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枣玠绝望的哭喊,仿佛就在耳边,刺着他的心。
就连那指甲断裂的疼痛,也在他脑中清晰,激得他身子一颤。
枣玠当时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像那英雄一般出现,拉住他挣扎的双手,将他带离苦海。
亏他还自诩是枣玠夫君,他当时又在做什么?他躲在山洞里,畏畏缩缩看着洞外暴雪纷飞,甚至靠在火堆旁,安逸地睡去。
张涣悔恨不已,捏紧了拳头,泄愤似的打在自个儿腿上。这解不了气,又狠狠往胸口处打几下,才觉得心中那口气顺了些。
他恍神看着地面抓痕,却发现那满地杂物中有一物格外精致。
他觉得眼熟,便拾起看了看。
是店里的一盒雕工细腻的胭脂。
店里失踪的胭脂这般多,怎会偏偏这盒落在此处?
张涣凑到鼻尖嗅了嗅,发现并无香气。
这么多年,枣玠就没卖过不香的胭脂。
莫非这是……枣玠自己用的那份泥色胭脂?
这么一说也合理。那日出走,枣玠便将这胭脂随身携带,挣扎时落在此处了。
张涣不曾见过那泥色胭脂,此时便忍不住想打开求证。
打开来,却见里边色如春桃,脂膏面上刻着一个“涣”字。
那字刻得俊逸,仿佛是枣玠正轻声呼唤他姓名。那温柔的嗓音漾在耳边,挠动他的心。
似真似幻,飘渺无迹。
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心里又惊又疑,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知它跳得极快,似堵住了嗓子,让他呼吸困难。
“你这是何意?”他喃喃问道。
“你这是何意!”他站起身,冲出屋去,对着那一片积雪大声呼喊。
“枣玠——回答我——!”
你这是何意——
张涣紧紧攥着那小盒胭脂,棱角搁得他掌心发疼。又担心捏坏了这木盒,连忙双手捧着,小心护在两手之间。
如捧着一颗灼热的心,包着思念与爱意。
不——枣玠冒雪出走,对他应是极为厌恶。
可为何又贴身身带着这刻有他名字的胭脂?
“枣玠——”他对着山坡大叫着。
满山积雪死死罩着他的声音,连那用作安慰的回音也吝啬予他。
面前的山坡如巨大的坟墓;身旁木屋窗檐上的霜雪,如灵堂前挂着的白色帷幔,衬得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张涣迈开那冻住的双腿,回木屋拿了个木棍,跑向那山坡。
“我挖你出来……”
他将那积雪刨开,好几次被底下的硬雪拌得跌在雪地里,面部被冻得通红。
身子却是热的,甚至微微发了汗,厚重的衣物粘在身上,又格外冰冷。
在离那木屋半里处的山坡上,他发现枣玠一只鞋。
一阵疲惫感充上脑门,他扶着那木棍,才堪堪站定。
枣玠怕是就埋在这儿。
他不敢挖下去,拿那木棍试探性地戳了戳周围。
没有尸体之类……隆起的物体。
他拾起那只鞋,想带回家里。但见它已被雪冻得僵硬,拿在手里冻得他颤抖,放在怀里又弄湿衣服。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其放回原处。
枣玠那日经过这儿,掉了一只鞋。若在这雪地里只着袜子,定是走不了多远……那尸体,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这一下午,他都在这雪地里寻着尸体。那鞋方圆百丈的雪都被他扫了,却仍未发现枣玠。
莫非是让那野兽叼走了?
可哪有野兽会在暴雪之日出来觅食?若是在雪停之后,应该有拖拽痕迹或足印。
张涣见那日头西斜,此时再不往回走,今儿便要被关在城外。
他只能改日再来。
他仍觉得枣玠就躺在山坡上,只是他今日未寻到而已。
他静静望着那雪丘,雪丘也不言不语地与他对视。
“我走了,等休息日再来看你。”
他竟与那雪丘出声道别。
似乎这样,睡在那儿的枣玠便能听到一般。
他似乎已经能够接受,枣玠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但在回城的路上,一想到回到家中,只能一人吃饭、一人睡觉,便被那悲伤笼罩。
他还没弄清枣玠对他的情感,还没有向枣玠解释清他的爱意……枣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留他一人揣着这么多遗憾与后悔,丝毫不给他补偿的机会。
甚至这自责与怨气,也无处使儿。甚至他越发泄,反而攒得越多一般。
他回到城里,缓缓往家里走着。
丁盛正放衙回家,一手提着酒,嘴里哼着小曲儿。他碰见张涣失魂落魄在街上游荡,便叫住他:“小子,有个好事儿你听不听?”
