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勾栏里买春的客人,倒不知道吃了多少倌儿脸上的脂粉,要真有毒,怕是早就死了。
他知道这不该说。至少,不该在张涣面前提起。
那孩子,他不应该懂这些东西的。
张涣看着他,等着下文,却见枣玠脸上笑容一凝,只当他想起了脂粉的坏事,便小心翼翼问道:“果然,还是有毒吗?”
枣玠摇摇头,说道:“没毒,但……你也不要乱吃。”
他说着,拉着张涣又回到那木桶前。方才打开盖子散了散味儿,现下没那么难闻。
“这米我泡了一月有余,现在好研磨了。”枣玠说着,搅拌了一下那浑浊的白水,又舀起一瓢米水,倒入锅中清洗。将洗净的米放入石臼中,又加了一些清水。
“力气活儿便让我来吧。”张涣听说要研磨,便接过那石臼,将那石杵用力砸下去。
“轻一点!”枣玠出声制止。
那米糊飞溅,弄脏了两人的衣裳。
枣玠接过石臼,如捣药一般缓慢有力地研磨,说道:“像这样,一圈一圈的。”
张涣试了试,那米糊却总被挤出石臼,弄得他一手都是。
他沮丧不已,只觉得自己连最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
枣玠握上他的手。
张涣双手一僵。枣玠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移动那石杵。
他只知道师父身形瘦弱,却不知他的双手,竟是那么有力。
温暖又让人安心。
“我做了快八年的胭脂,若是你一天就学会,我岂不是白干了?”
枣玠嗓音温柔,颇有耐心。
张涣心中的沮丧,似乎消减了不少。
那石杵一圈一圈地研磨,那被他搅得混乱的米糊似乎也安静下来。
“我今日抓了一个贼,还见了县太爷。”张涣开口道。
也许是这缓缓流逝的柔和氛围,让他想要说话。
或者,想要在这样能干的师父面前,挽回一点作为可靠男子的颜面。
枣玠静静地听着,听张涣说着今日早晨的故事。
听他说他如何与那采花贼缠斗,如何得到县太爷的赏识,如何风光无限。
那故事,也是张涣的将来。
那故事里,没有他枣玠,也不需要他枣玠。
这样很好。
“师父,你不高兴吗?”张涣察觉到枣玠兴致不高,便开口问道。
枣玠冲他一笑,说道:“我徒儿有出息了,我怎会不高兴呢。”
似要阻止他深究下去,枣玠放开石杵。
张涣只觉得双手一轻,失去了温暖的包裹,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那寒意直达心底。他忍不住发了颤。
枣玠滤出浑浊白液,见纱布内已无杂物,便将那浊液放在一旁。
“等它分层,就能取粉了。”
“做完了吗?”张涣问道,语气中透着一股失望。
“还差得远呢。不过今儿就先到这吧。”枣玠说道,“明早我把粉晒干,等你回来,就能做胭脂了。”
“从红花中取红色汁液,才是做胭脂最重要的一步。”
“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步。”
我想让你看着。
那如妖术一般瑰丽的过程。
第7章 入职检讨
傍晚,饭桌边坐着三个人。
“李俊,你来做什么。”枣玠不悦道。
在这最后的几天,他想和张涣多单独待一会儿。
“我来看我徒儿。”李俊拿出一坛酒给自个儿满上,又将食盒推到枣玠面前,安抚他道:“醉花楼的凤爪,给你买来了。”
李俊又给张涣倒了一碗酒,问道:“今儿任职,感觉如何?”
张涣如实说道:“在衙门附近,也忒无聊了,一个贼也没有。”
李俊笑道:“咱虽叫捕快,但也是衙役,捉贼只是职责之一。百姓若有麻烦,我们应当全力去帮忙。比如……谁家的猫上树下不来,咱就帮它下来。明白么?”
张涣点点头。
那李俊喝了点酒,说话也没了边:“听丁盛说,你今早当街安抚了醉花楼那美貌琴女。你这小子,艳福不浅嘛。”
张涣脸一红,下意识偷眼去看枣玠。见他面无表情,倒不知是何反应。
“那是今日差点被采花贼糟蹋的姐姐。”张涣老老实实说道。想到那女子说的话,他觉得有必要向李俊说明,便说道:“那采花贼被打了一顿便放出来了,那姐姐……怕遭报复。”
“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怜香惜玉。”李俊说道。
“不是的!”张涣立刻说道。也许是嗓门大了些,枣玠和李俊都是一怔。
“……她很可怜。”张涣说道,“她不该被如此的。”
“你待如何?”
