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禄说着看了皇上一眼,见皇上始终不发一语,只得示意内官报出皇上赏物,待最后报到那件如意金锁的时候,荣禄特意道,“这件如意金锁是皇上十八岁那年跟宫里匠人亲自学着做的,全天下仅此一件,可是无价之宝呢,宁边候,谢恩吧?”
李成听了,更加沉默,半晌才道,“……臣谢皇上。”
李成虽然话总是很少,但此刻寡言却明显与别时不同,带着满腹难言的心事和有心保持的距离,李胄璋恍惚觉出李成想要说些做些什么,本来只是在不开心的赌气,此刻面色却不由渐渐凝住。
李胄璋此番与李成夫人生子遇上,自然也担心李成怨他,但总归是不大在乎的,他与李成这么些年,多少事情都经历过,并不觉得此事真的有多严重,却不料李成会因为此事,再次想要退回从前,他要说的李胄璋不用听便能猜到,李胄璋控制不住自己,心渐冷下来,眼底亦浮出阴影。
竟是枉费自己一腔热情巴巴前来,忐忑不安想要讨他欢喜,甚至违背意愿,还要赏他儿子东西,李胄璋望着自己做的那件如意金锁,胸膛慢慢起伏。
荣禄见状,十分紧张,小声劝道,“皇上……”
“你们出去,”李胄璋却打断了他,“朕有话要问宁边候。”
“……是。”荣禄直觉不安,想起他午时在胡妃处便想过的皇上与李成之间总会爆发问题,暗道不会就在今日吧?
但荣禄真是不知能做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就在,如果爆出时能够赶上好的时机,使局面和缓一些,便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福分,如若不能,也只有抗住,至于结果如何,便无人得知了。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
“宁边候到底是何意思呢?”待所有人都退出,李胄璋瞧着李成道,“朕就算昨夜强留了你,也只是碰巧赶上,如何要这样姿态对朕?”
李成又站了片刻,然后在李胄璋咄咄的目光逼视中,慢慢跪下,“……臣在皇上身边,已经十年了……”
李胄璋听到李成不接他的问话,却突然说出这句,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在胸口。
“臣如今已三十二岁,”李成道,“再过两年,臣女已可婚配,臣是一位父亲……”
“朕难道不是?”李胄璋道,“你已给了你的妻儿很好的生活,等你儿女大些,朕便令他们袭爵,为他们指婚,难道如此还不够?还有什么不足?”
“……”
“你说出来,朕全部为你办到。”
李成低垂着头,李胄璋越这样说,他便越难过不忍,可他早欲与李胄璋断掉这层关系,此次事情便令他再也不想,亦不能躲避下去,想了这些天,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向皇上坦诚。
“皇上待臣,已经很好,”李成道,“只是……只是臣与皇上,相见的太晚了。”
李成努力说出这句,希望这句并不算完全的违心之语,能够安抚皇上。
李胄璋果然呼吸粗重了起来,却紧紧闭着唇,没有说话。
李成也停住一刻,“……臣恳请皇上,念在臣十年服侍,虽木讷愚笨,亦尚算勤慎尽力,臣与皇上,便,便就这样了吧。”
李成此话一经说出,李胄璋僵硬的神情便出现裂纹,只不过李成低着头,没有看到李胄璋此刻扭曲的表情,他完全呼吸不上来,足足窒息许久,才勉强能够发出声音,却是异样的喑哑干硬,“相见太晚?你我二人二十相遇,说什么晚呢?”
李成怔怔听着。
李成自然知道李胄璋不可能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他这样说,便是他有意这样说罢了。
李成如今也渐渐知道李胄璋,只是在他心中,李胄璋性格深沉左犟,喜怒阴晴不定,他从来不知如何与李胄璋和谐的相处,更别提令李胄璋开心。
今日这番,李成原本亦未抱过多希望,但他一是已不得不说,二是李成总不免在心底仍旧怀有一丝奢望,奢望李胄璋能够念他多年陪伴,如今年纪渐长,身体病弱,儿女眼见便要成人,终想明白他们是无法长久的,开恩许他回到家人身边。
可此时李胄璋一句话便让他明白,他这奢望只怕不会实现了。
“十年服侍,勤慎尽力……呵,爱卿对朕的标准,原来竟这样低,”李胄璋低低笑了一声,面上却没有半点笑意,“朕突然很是疑惑,爱卿除了把身子给朕,还做过什么吗?”
