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抚旌缓缓地闭上了眼。
肖未然抖着手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拼命地咬紧了牙关,往后他不能再哭……起码不能再在这个男人面前哭,因为他不再是自己的人了,他也丝毫不会再为自己心疼了。
好半天,肖未然才终于手忙脚乱地止住了泪,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我配不上你……从一开始我就配不上你,后来我也拼了命地想上进,认真读书……习武……我以为……以为终有一日能配得上你的,能比肩你……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最后却只落了个满手鲜血,旁的什么也没有了……我知道,从我杀俘的那刻起我就知道,我已污浊不堪,再也配不上你了……如今你应该也寻到良人了……挺好的……挺好的……我什么也没有了,只能祝你们一句生死相守,永不背弃……”
燕抚旌喉结狠狠滚动着,肖未然哪里知道,这句话在他听来不过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罢了……燕抚旌再也待不下去了,此刻活像是将他的心丢在炼狱中熬一样,让人片刻难忍……说他燕抚旌是个懦夫也罢,此刻他真的想逃……
燕抚旌转了身刚想走,又听肖未然在身后断断续续道:“燕抚旌,我近来总是做噩梦……你把我的布老虎还给我吧……还给我……说不定我还能睡个好觉……”
燕抚旌低了低头,“丢了。”说罢便逃也似的走了。
丢了……肖未然终于由心地笑了出来,自己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送给他,最终却只换来一句轻描淡写的“丢了”。
如同自己的一颗心,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却被他弃之如敝屐……
第七十五章
张标小心地躲在帐外觑了半晌,见燕抚旌走了,赵悦也不在,这才壮着胆子端着药走来。
一到帐前果不其然就被守卫拦下了。
“什么人?!”
张标低低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儿来,“奉赵将军的命令来给肖大人送药。”
几个守卫见也到了肖未然吃药的时辰,也未多问,便放他进去了。
张标在心里默默地松口气,忙端着药进去。
张标一进去便觉浑身刺骨地寒,打着哆嗦仔细瞅了瞅,这才发现肖未然正抱着膝歪坐在榻上,他的脸微抬着,红肿的眼中满是迷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肖大人……肖大人?”张标把药放下,施了一礼,又喊了他几句。
肖未然这才稍稍回神,迷茫地将头转向他。
“肖大人,您还记得末将吗?”张标压低了声音。
肖未然闻言仔细看了看他,觉得他有些眼熟,只是现在他的脑海中实在混沌,想了半天也记不起何时见过此人。
张标见他不记得自己了,忙上前解释道:“末将张标,曾随王将军一同深入敌营营救燕老将军……只是失败了,只有末将和王将军逃了出来。”
肖未然这才记起此人来。当初正是此人将重伤的王离带了回来,只是后来此人便给燕抚旌带路去平邑口了,打那之后自己便再也没见过他。
张标见他似乎认出自己了,很是欣喜,又继续道:“末将一直想再见见肖大人,只是战后肖大人您一直生病,燕大将军怕您病情加重便不让闲杂人等再接近您,属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肖未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了他的话,冷笑一声,心说燕抚旌哪里是担忧自己,他只是厌恶了自己,想彻底舍弃了自己,叫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肖大人,末将在北凉军营中见到了燕老将军,燕老将军当时被北凉王折磨得不成人样……但燕老将军却嘱咐末将一定要给您带一句话。”张标怕被人察觉,也不敢耽误时间,忙道出来意,“末将未能救出老将军,但这句话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告诉您。”
肖未然听他提到燕祈,才稍稍找回点意识,看着他喃喃道:“爹爹……说了什么?”
“燕老将军说,燕家对不住您。还说燕抚旌燕大将军实非良人,要您马上离开他,越快离开越好,离他越远越好,千万别再执迷在他身上。”张标想了想又道:“因为这话燕老将军只让属下告知您一人,所以属下今日是瞒着燕大将军来的,还望肖大人替属下隐瞒此事。”
肖未然听着他的话身子一颤,他不明白……燕祈临死前为何要给自己带这么一句话?