问话的却是枣玠。
张涣自顾自地担心枣玠会吃味,便按下不表,反而问李俊道:“可有解法么?”
李俊摇摇头,说道:“那樊威没污人家清白,按律法也只能放了。若他再去找那姑娘麻烦,咱遇上可以再捉。”
“那要是,没遇上呢?”张涣问道,声音发颤,“若是,在那荒郊野外,那姐姐被……”
他止了声,想到那画面,觉得胃里翻腾,只能拼命忍住那干呕的冲动。
“遇不上,咱就管不着。”李俊说道,“若是真的被污了清白,那樊威倒还能坐几年牢。”
“怎么能这样……”张涣喃喃道,握着筷子的手似要将那木棍折断。
正是因为有着相似经历,才会如此感同身受。
手被人握住。
那手温暖,又有力。
“你为何,如此担心那女子?”枣玠嗓音柔和,张涣听来,那语气中竟似乎带着一丝劝诱,一丝期待。
“……她很可怜。”张涣说道,“那害怕被奸污的痛苦,如何能够忍受……若是要以清白被毁作为代价,才能让那采花贼伏法,这也太不公了。”
“那,若她,是妓子……你,还会可怜她吗?”
“妓子……”张涣轻轻念着这两个字,突然起身,冲向茅房,拼命呕吐起来。
枣玠坐在原地,怔愣着。
张涣那一声声仿佛要将心呕出来的声音,像刀子一把把扎在他的心上。
张涣恶心他。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却不曾想到此番试探,张涣反应竟如此之大,大到让他无地自容。
张涣竟会从身体上如此本能地嫌弃、厌恶着他。
又庆幸着,他多次忍住了坦白一切的冲动。
至少现在,他在那孩子心中的形象,还披着一层良民的皮。
两人还能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就让他,再享受一阵子吧。
这偷来的爱。
“这便受不住了,小崽子还嫩着呢。”李俊饮了口酒,幽幽叹道,“不过若真做了捕头,这濯阳县的贼恐怕觉都睡不好咯。”
张涣吐得泪眼汪汪,嗓子也哑了。
“徒儿,听着。”李俊正色道,“你是捕快,不是大侠。有惩恶扬善的想法是好事,但得在律法的范围内。”
“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那些香消玉殒的小姑娘,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李俊闷了口酒,语气里透着沧桑。
张涣张张嘴,但嗓子似乎烧坏了,发不出声。
“说不了话就想好了再说。吃饭吃饭。”李俊给他可怜的傻徒弟夹了菜,张涣只好放弃反驳。
一桌三人各有所思。
第二日,张涣去了衙门后,枣玠将那分层的米糊滤出,晒在院子里,又到前边开了店门。
他便不打算做新胭脂了。如今店里的存货,能卖多少就卖多少。
他打算,在张涣正式成为捕快后,悄悄离开。
到张涣找不着的地方去。
免得到时再伤心。
“枣老板,最近可有新胭脂么?”一个女子款款走来,探头朝里边望着。
枣玠认出她来,这便是醉花楼的琴女王枝。虽然是身份低贱的歌女,但也是个有气节的。
和那小子……也挺配的。
枣玠挑了张涣卖香粉时夸得最多那款胭脂,递给她,说道:“张涣喜欢这个颜色。”
那王枝不知枣玠怎会知她心思,脸一红,呐呐接下了。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递给枣玠,羞赧道:“可否将此物……交给张小郎君?”
枣玠自然是满口答应,收下那香囊。
想来,王枝之事不是还有一个解法么?
那便是张涣与她……成亲。
作为丈夫,保护妻子便是天经地义。
便难有昨晚那般烦恼了。
这不就是有答案吗?
第8章 胭脂暗喻
时近中午,枣玠看着张涣远远回来,脚步轻快,似乎心情不错。
他握了握手中的香囊,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将它藏到抽屉里。
毕竟是他养大的孩子,在送给别人之前,怎么也得收点利息回本。
午饭时,枣玠又故意拿错了张涣的碗。
他知道那小孩正盯着他的嘴,眼睛都直了。
他笑了一下,刻意又妩媚。
他知道这种笑容,最能击溃那些心口不一的男人。
果然,张涣放下手中碗筷。
“师父……”
要来了吗?