李成不提防李胄璋会这样说,面孔红了起来。
看着李成如此模样,李胄璋呼吸再度不畅,只觉心痛如绞,眼睛亦酸涩模糊,却绝对不肯将目光移开片刻。
这个人的一切,无一不令他爱重喜欢,只是心中愈是喜欢,此时便不由愈恨李成为何就是不能合他心意,这么些年,从不曾对他有过半分真心不说,如今更非要说这做这绝情的事情,与他在一起,便就如此不能忍受吗?
可他都已容忍了他的妻儿,他是皇上,却从来是他迁就于他。
李胄璋将李成盯了许久,就在他以为李成不会回他这话的时候,李成低声道,“是臣辜负了皇上,臣未曾为皇上做过什么,更不及皇上待臣万一。”
对李成来说,从未像今日这样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更何况这些话深埋盘桓李成心中,他原本以为他不会有机会将它们说出口来,可如今也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臣原是胡妃娘娘房中杂役,是皇上将臣带出,放到军中磨练,臣才得以驰骋沙场,像了一名男儿,”李成哑声道,“臣,臣永远感念皇上。”
李胄璋似也觉出此刻气氛的不同,闭了闭眼,深深吸气又睁开,晦涩不明的继续盯着李成。
“皇上封臣官爵,赏臣府邸,臣身有旧疾,皇上百般为臣调理,迁就于臣,臣……都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李胄璋终忍不住自嘲讽道,“朕还以为爱卿是无心之人,所以爱卿明明知道朕如此对待爱卿,还是要将朕推开吗?”
“……臣有负皇恩。”李成艰难道。
这一刻,李胄璋的每一下呼吸都好像慢了下来,他定定看着李成,久久的沉吟,然后终于,他缓缓展开眉头,回归木然平静,李成始终跪在地上。
李胄璋突然哂笑,“爱卿是以为朕找不到别的喜爱之人,所以担心朕对爱卿不放手吗?”李胄璋看着李成发顶,“爱卿真是多虑了,就算爱卿不说,朕也不会再对爱卿新鲜几日,爱卿已经老了。”
李成喉头泛起一股涩意,他低低咳嗽起来。
李胄璋目光微动,然而他只是笔直站着,没有上前一步,待李成咳过这阵,才接着说道,“爱卿只要记得,今后种种都是爱卿今日选择,不要后悔,也就是了。”
李胄璋说着这话,目光抬起又放下,就像到了此时,也仍旧想在李成身上看出一些什么,却只见李成仿佛永远都在沉默的身影。
李胄璋闭上眼睛,这次真正的过了许久,时间都在静默中静止,睁开眼时,李胄璋眼底已再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也不再看向李成,伸手拽过一旁桌上托盘中的如意金锁,看也不看掷在脏物篓中,然后便漠然走过李成身旁,向门边大步而去。
门很快被打开又合拢,门外并未响起任何声响,片刻只闻一阵轻碎的脚步衣裾声,由近及远悉索而去,最终也都听不见了。
李成慢慢扶膝站起,由于跪的时间太久,他双腿麻木,原地静静站着。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轻轻开门的声音,管家悄悄进来看了看屋内景象,小心翼翼回道,“……侯爷,李将军来了,在后堂等侯爷呢。”
“……知道了。”李成没有回头。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
管事在身后欲言又止,方才皇上出去,面色如数九寒冰,内官们见了均噤若寒蝉,就连荣公公都一声不吭,一行人大气不敢出的跟在皇上身后匆匆去了。
侯爷从来最是谨慎,这是怎样冒犯了皇上?管事很是心焦,心想侯爷这才脱罪几天,难道就又得罪了皇上吗?
