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未然抖着手小心地抓住了那只布老虎,悲痛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沮渠业没想过主动发动战争……这一切全是大兴的阴谋……
见他如此,恒玦心中痛快无比,故意啧了啧嘴,“对了,未然。朕还听人说,那北凉王知道自己的爱子因在大兴多年,只会说汉话,所以他自和谈之后便开始学汉话了,想来也是爱子心切啊……只是不知,他在被抚旌杀之前有没有认出他近在眼前的孩子?”
肖未然想起了沮渠业死前那副苦苦哀求的模样……
肖未然真的想替他流一两滴泪,只是摸了摸眼角,却是干的……自己的泪早就为那个男人流尽了……
肖未然终于还是知道了他一直想知道的真相……原来……他便是北凉王的幼子……原来燕抚旌故意以他为饵逼迫沮渠业公然违约……他们大兴趁机以此为由开战……当初他还困惑……困惑为何燕抚旌能千里急行军,神速般赶到塔山,能杀北凉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想来,只怕是因为燕抚旌前去和谈之际,便带了大部分人马埋伏在塔山附近,后来他只是带了少数精锐赶赴过去罢了……
原来,当初燕抚旌与北凉的和谈不过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阴谋罢了,既能让北凉放松警惕埋伏人马,又能在大兴造势,引起百姓对北凉出尔反尔的强烈不满……这一步棋,算得何其精妙……
原来……自己便是大兴开战的由头……北凉的这场浩劫全因自己而起……
原来……沮渠业临死前还一直在苦苦纠结的问题……是他是否还活着……
原来……燕抚旌当着自己的面杀了自己的生父……燕抚旌明明知道沮渠业是自己的生父,他还是当着自己的面杀了他……
而自己……不仅帮他杀了自己的生父……还帮他灭了自己的国……
“为何……究竟是为何啊……”肖未然紧紧揪着那只布老虎,拼尽了全部力气昂首嘶吼,脖子上和额角的青筋直冒,只是吐出口的话却是细微如丝。
燕抚旌到底为何要这般对他……难道燕抚旌不知道么,就算自己是个北凉人,可归结到底也算得上是一个人啊……一个人既然能称之为人……又怎么能做出弑父灭国的事来呢……燕抚旌……从头到尾,可曾有一刻拿他当一个人看待过?
肖未然很想再见燕抚旌一面,很想当面问问他,问他……肖未然自问平生无一丝一毫对不住他的地方……他为何……为何……为何要叫自己这般生不如死……为何要叫自己陷入这般罪恶深重之境……从头到尾……他可曾……可曾有一刻拿他当一个人看……
想问他……肖未然在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以担弑父灭国的罪孽……
想问他……当初……他既然俘虏了自己,为何都不肯给自己一个痛快呢?为何不干脆杀了他呢……又为何要设计让自己嫁与他呢?难道……看一个北凉俘虏日夜雌伏在他身下……他就得意了吗?
“为何?”恒玦听罢他的话,略作寻思状,片刻后笑了,“当初抚旌将你俘虏来,见你重病一场不记得前事了,便假称你是那被斩首的肖梁之孩子,派人将你送到了肖家。其实当时把你送到肖家时,我跟抚旌也没料到今日,我们原是想先留你一命,有朝一日总能派上用场……万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本事,一举帮我们灭了北凉。事到如今,你也别怪抚旌,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朕,他自幼时便对朕许诺,有朝一日一定会替朕灭了北凉……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肖未然嘴角颤抖着看着他,燕抚旌对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恒玦?
