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个门外汉而已。
张涣接过那布包,费力搓起来。
起初那红并不显眼,但随着出色越多,污水中的红也越深,竟渐如鲜血一般红艳,不复方才灰污模样。
张涣捞了一把,抬起手来一看,竟是连灰渣也没了。
“那灰是和色融在一起了么?”张涣问道。
枣玠笑笑:“所以我们要将它们分开,怎么能将灰涂在脸上呢,你说是不是?”
张涣点点头
,又问道:“是要等它们分层吗?”
枣玠摇头道:“等它们自己分层,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说着,拿来一瓶醋,倒了几滴进入盆中,搅拌了一下,说道:“灰大部分会被醋酸掉,变成水。”
张涣见那平日里做菜用的醋,忍不住笑道:“这做胭脂,怎的和做菜一样。”
枣玠又拿来一盒白粉,捻起一点搓了搓,递给张涣看,说道:“这便是昨日做的香粉。”
张涣看那白粉,极为干净,忍不住放至鼻下嗅了嗅。
“不香……但也没有昨日那股怪味儿了。”
“叫香粉,未必香。晒了一天,气味自然散去了。”
枣玠捻了那白粉,撒到红花汁液中。搅拌些许,那艳红的花汁染上了白色,变得粉桃粉桃。
如此便有了那胭脂的颜色。
张涣大呼神奇,枣玠又说道:“白粉不仅可以调色,还能加快分层。
“即,又将红色从灰中抽离出来。”
灰还是灰。
不可作为饰品涂在脸上的灰,不被允许与那艳丽的红色永远融在一起。
但尘埃落地之前,它们还可以在空中紧紧相拥。
第9章 小除夕
腊月二十九。
集市上热闹不已。
人多就意味着麻烦也多,光是今儿一早上,丢了钱袋的案子已经报了有三个了。
张涣自然是忙前忙后。
虽不是捉贼,但总比在衙门附近闲晃悠有意思得多。
看着日头高照,张涣寻思着枣玠也该来了。他四处张望着,但人群中寻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巳时换班,张涣被调去集市附近的街道巡逻。这街道也是商铺林立,虽然也热闹,但总不如集市那般混乱。相较之下,在此地巡逻要轻松不少。
张涣在人群中走着,自以为的一双鹰眼扫视着街道,突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书屋里出来。
是师父!
张涣心里一喜,正要跟上去。但路过那书屋,他又不禁心里一咯噔。
枣玠为何会去书屋?莫非……是发现了他藏在床底的小册子,前来求证的么?
张涣脸一红,想到他昨日回家之前,被丁盛撺掇着在这儿买了一配图话本。昨夜睡前看完,臊得他一夜都没睡好。
若是师父知道他看那种东西,不知会……会不会发现自己对他的心思呢。
这么想着,就更不好意思去找枣玠了。
张涣按既定路线巡逻着,却不知枣玠早已悄悄绕到他身后,跟了他一路。
枣玠看着他自作威风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小孩就是小孩,再怎么装样子,也还是小孩。
走到集市附近,人渐渐多起来。枣玠挤在人群中,伸着脖子看他。
眼看张涣要走远了,枣玠却还被挤着动弹不得。他边说着抱歉,边向前挤着。
突然感觉胸口被人用力摸了一下,枣玠心中一阵恶寒,只道是遭了贼。他一手反射性地抓住方才经过他身前的男人,另一手下意识去摸放在胸前的钱袋,正想叫人来捉贼,却愣住了。
钱袋还在。
那男人被他抓住,只恶狠狠盯了他一眼,转身就消失在人群中。
枣玠心跳不已。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
那人在他胸口留下的触感,绝非偶然。若不是为了偷他钱袋,那是为何……?