燕祈不可能那么早便猜到了燕抚旌与自己会有今日,那他说得应该是另外一桩事……是什么事呢?燕抚旌还有什么事是对不住自己的?有什么事能让燕祈说出让自己远离燕抚旌的话来……肖未然很想弄明白燕祈的用意,可是想着想着脑袋便开始隐隐作痛……
这件事应该是燕祁被北凉俘虏了之后才知道的……北凉……肖未然脑袋中一片混沌……这个问题的关键好像一直在自己的脑海中萦绕,只是自己却捉不住那个真相……或许是因为心中已捕捉到了蛛丝马迹,却又因极度的恐惧,不敢再往那处深究……那究竟是什么呢?
肖未然脑袋突然疼得似乎要炸裂般,便两手支住了头。见张标仍在,便紧紧蹙着眉头对他沙哑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张标这才如释重负般忙告退。
肖未然狠狠地锤着头,可头却是越来越疼,疼得他紧咬着牙发了一身冷汗……肖未然想喊人,想找个人来救救自己,来将自己救出这份苦痛去,可他已是疼得哆嗦着嘴角说不出话来……肖未然就这样攥着被褥疼得直直昏了过去……
疼痛的梦中,又出现了那场兵戈扰攘,肖未然已经数不清近来是多少次做这个梦了……看着遍地残缺不全的尸首,肖未然单手捂着脑袋,踉跄着举步难行,浑身已沾满了腥臭……即使是在梦中,他也清楚地意识到燕抚旌不要他了,这次不会再来救他了……
那自己又该如何……如何走出这片尸山血海去……
踏过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肖未然觉得他们既像是自己在战场上亲手斩杀的仇雠,也像是在泗水河畔自己下命水淹的俘虏……无论他们是哪些人,他们都不会放过自己……永世不会……
肖未然终究是走不出去,最终只能无望地跪在了地上,唯求能有一个痛快解脱……一仰头,却远远地见一浑身沾满血迹的人疾驰而来。肖未然在梦中一喜,拼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他扑去……
只是等近了肖未然才发现,来人脸上满是猩红的血迹,正面目狰狞地仇视着自己……肖未然心中重重一颤,这人是燕抚旌……可这哪里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燕抚旌……分明是个杀神……
肖未然正心惊着,燕抚旌不由分说地伸出一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肖未然愣怔间就要被他拽去,却又觉得有人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脚腕,惊恐地回头一看,见是一痛哭的女子正扑倒在地,苦苦哀求着扯住了他……
肖未然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清她的话,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痛苦与绝望……肖未然突然觉得心脏疼了起来,疼的他差点在梦中呕出来……
下一个场景一转,自己已被燕抚旌横丢在了马背上,被他强按着骑马离去……肖未然回头远远地望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刚跪着往他们的方向挪了两步,便被几只利箭穿透了胸膛……
肖未然在梦中猛地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他知道了……他终于知道了,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遗忘的是什么了……
自己怎么能遗忘呢……怎么能忘呢,那分明是眼睁睁地看着生母被杀的仇恨啊……
肖未然在梦中痛苦地哀嚎着,挣扎着想与燕抚旌拼命,可是一抬眼,看到的哪里是燕抚旌,分明是那个怒视着自己而亡的刺客!