恒玦看出了他心中所惑,忍不住狞笑了一下,“未然啊,你怎么蠢成这样?你难道还没明白吗?因为抚旌与朕自幼情投意洽啊。”
看肖未然果然惊地跪在那里动也不动,楞着两只眼睛回不过神来,恒玦又转而和煦地笑了,“未然,你大概还不知道当初燕抚旌到底为何要将你迎进府吧?嗐,其实说来也可笑,他迎你不过是在与朕赌气罢了。当初朕为了安抚群臣,便立了皇后,他一时情伤便跑来找朕闹。朕也是口无遮拦,说了他两句,还随口说了一句:这世上男子怎么可能娶男子?唉,朕也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谁知道他倒跟朕赌上了气,还真迎了个男子进门来气朕。”
说着,恒玦又打量了他两眼,“至于为何偏偏娶的是你么……抚旌他最是重情重义,想来,他也不想随意玩弄他人感情。不过你本也不配活在世上么,所以没人比你更合适了。未然,你明白了么,这也是朕之所以也容许你在他身边待这么久的原因……因为你从一开始便在我们二人眼中是个死人。”
原来……原来是他……竟然是他……肖未然不是没想过那个咬燕抚旌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他从来未想过那个人是恒玦……把身边的人都猜遍了他也从未往恒玦身上想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难怪,难怪当初燕抚旌连性命都不顾也要去平邑口,去救恒玦……原来……人家两个才是生死相随……他横插进去算得什么呢?他自以为的拼死相护又算得什么?原来不过是跳梁小丑在那丢人现眼罢了……哈哈哈……
只因为一句话……只因为恒玦的一句话……燕抚旌便要害自己至此……哈哈哈……他到底是有多爱恒玦啊……哈哈哈……
肖未然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前因后果竟是如此……燕抚旌竟只是为了跟恒玦赌气……哈哈哈……自己还以为他早就相中了自己……原来……原来是自己一个人在那臭不要脸的自作多情罢了……自己真的太可笑了……
燕抚旌伪装得太好了,太好了……明明对自己最是鄙视厌恶,却能装出那样一副深情的样子……明明那样深爱着恒玦,却屡屡在自己面前说他心机深沉……
全是谎言……他这么防着自己是在怕什么?还能怕自己害了恒玦不成?哈哈哈哈,燕抚旌当真是看得起他……
肖未然笑得捂着胸膛直不起腰,多么可笑的笑话啊……多么可笑啊……
笑着笑着,肖未然只觉喉头发堵,捂着嘴猛咳了几声,竟咳出了满手的鲜血……
肖未然痴呆地笑看着掌中的鲜血,喃喃道:“燕抚旌啊……你对我真的……狠……”
许久,肖未然才又抬起头来,“我想……想问皇上一个问题……”肖未然微微歪着脑袋看向恒玦,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燕抚旌……一开始不肯杀那……那七万俘虏……他是不是……真的不想杀他们?”
肖未然只残存了最后一点希望,希望……燕抚旌他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逼迫自己杀那七万俘虏……
恒玦眼神眯了眯。燕抚旌自然是真的不肯杀,他们二人当初日夜争吵也正是为了这个问题。为了那七万俘虏,燕抚旌甚至不惜与他彻底撕破了脸。
恒玦也清楚,燕抚旌之所以不肯,原因也不过因为肖未然。只是燕抚旌实在是可笑,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不杀那七万人,他跟肖未然之间就还有可能,实在是可笑至极。
“自然不是。”恒玦冷声道:“这不过是抚旌跟我做的一场苦肉计罢了。屠杀七万战俘的千古恶名得有人背,可朕从未真的想过让抚旌背,你也不想想,朕怎么可能舍得让他背呢?是抚旌跟朕说,说北凉既已灭,那你也就没有价值了,但是北凉七万俘虏需要解决,这个千古骂名自然也需要人背。抚旌说,还有谁比你这个必死的北凉遗孤更适合呢?再也没有了。所以,抚旌便跟朕提议,说只要朕假意逼迫他,你自会主动替他担了这个千古骂名。朕本来还不信的……没想到啊,未然,还是抚旌了解你啊……”
肖未然肩膀松了下去,就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死了……自己的心彻彻底底地死了,残存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第八十一章
恒玦踱到案前,坐下,叹息着摇摇头,“未然啊,其实说起来朕也曾对你动了一丝恻隐之心。在北凉覆灭之际,朕就曾叫抚旌趁早给你一个了断……可是抚旌他不肯,他说留着你还有大用处,果然那七万俘虏……所以,你也别怪朕。”
肖未然彻底明白了。从头到尾不过是两场阴谋罢了,一场是大兴对北凉的阴谋,假意诚心和谈,又将和谈的失败归罪于北凉,激起大兴民愤,一举灭之;另一场阴谋是燕抚旌对他的……先是用他来气恒玦,后又用他引起两国争端,最后用他杀俘……燕抚旌真是了解他……真是将他利用得彻底……
肖未然极其缓慢地抓着那只布老虎爬起身,认真而诚恳地看着恒玦道:“多谢皇上了……多谢你……让我死个明白……”
既然一切真相都已知晓了,那他也该死了……像他这种人……再多活一刻……都是苍天无眼……
恒玦一手在桌面上点了点,冷声对外道:“来人。”
一对内监和士兵匆忙进来。
恒玦冷道:“拟旨:兹前户部侍郎肖未然于万仞关一战中假传圣旨,不救圣驾,扰乱军心,里通外敌。后又擅自杀降,行刺主帅。今已查明,肖未然实为北凉细作。此不忠不仁不义之徒实为天理所不容,现赐肖未然凌迟之刑,即刻押赴京都当众受刑。另,将此恶徒之行迹布告天下,咸使闻之,以儆效尤!”