他觉着有人在暗处看着他,心慌不已。快步走到人群稀疏处,感觉呼吸顺畅不少,心悸似乎稍有缓解。
方才,是他多心了吧。
又掏出钱袋,看了看里边又掂了掂,确定没有被掉包后,走进醉花楼,沽了壶招牌青梅酒。
他一直馋这醉花楼的青梅酒,但价钱略高,一直舍不得要一壶。如今便想在离去前,弄一壶来尝尝。
当然,这酒还有其他用处就是了。
枣玠回到店里,将那酒放在厨房,又回到屋里,将方才在那书屋买的地理图志摊开。
这本地理图志,是他来到濯阳后卖给旧书摊的。如今,又回到他手中。
书上还留有他六年前,刚离开南馆时做的标记。
当时挑挑拣拣,最后选择落脚濯阳。如今再离开的理由,竟是躲避爱人。
六年前卖掉这本地图志时,他估计不会想到还能有需要它的这一天。
看了会儿地图志,枣玠心中已对下个落脚点有了初步选择。眼看张涣就快回来,他将那地图志藏好。
又想着腊月二十九需扫除,便拿起扫帚,从最乱的厨房开始。
锅被随意放在地上,洗过的碗筷堆在锅里,灶台上还有些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食物残渣。
枣玠扶额,用抹布抠掉那些脏污,在心里教训着那做事有头没尾的小孩。
厨房角落里堆着许多灰,都是张涣平日里一点点存起来的。
这一块地倒是干爽,在满地湿污的厨房里,这儿像是画了道结界,被保护得极好。
不过是他说过,这些灰能拿来做胭脂,张涣便好好地存起来,好好地保护着。
明明在外行的张涣看来,这些灰不过是脏兮兮的垃圾。
枣玠鼻头一酸,视线模糊了。他毫不留情,扫去了那堆灰。
反正,以后也用不着了。
如此,厨房角角落落都变得十分干净。
张涣回到家,枣玠正在打扫店面。
“师父,我今儿碰见你了。”张涣兴致勃勃说道。
枣玠却微微吃惊,担心买地图志一事被发现,便问道:“哦,在哪儿?我可不记得有见着你。”
“在……在书屋。”张涣说着,想到那话本,脸不禁一红,试探问道,“师父,你去书屋可是要买什么书么?”
枣玠听到买书二字,担心事情败露,便矢口否认:“没有买书,就随便看看。”
见张涣脸色一凝,怕他不信,于是又补充了些虚伪细节:“听说最近出了些新话本,我便去看了看。”
张涣听到话本二字,一颗悬着的心更是要蹦出来,慌慌张张丢下一句“我去做饭”就进了厨房。
枣玠正想松口气,张涣又在那嚷嚷道:“师父!我存的灰怎么都没了?”
枣玠便临时想了个唬弄的法子,也大声说道:“收起来了。新年落灰,多不吉利。你这几日,也不要存灰了。”
“哦——”
午后,枣玠将昨日分层的桃红搬出来。
昨日还是一片红艳的花汁,如今上层又变得灰黄,红色都集中在了盆底。
枣玠将那上层浊液舀去,将那红色液体用布包着,悬在房檐下,湿漉漉地挂着水。
“这么挂一天,胭脂便做好了。”枣玠说道。
“这便结束了吗?”张涣喃喃道,语气中透着一股失落。
他想再多做一些时日,重要的是,能与枣玠呆在一起。
“结束了。”枣玠说道,“总要结束的。”
张涣看着那鼓囊囊的滴水布包,忍不住用手捏了捏,挤出不少红汁。
枣玠指着地上那一滩红水,说道:“你瞧你,浪费多少胭脂。”
“既然浪费了这么多,那便再做一些吧?”张涣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
枣玠知他所想,知他不舍得自己,但也只能狠下心:“不用了。”
张涣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知道腊月二十九要扫除。但今年不知怎的,干净的家让他觉得格外怪异。
扫除似乎也带走了枣玠的全部气息,再加上这几日枣玠时而散发的情绪,让他觉得,似有事要发生。
他看着那枣玠走向店铺大门,仿佛是要走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师父!”张涣忍不住张口叫住他。
枣玠却是关了大门,又向他走来。
“傍晚饮些小酒,如何?”
师父他笑得妩媚。
第10章 酒后(1)
酒?
直至晚饭时,张涣真看到枣玠拿了一壶酒上桌,才知道他不是说笑。
家中无酒杯,枣玠就拿着小碗,一口一口细细抿着。
张涣还是第一次看枣玠饮酒。虽然李俊常常带着酒来家里,但枣玠从来不喝。
也不知道枣玠酒量如何。张涣想着,竟有些期待他醉酒的模样。
不过……枣玠喝酒的姿态,真是赏心悦目。
张涣想起了,他还在洛阳之时,爹爹在家里宴请的那些贵人,他们也是这般优雅。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醉花楼的青梅酒,还不错。”枣玠推了推那酒坛。
张涣倒了一点,也学着他抿了几口。
青梅酒清醇,不如李俊喝的那般浓烈。像是梅子榨出的汁,带着发酵的酸味,一股浓烈的晚春气息。
饭后,张涣收拾了满桌狼藉,端到一旁水池洗了。
留着枣玠一人一壶一碗,独自斟酌。
也不是不想与师父喝酒,而是……看枣玠这模样,估计酒量要比他好。若是他先醉了,那岂不是浪费了照顾师父的良机?