枣玠心跳不已。
“那是我的碗……”张涣却说道。
他确实起了欲念。
看着枣玠舔弄他的碗筷,他欣喜不已。
心里却又矛盾着。
这样不知情的枣玠,却被他在意念中恣意玩弄。
这样不好。
他不该这样做的。
枣玠愣了,知张涣没会意,随即脸色涨红。
为了掩饰心中尴尬,他说道:“哦,我去拿个新的。”
张涣只道枣玠嫌弃他,心里一阵失落,却也不好说什么。
但良心仿佛得到了安抚。
枣玠回到桌前,寻思着说些什么缓解气氛。
张涣却先开口道:“明日便是腊月二十九了。师父要去集市买年货么?”
“去吧。”枣玠随口答道。
“需要我帮忙么?”
“不用。”
“哦。”
“吃完了就去洗碗。”
“哦,好。”
午后,枣玠领了他到屋后仓库。
去年春末制的干红花,如今还有满满一桶,是枣玠为做今年花朝胭脂所存。
枣玠抓了一把,放到盆里,问张涣道:“你看,像不像胭脂的颜色?”
张涣摇摇头,说道:“不像,也忒红了些,如果涂在脸上,就突兀了。”
“颜色可以调整,不过,胭脂红便是从这红花中来的。”
他说着,一只手白嫩,在那红花中拨了几拨。张涣看着那艳红中的白,往日春梦又浮出脑海。
他最喜欢与枣玠在这红花中行那云雨之事。
那雪白的身子,没在艳丽的花中,便是极致的诱惑。
他咽了咽口水,听到自己问道:“可以吃么?”
吃……什么?
“你想吃么?”枣玠嗓音里似乎透着劝诱。
张涣仿佛被勾了魂,顺着他的话痴呆一般点点头:“想吃。”
张涣看着枣玠那手,捻起一丝花瓣,靠近他,将那花瓣放入他未来得及合上的嘴里。
指尖碰上他嘴唇,似打开了欲望的闸门,方才压下去的梦中画面,如洪水一般喷涌而出。梦中他亲吻着枣玠的身体,抚摸着他,紧紧抱着他,将他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衣服下的肌肤,似乎也在渴求着与他赤裸接触。
他抓住枣玠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紧紧地。
枣玠知他上了钩,心中一喜。抬头望向他的眼睛,只见他眼里满是爱欲,似要将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一般。
张涣懂事之后,在他面前一向是乖顺的模样,何时像现在这般……这般忤逆放肆?
他想激这孩子同他表白,或是……直接强上了他也好。
但为何心中如此不安?
他们之间这错误的爱,不知何时而起,因何事而生,但这责任,却总要有人来担。
他怎能将一无所知的张涣拉下水呢?
那孩子不该被主动的。
张涣看着枣玠眼里情绪万分,似在害怕。
他只道枣玠被他吓着了,心下一慌,方才那点欲望化为懊恼,一时间又羞又悔,只得僵硬地用衣袖擦了擦枣玠的指尖,支支吾吾道:“弄脏了,给你擦擦。”
枣玠抽回手,端着那盆子往外走,说道:“你过来,我教你如何取色。”
张涣低头跟在后边,不敢发一语。
两人心下却均松了口气。
枣玠装满一盆清水,取了几把厨房角落的木灰,放入清水中搅拌,一盆清水自然是变得灰黄浑浊。
张涣知那是他平日里做饭生火时,燃烧枝叶落的灰,枣玠让他不要清扫,却不知原来是作胭脂用。
但他实在想不到,这脏兮兮的灰,与那精致细腻的胭脂,有何关系。
“这些能涂在脸上吗?”张涣指着那桶污水问道。
“不能。”枣玠回答道,“但若没有它,红花在清水中泡上几个月也未必能出色。”
说着,将那红花用纱布包了,放进污水里揉搓。
淡淡的红从布包中渗出,在灰黄污水中晕开。
“正是这脏水,将那红色从红花中抽离。”枣玠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它多么自私啊。”
“但是,若是没有它,红花便难以出色吧?”张涣接话道,竟是在为那污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