“是!”左右铿锵应道。
肖未然听明白了自己的下场,弯弯嘴角,缓缓地笑了。
突然之间他很感激恒玦,感激恒玦给了自己大兴最重的刑罚……只是他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区区千刀万剐又如何抵得上北凉数十万人命呢?可惜啊……可惜世间没有比这更重的刑罚了……
王离一直候在帐外,从头到尾地听清了恒玦与肖未然的对话,这才惊恐地明白过来肖未然竟是北凉王之后,也明白了燕抚旌没来得及对自己说的话便是这个……王离不由得愤恨地攥拳,燕抚旌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般对肖未然?燕抚旌不是不知道这些年肖未然对他的情谊,他怎么能……怎么能这般冷血无情?难怪……难怪肖未然突然之间就疯癫成这样……全是因为燕抚旌!
王离最后听到恒玦判处肖未然以极刑时,心中又惊又急。又见肖未然踉跄着被人押赴出来,强忍住心痛,冲进帐中想找恒玦求情。
“皇上!求皇上饶肖未然一命!”王离匆忙双膝跪地,望着恒玦急切道。
恒玦冷冷地抬起头觑着他,“王离……很好,既然你来了,那就你吧。你现在便将肖未然押解回京,监督他受刑。”
王离心脏重重一缩,跪着向他挪了两步,“皇上……末将求皇上……求皇上看在末将效忠皇上多年的份上……”
恒玦极其不悦地狞视着他,“你还知道你该效忠的人是朕?!你不说,朕差点以为你效忠的是那个肖未然呢!”
王离哀痛地滚滚喉结,低下头去,“末将不敢。”
“哼,那个肖未然倒是好大的本事,一个你,一个燕抚旌,魂儿都要被他勾没了吧?”恒玦冷笑一声,忽又缓了脸色,和风细雨般道:“不过,王离,朕说到底到底是器重你的。那个肖未然算得什么呢?先不说他是个北凉遗孤,只说他都被燕抚旌玩弄了这么些年了,想必身子也是脏的彻底,哪里就配得上你?你放心,只要你将事情办好了,朕便赐你十个、百个更好的。”
王离听他这般贬低肖未然,差点将指甲攥到掌心里去,却也知肖未然的身子被燕抚旌碰过是事实,心里也难免更加恨上了燕抚旌。
“行了,去办吧。”恒玦站起身,摆摆手,淡道:“对了,行刑之前记得先把肖未然背上的刺青割下来,等受完刑后再将他的尸首丢到泗水去,朕要叫他尝尝永世不得超生的滋味。”
王离听着浑身发毛,心中更是大恸,“皇上……”
恒玦十分不耐地起身往卧帐走去,冷冷地话语传来,“你胞弟和肖未然只能活一个。若你舍得,受凌迟之刑的换成你胞弟也可;若不舍得,便拿肖未然的人皮来宫中换你胞弟。听明白了便滚出去。”
王离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许久,才猩红着眼挣扎站起身……
燕抚旌……恒玦……该死的人明明是你们……
寒风呼啸,官路上,一支军队正驻马停歇。地上满是大军走过的痕迹,就连路边的枯草灌木,也被车辙碾压得倒伏在地。
一看到医官从那辆马车上下来,赵悦忙迎上前,焦灼道:“怎么样?大将军可醒了?”
那老医官捋着胡须摇摇头,“怪哉,老夫瞧着大将军的伤是无碍了,怎么还是不曾醒?不过赵将军也不要着急,左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赵悦怎能不急?眼看肖未然已被王离押赴进京,若燕抚旌再不醒过来想想法子,只怕肖未然真的要受凌迟之刑了。
赵悦气得一把搡开这老医官,独自上了马车。
马车上,燕抚旌正仰卧在榻上,只见他面无血色,眉尖蹙着,双目紧紧闭着。
赵悦蹲他面前,见他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实在等不得了,只得低声道:“大将军,末将一直对您惟命是从,只是末将现在实在等不得您醒来了,皇上已判了肖大人凌迟之刑,末将不能眼睁睁地看肖大人蒙受如此不白之冤……末将已下定决心去劫囚……末将这就去了,若大将军醒来,望大将军原谅末将擅作主张。”
赵悦说完便想往外走,忽听得燕抚旌嘴角痛苦地低吟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