肖未然一时骇然,猛地从梦中惊坐了过来。好半天气才喘匀,抖着手一抹脸,摸到了满手的泪水与汗水。
粗喘着气,肖未然抓着被角陷入了恍惚……刚刚梦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他在心里无比迫切地希望这只是一个梦……无比迫切地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因为过度恐惧梦中的事,肖未然只能安慰自己,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不会是真的……一定是因为他太恨燕抚旌了,所以才会做这么一个梦……梦中的场景都不是真的……燕抚旌不可能这样做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燕抚旌……你不能……求求你……只要这些不是真的……我就原谅你,哪怕你舍弃了我……我也不再恨你了……只求你没做过这些事……我求你了……”
肖未然正痛苦地抱着脑袋喃喃自语,忽然之间又想起了在梦醒时刻见到的那个刺客……那个扑伏在地狠狠盯着自己的刺客,那个被赵悦一眼就识破了身份的刺客……一想到他,肖未然整个人心脏重重地一缩,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惧之中,一时之间竟惊恐得忘记了呼吸……
许久,肖未然才稍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不由得挣扎着扑下了床,半跪半爬地来到了梳妆台前。
肖未然跪在地上,直着眼疯狂地翻着梳妆台,将台前的东西翻得一片狼藉,只是……没有……真的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第七十六章
在外守卫的将士听到里面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忙冲了进来,只见肖未然将梳妆台推倒在地,正跪在地上疯狂地寻找着什么。
几个守卫忙冲过去,想拉起他,“肖大人,肖大人,您在找什么?属下帮您一块找……”
“为什么没有?!”肖未然猛地望向他们,恶狠狠道:“这里没有……我与燕抚旌的房里也没有……我自己家的卧房里也没有……为什么……你们告诉我是为什么……为什么……”
守卫们面面相觑,很是困惑,“肖大人,没有什么?您要什么属下给您寻来就是了……”
“镜子……”肖未然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了脑袋,低声地自言自语道:“镜子……镜子……没有镜子……为什么没有镜子……”
几个守卫忙看了看地上凌乱的梳妆台,确实没看到镜子,虽有些纳闷伺候的人怎么这么不谨慎,也不知道给备个镜子,却也没人细究其中的缘由。
其中的一人急忙道:“大人稍等,属下马上就给大人找来。”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急匆匆地捧了一面铜镜来。
“肖大人,您要的镜子……”
肖未然却仍是低垂着头,看也不看那面镜子,好半晌才低声嘶哑道:“你们都出去吧……”
“是……”几人虽心有疑虑,却也不敢多问,忙依言退下。
肖未然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拿起了那面镜子,从那面颤抖的镜子中他看到了一个发丝凌乱,脸颊消瘦的人……
那人瘦得脱了相,木愣愣的眼,嘴角没有一丝血色,活像是一只鬼……他忽然想起来了,在他小的时候,张乳母曾对他说过,晚上如果不小心照到了镜子的话就会撞见鬼,所以他打小就不愿意照镜子……所以他的卧房中便没有镜子……
尽管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真相,但肖未然还是费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衫,只从镜中看了一眼便彻底了然了,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肖未然瘫在地上忍不住笑出了声……骗子……燕抚旌是个骗子……张乳母也是个骗子……全都是骗子,都在骗自己这个傻子……
肖未然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北凉刺客扑地而亡,赵悦挑破了他背上的衣衫,只看了一眼,便轻易断定那人是个北凉人……只是因为那人的后背蝶骨中间有一蛇纹刺青……
……
王离已毕恭毕敬地在一旁等了近半个时辰,燕抚旌却仍是拄着头微垂着眸不肯做声。
王离心中虽然急不可耐,却也知道燕抚旌除此之外早已没了其他的选择,便强耐下心中的兴奋和急躁,在一旁继续耐心地等。
又过了许久,燕抚旌方拿下手来,满眼疲惫地看向他。
王离急忙又施了一礼,“大将军,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
燕抚旌不动,只定定地盯着他看。
王离一时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便低头避开了他的眼。
“我一直知道你对他的心思……”燕抚旌终于开口冷声道。
王离闻言不由得慌乱地单膝跪了地,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
燕抚旌如何能不知,王离看向肖未然的眼神尽管无比克制,可里面的那一丝欲念却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正如同自己一般……
燕抚旌心底其实无比厌恶王离看肖未然的眼神,可仍是选择让他留在肖未然的身边,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燕抚旌有自信能一直拥有肖未然。而王离,只要有自己在,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的,他的那份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不过是在痴人做梦罢了……
只是没想到,转眼之间,彻底没机会的人却变成了他燕抚旌……
燕抚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陷入如此绝境……将自己最心爱的人拱手让人的绝境……眼睁睁地将最心爱的人推入他人怀抱的绝境……
燕抚旌暗中攥了攥拳,终是无力地松开了……
“罢了,你起来吧。”燕抚旌缓缓道。
王离心中重重吐一口气,他知道,燕抚旌既已知晓自己的心思,又打算将肖未然托付给自己,那便是默认了……一想明白这层,王离心中更是无比轻松和喜悦起来。
“你好好护送他回去……”燕抚旌见不得他眼中的喜悦,那只能让他再添痛苦和嫉恨罢了,便又垂了眸,“不必追赶大军的进程,以他的身子要紧……往后……往后你替我好好照顾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