管事暗暗观察李成神色,李成却是一贯的木讷沉默,若仔细看,似乎也有一些心神不属的低沉,但他安静走在前面,实在也不能看出更多了。
来到后堂,李明启将军正等在那里,他是前几日才从边境回来,进京当天便来拜见了李成。李成现在虽然不再掌管右营,但李明启跟在李成身边多年,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在他心中李成如师如兄,自来都是无比敬重,一贯依赖恭顺的。
李明启今日前来,是为幼弟与李成长女定亲之事,此事说来也是意外之想,想当年李明启与李成皆在军营的时候,偶然机会,竟得李成青眼,将长女许配给他幼弟,只因一直在外,将这件事迁延了下来,此番回来,李明启首先便将这件事放在首位,上次拜望便议好今日来下定礼。
李明启其实仅比李成小了六岁,李成原有顾虑,若将女儿许配给他幼弟,那李明启无形中便与他差了一辈,只是李明启却毫不在意,反而十分欢喜愿意,追在后面一定要他允诺,李成拗不过他的纠缠,这才最终答应。
李成答应将女下嫁,也是深知看中李明启性格为人,与他家结亲,不管怎样女儿应不会受到任何委屈,李明启又是他喜欢信赖的部下,在李成这里,这样便也就足够,回来与夫人商量过后,也就议定了这门亲事。
只是今日皇上过来,一切皆有了变数,李成没有想过,这些日子一直困扰他的,与皇上这十多年来纠缠不清无论怎样亦不能够摆脱的关系,竟突然不知怎么便好像这样结束了。
皇上方才决绝离开,如无意外,今后应该也不会再与他有何牵扯纠葛,李成心中明白,此后他面临的将是不可料想的未知,在这个时候再想女儿与李家亲事,无疑多了许多顾虑。
只是他不知该怎样跟李明启说明这个情形,于是二人坐下后,李成只含糊道,“明启,其实定礼之事,可以不必这么着急,再过一年再定亦不算晚。”
一年时间,已足够他人看清局势,到时明启若还想结亲,他不会阻止。
李明启却不想将军突然说出这话,以为将军是要反悔,不依道,“将军,我定礼都已带来,怎可如此啊?”不管李成做了多久的宁边候,李明启总还是习惯叫他将军。
“……”李成便不语了,他也知道事情至此再说这样的话,实在难以说服劝退李明启,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对一旁管事道,“说给厨房和夫人,在花厅安排一桌酒席,我与明启将军今晚要饮上一杯。”
李明启脸上绽开笑容。
李成结束这个话题,“……明启,周运的案子怎么样了?”
这也是李明启此次进京主要所为之事,见李成问起这个,李明启神色端正起来,“昨日去了军部,找了知底细的人问了,说上面意思,案子这几天就能有个说法。”
周运就是李成包庇的那名贪功冒进的将官,当时情形说起来其实并不算是贪功冒进,当时他们陷入狄夷内部,未能如料想中那样顺利脱身,天已黑透,局势不清,虽知不可冒动,但除了奋力一搏便可能全军覆灭,他们没有第二个选择,在边境战事中,这样情形并不少见,只是这次周运有些急躁,计划不够周密,执行亦未相时而动,造成惨重损失,才会被人揪住不放。
李成听了一阵沉默,“……会给什么说法?”
“应是指挥失当,”李明启道,“幸亏将军无事,周运才能跟着大事化小。”
李成没有接话,李明启话中意思他听得明白,其实何止李明启,朝中诸人也早已将他们当做一体,如今他既无事,便料定他会保住他身边的人,李成也愿自己有这个能力,然而李成知道他没有,亦或许原本尚有一点,但今后,伴随今日皇上的离去,他们都将无人依傍。
这是李成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只是李成也因此不愿再与这些旧部有过多牵扯,以免将来有一日他们会为他所累。
“再问着些,有了消息,派人过来告诉我一声。”李成道。
“将军不是无事了吗?过几日定然便可返朝了。”李明启不以为意。
李成没说什么。
一时到了晚饭的时候,李成与李明启一起在花厅饮谈到深夜,这晚他们说了许多,大多是李明启在说李成不在右营的这段时间营里发生的事情,李成听到某些熟悉的人与事,忍不住唇角终浮现笑意,慢慢松弛下来。
这日过后,李成的生活便突然平静,再没有人来看管约束他,于是在时隔多年之后,他与夫人春花终于住到一起。
夫人春花自然十分欢喜,每日睁开眼来,便是丈夫在旁阖目而睡令人安心的面孔,想想这些年来一家人聚少离多,各种凶险变故层出不穷,数度沉浮,虽从不曾缺衣少食,但思念忧虑担心,又何尝有一天是真正安乐的,真是犹如一场梦中,如今丈夫儿女都在身边,不仅丈夫无事,又新添幼子,全家齐聚,和乐融融,对春花来说,如此真正已是再无他求了。
而在朝上,也确如李明启所说,李成不久后便返朝了,只是自他返朝,便再未上过朝,因为皇上已连续多日不早朝了。
李成这一阵子都只待在府中,未曾出门,也未见过什么人,所以对朝中之事一概不知,也就不知就在皇上那日自他府中离去的第二天,后宫便有新宠入驻了。
☆、第六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