张涣这点小心思,枣玠也是知道的。
这小子喜欢他,欲望都表现在脸上,行动却克制得很。
酒后,不管是张涣还是他自己,再出格的行为都能有了借口。
今夜绝不再让他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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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涣忙完活儿,已过了小半时辰。他坐回桌前,撑着脑袋看枣玠。
只见枣玠靠在椅子上,一手端着小碗,时而凑近嘴边,双目盯着窗外,似有醉意。
张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他正看着那挂在屋檐下的胭脂。
挂了一下午,那布包似乎干了。
但细看,底部聚集着一颗水滴,不一会儿又滴落在地上。
极轻,但在暗夜中却又极重的一声。
与枣玠将碗放在桌上的声音重叠。
张涣唬了一跳,见师父歪在椅子上,似要跌倒,立刻坐到他身边扶住他。
枣玠顺势倒在他身上,说道:“我乏了。”
感到肩上的重量,意识到那暗恋之人正依靠着他,张涣紧张得一双手无处安放。
枣玠语气迷糊,嗓音慵懒,似乎又有一丝撒娇的意味。那带着酒味儿的热气,喷在他颈子上,染红了他的面孔。
张涣心里起了绮念。
那日思夜想的面容近在咫尺,只要他轻轻侧过头,便能吻上。
他颤抖着一只手,要抚上枣玠的脸。
若是扳过他的脑袋,便能和他亲嘴儿。反正师父现在醉成这样,也不会记得。
就亲一下嘴而已,又不是、不是做那事儿,应该没事的吧?
张涣骗过自己的良心,轻轻抚上枣玠的面孔。
他心跳不已,见枣玠没有反应,又大着胆子,用指腹轻轻摩挲那湿润的嘴唇。
“师父,我给你换个舒服的姿势。”张涣扯着慌,调整着身体的角度,对着那肖想许久的唇亲了下去。
这一瞬,他感到枣玠身子微微颤抖,只道他酒醒了,吓得立刻退开去。
枣玠睁开眼,满眼迷离,仍是一副醉态。
张涣心下松了口气。
却对着这样任他摆布而一无所知的枣玠,起了愧疚之心。
趁人之危,终是不好。
他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碗凉茶,对着枣玠说道:“师父,先喝点茶醒醒酒吧。”
他将那碗凑到枣玠唇边,枣玠却闭着嘴,滴水不进。
枣玠一双眼睛望着他,似撒娇一般:“我不要茶。”
张涣见向来沉稳的师父,突然变得如孩子一般哄不得,一时也手足无措。
他灵光一闪,想到昨夜话本里,那嘴对嘴喂药的温情描写,心里也蠢蠢欲动。
于是便含了一口茶,缓缓凑近枣玠。
枣玠闭着眼睛,似乎在等待他的吻落下。
张涣心跳不已,只觉得耳内也在鼓动。在与枣玠面孔不到一拳距离时,他却紧张得慌了手脚。
是先张嘴,还是直接贴上去……?
慌乱之下,那一大口茶便没含住,喷了枣玠一头一脸。
“抱歉!抱歉……”张涣臊得慌,拼命用衣袖替他擦拭。
即使枣玠想说话责备他,也被闷在袖里说不出。
张涣只觉得在枣玠面前耍帅不成,反而出了丑,脸都丢尽了。
好好的氛围又给他破坏了。
他懊恼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枣玠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
只道师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涣不敢直面枣玠,即使知道茶水早已擦干净,却仍在他脸上磨蹭。
张涣放缓了动作,偷偷观察枣玠的表情。
这一看,视线便再也无法移开。
茶水融掉了他脸上一层黑黄脂粉,露出那醉酒后白里透红的面孔来。
如抹了胭脂一般。
那双眼睛,像是被茶水洗了,泛着红,闪着盈盈泪光。
方才茶水泼了一脸,枣玠便知道脸上秘密要藏不住了。正思考着理由说辞,却见张涣一脸痴迷地看着他。
枣玠便有了新的计较。他笑着,醉态下风情万分:“如何,我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