张涣正想着心事,双目空茫。丁盛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未察觉。
“你这小子,连你老大也不正眼瞧了?嗯?”丁盛揽着他的肩,用力挠着他的脑袋。
这一挠,竟又将他眼泪揉了出来。
丁盛啧啧两声,打趣儿他道:“那些被你揍过的贼,若是知道你这般爱哭,怕是要气死了。‘我竟然被这娘们唧唧的小子打了——’……之类的。”
见张涣仍对他毫无反应,他只好切入正题,说道:“你前几日叫我去寻枣玠,这事儿有进展了。”
张涣听闻枣玠二字,缓缓扭过头来看着他。
丁盛见他这副傻样,忍不住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梁大人专门往驿站跑了一趟,查了那驴马租还凭据册。枣玠在十日前就还了驴,凭据上有他的签名和手印,他此时好着呢。”
丁盛说完,看着张涣面上几番变化,忍不住想说他几句,可这孩子拔腿便跑。
那精神,完全不是方才能比的。
他见张涣要跑出城,知那城门关上后,只能露宿荒野。他担心张涣安危,连忙追了上去。
好在那守门的衙役见张涣举止有异,及时将他拦住。
丁盛拉着他的衣领,见他依然挣扎着要出城去,便凑着他耳边喊道:“你要去哪儿——”
张涣被唬了一跳,喃喃道:“去找枣玠……”
“上哪儿找?”
“去……下一个驿站……”
“这濯阳周围有几个驿站你晓得么?”
丁盛看张涣一脸茫然的模样,便将他拉到路边石凳上坐好,与他劝道:“你连上哪儿去也不知道,如何找人?濯阳小县,虽然只连了南北两个县城,但枣玠十日前还的驴,此时不知又过了几个驿站,往哪个方向走了。”
张涣连忙道:“那我便去驿站查那还驴记录,便能知他下一站前往何处了。”
丁盛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倒想得简单。这驿站是官家的东西,哪能随便让你进去查。”
张涣沉默了。
丁盛接着劝道:
“就算你真与他在一个城市,你又能如何寻他?你可知他在哪个客栈落脚,在哪间客房呆着?你若要在那城门盯着,四五个城门你又知他从哪个门出?你若要在驿站守着,若他弃了驴马走水路,你又如何知晓?
“他本不想你去寻他,凭你一己之力也难寻。你还是弃了这个念头好。”
张涣固执摇头:“我要去。枣玠……未必不想我去寻他。”
丁盛啧了一声,对张涣是又气又羡。气他油盐不进,又羡他如此情深。
他装作生气模样,起身离去。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身上无银两干粮,若是死半路上,枣玠怕是要悔恨一生啊……”
张涣方才被他说了一通,也冷静下来。此时又听他说得严重,被唬得一愣。
这人还是得寻。只是他该如何去寻,还得好好想想。这枣玠好不容易活了,但他若是不小心死了,也是白忙活。
他捂着贴身放在胸口处的那盒胭脂,感受着自个儿急促的心跳。
那又似乎是从那盒中传来的,枣玠同他一般热烈的心跳。
只要人还活着,他那暂时无处安放的情义,便有了归处。
第42章 寻人准备
张涣却不知,倘若他此时坚持出城,又能在那雪中捱过一夜,第二日便能到阳安,濯阳南边四十里处的小县。
枣玠已在阳安呆了十几日,此时还未启程。
那日他醒来,见自个儿躺在火炉边,身上盖着厚棉被,暖和极了。
后来才知他已经到了阳安驿站。
想着应是有他人相助,但驿站衙役却说,那日暴雪纷飞,只见一驴驮着他,从一片白茫茫中走来。
他寻到那日穿的棉袄,嗅到一股葱饼味儿,想来是匆忙之下拿错了。那驴寻着味儿找到他,又错将他当成昔日饲主樊威,将他从那雪地里带到驿站。
这阴差阳错,倒是救了他一命。
只是这双足被冻得伤了,尤其是失了鞋的左脚,连走路都困难。
好在阳安小县客栈价廉,他住上十日有余,养得勉强能行走,才再次启程。
他这十几日,也曾反悔过。
阳安距离濯阳不过四十里,此时若是回去,便能不再受这奔走之苦,还能……还能见见张涣。
