。如此,我死了也值得。”
枣玠见他什么事都要和自己强行扯上关系,越发恼火,只觉得这口气非要和张涣捋顺了不可。于是便朝张涣吼道:“你死我病,这有什么相关?有什么相关?!”
张涣见解释的话头被他挑了起来,于是赶紧说道:“师父的病,莫不是因为我?”
枣玠以为张涣说的是那相思病。偏偏他今早晕了,也部分是因为思念心切。他只道张涣说对了,却竟又想着以死来治他的病,一时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张涣见他沉默,知道自己说对了,便接着道歉道:“我不该那般用力抱你,前日夜里更不该……不该那样折腾你。我以后都不会了。”
枣玠听来,只道张涣要用疏远他的方式来治他相思病,同时又想趁机淡了两人感情。这般想着,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说道:“你若是不想再与我亲热就直说,莫要扯这些理由。”
“我怎会不想!”张涣立刻回道,“我恨不能将你揉进我身子里去。只是怕你身子弱,又如今早那般晕了。我寻思前几日捉贼挣的钱,今儿拿去买个母鸡给你补补。”
枣玠听他这真情流露,心里一暖,但又知这是他虚伪的哄骗,于是说道:“你莫要再骗我了。我又不是面做的,怎会碰碰就病了。”
张涣见他听不进去,便也急了,说道:“师父,我何时骗过你?”又轻轻握住他的腕子,放在他面前说道:“你这皮子又白又薄,我只怕稍微用力些,便要蹭破见着血来。这两日我们这般又那般,怕是压坏了你身子,才让你今日受苦。”
枣玠见他轻轻拢着自己的手腕,如捧着贵重珍宝般小心翼翼,只觉得不似作假。
也是,张涣与他相处也有四五年,这孩子向来耿直,如何会说谎?倒是他自己骗了他许久,倒以为人人都如他一般精于扯谎了。
“我哪有那么弱。”枣玠说道。他心道那南馆里的倌儿比他不知嫩上多少,哪有抱一抱就病的事儿呢?
“师父……”张涣见枣玠语气放软,知误会解开,心里也欢喜,嘻嘻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将脑袋凑到他颈子间,用力嗅了嗅。
枣玠抱住他的脑袋,亲上他的嘴唇。
张涣正沉醉着,前边传来李俊的呼声:“换班换班!”于是他解下腰间钱袋,塞进枣玠手里,说道:“等我回去,集市怕是要散了。这是我前日捉贼领的赏,你拿去买只鸡,咱今晚喝鸡汤。”
说完,又特意补了一句:“不许你自掏腰包。”
枣玠见他这副逞强的模样,只觉得可爱,不禁捏了捏他的脸。
张涣站着不动,任他捏着。只见枣玠泄愤似的越揉越凶,他忍不住疼,才说道:“师父,我抱你出去吧。”
枣玠应了声,只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了地。他怕那小孩抱不稳,连忙紧紧抱住他脖子。
他倒是忘了这小孩十三岁时就比他力气大。如今长大了,这力气该又增长了些。
张涣抱着枣玠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师父,我还是背着你吧。”
“怎么了?”
“抱着你,我看不着脚下的路,怕摔着了。”
枣玠神情黯然,被他放下后,说道:“我自己走就好了。”
也许是今日紧张过了头,即使知道那耿直孩子并未多想,却也只觉得他话里有话。
张涣固执地在他面前蹲下,说道:“快些上来,若是我被李俊罚了,可要全怪师父。”
枣玠听他这般说,只好伏在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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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涣在城隍阁门口站着。枣玠排在队尾,见那小孩动作拘谨,东张西望,就是不看他,但偶尔的视线相触后,又低头暗笑。
他叹了口气,以为是自己的缘故,让张涣如此三心二意,于是便趁他不注意,下山走了。
也不知道那孩子突然不见了他,会不会慌了手脚。
枣玠到山下集市买了只母鸡。一称,见张涣钱袋里的铜板还远远不够,于是又从兜里掏出些钱来。
他想了想,说道:“再要你几个鸡蛋。”
枣玠回了家,将那只扑腾的母鸡倒挂在屋檐下,提着那篮鸡蛋出了门。
街角身形瘦小一人迅速跟了上去。
枣玠走到一处不常去的街区,这儿屋子古朴精美,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小康。
他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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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送走城隍庙最后一位百姓,张涣瘫坐在那蒲团上,只觉得再也站不起来了。
实在没想到,正旦日的城隍这般忙碌。
西斜的日光照进大殿,张涣躺在蒲团上,静静看着那色泽鲜艳的城隍塑像,突然一骨碌坐起来,跪在蒲团上,朝城隍拜了拜。
方才小民无礼,望城隍大人宽恕。愿城隍大人保佑枣玠身子无恙,二愿城隍大人保这濯阳少有贼人,三愿城隍大人保佑那张涣与枣玠二人,能永结连理,一生顺遂。
张涣抬头看了看城隍那威严的面像,又俯身拜了拜。
李俊在外边催促着收工,张涣这才出了庙门。此时觉得饥肠辘辘,想去集市买个饼吃,腰间一摸,才想起自个儿的钱全给了枣玠。
想着回家就有鸡汤喝,一时也归心似箭,往家里奔去。
走到家门口,似有一股鸡汤的香味飘来。他口水直流,迫不及待推开门。
看到院子里的场景,张涣吓了一跳。只见摆在院子角落的盆桶都横竖七八地倒在地上,枣玠屋子的窗户纸也残破不堪,像是被贼人闯了。
而且发生了激烈的打斗。
张涣担心贼人还在屋里,便屏住呼吸。屋里却没有一丝动静,枣玠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莫非被贼人带走了?
张涣急得冲进屋内,大叫道:“师父——”
“咯咯咯咯……”
一只鸡从屋后飞出,扑棱着翅膀想要飞上屋顶,撞翻了放在墙边的竹篓。
“臭小子你瞎叫什么,快帮我抓住它。”
枣玠恼怒的吼声从屋后传来。他盯着这鸡好久,差一点就捉住了。谁知张涣那一嗓子,又吓跑了它。
那母鸡见大门敞开,便往那儿飞去。张涣长臂一捞,将那乱窜的鸡抓在手里。见枣玠在家里好好呆着,这满院凌乱怕也是这鸡闹的,他又不禁松了口气。
枣玠摘下衣服上粘着的鸡毛,从屋后走了出来。催促他道:“快去杀鸡。”
张涣怏怏地走向厨房,嘟囔着饿。
“我逮不住它。你快让它断气,我来放血拔毛。”
张涣知枣玠体谅他辛苦,一颗心也暖了。他拉着枣玠走到厨房,说道:“我们一起。”
他三两下将那鸡脖子割了,将奄奄一息的母鸡递给枣玠,又从后边抱住他,握着他的手,说道:“咱们一体,便有四只手,处理得也快些。”
枣玠见他紧紧贴着自己,哪像能干活的样子,便无奈说道:“你若是这般,我们本来有四只手,如今倒是一只能用的手也没有了。你要真想快些,就去帮我炒几个菜。”
张涣不情不愿地放开他,又凑近说道:“让我亲一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