那盒胭脂,是他俩一起做的。他除夕之夜刻上张涣名字,临走之时贴身带着,就当是留个念想。
可那唯一与张涣有关之物,也给他弄丢了。
也许……这是上天给他的指示,叫他不要再妄想着与那孩子纠缠。
也是,张涣回到濯阳也有了十几日,若是……若是仍然对他有情,早就来寻他了。
两地离得这般近,来回只需一日。可这十几日过去,他还没见着张涣身影,想必是……遭他嫌弃了。
张涣此时定在庆幸他走了,甚至祈祷着他不要再回去,不要再回去找他麻烦。
这般想着,他总算是绝了那反悔的念头。
他重新买了身衣裳,又换了双鞋,一路往南走去。
两人就这般错过。
————————
张涣在濯阳,每日抽空为寻人做准备。
首先要有地图。地图上有驿站图,至少能推测枣玠前行路线。
枣玠的营生方式,应该还是卖胭脂。不过他有那绘制图纹的手艺,还能在木器漆器之类的店里帮工。这些带着花纹的制品常常价高,要能卖得出去,不会在偏远乡县,而是如濯阳一般距离大都会较近的小城。
南方商贾不如中原繁华,都会与城县数量均少。如此这般,应该能筛掉不少地方。
总之得先拿到地图。
张涣记得书屋里有一本地理志,常年无人问津,应该能还些价钱。
书屋老板却告诉他,店里唯一一本地理志已被人买走。
张涣便问买者是谁,他好去借来抄写,却被告知正是他师父枣玠。
枣玠何时买的地理志,为何与他朝夕相处的自己浑然不知?
这一问,才知是那腊月二十九,他看着枣玠走进书屋那日。
这书屋虽白跑一趟,却也得了些新消息。
枣玠小除夕那日来买书,那离去之意应是早就有了。
他在那日夜里才……才做出侮辱枣玠之事,想必枣玠离去,并不是气他轻率玩弄。
若真是厌恶他,之后几日也不必与他纠缠不已。
那是为何?
莫非是气他离了香粉铺,去做那捕快后,不让两人朝夕相处?
张涣红着脸摇头。他只道向来是他黏枣玠,没有枣玠想要黏他的道理。
莫非是气他要去那洛阳?
想着枣玠在洛阳的经历,他狠狠给自己脑袋一个爆栗。
枣玠怎会愿意回那伤心地?当时定是不想拂了他的意,才勉强答应愿与他回去。他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为枣玠做了件大好事。
可这去洛阳之事,他与枣玠在除夕夜才提出,也不应是枣玠离去的缘由。
张涣回到家里,心里默默说了声得罪,便到枣玠房里翻找。没找着那本地理志,却发现枣玠枕头下边压着一封信。
本以为是枣玠留给他的,谁知打开一看,却是他写给枣玠的第二封信。
不知为何会被压在枕头下。
他打开信封,看那信纸平整,便猜想枣玠看到这肉麻话语,定是没有因遭到羞辱而勃然大怒。不然这信纸定皱成一团,或被他撕得粉碎,怎还会宝贝似的被他藏着枕头底下。
他仔细看着那纸,试图寻找枣玠留在上边的痕迹。
那第二张要更疏脆一些,还染上了些水渍,似乎被多次反复翻看。
第二张信纸上只写了他打算买酒之后归来之事,有什么可看的呢?
张涣竖着读又横着读,思索着自个儿是否无意间写下了藏头暗语。
不过仔细想来,枣玠离去的时刻真是与他回来只是刚好错过。
若不是十五夜红仙居不营业,若不是十七落了暴雪,他几乎能在枣玠离开之前回来,阻止这一切发生。
枣玠冒雪离去,似乎……是拼了命也要避着他。
他实在想不明白枣玠离去的原因,但从枣玠留下的物件来看,应该不是厌恶他的。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等寻到人直接问便好。自个儿在这儿瞎猜,即使猜对了也不知是对的。
还是想办法找到地图要紧。
第二日,张涣在衙门当值。午间休憩时,他见丁盛钻进梁知县书房,连饭也不同他们吃。
下午当值,他不禁问丁盛:“在衙门书房,可以看书吗?”
丁盛被他一问,心虚道:“在书房不看书,还能做什么?”
张涣一听,只道寻那地理志有了希望,便对他睁着期待的双眼:“能带我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