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家,怎么眨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再见了燕抚旌,刘福很想问问他关于肖未然的事,可看他神色中满是悲伤,一时之间终究是不忍开口,只将他引进了灵堂中,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燕抚旌缓缓地跪在了燕祈灵柩前,攥拳挣扎了半晌仍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见过燕祈的尸首,知他生前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也知他为何会受折磨……燕抚旌只是不知,燕祈死前会不会已经从沮渠业那里得知真相?
若他得知了真相,临死前该是怎样的挂心肖未然?又会如何想他那个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
前半生,燕抚旌一直以生定倾危、死安义命自期,立誓为灭强虏不惜一切代价……只是此刻他突然不明白自己了,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那般执着……为何当初他会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呢?现在静下心来想想,作为一个大兴人而言,他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可作为一个人而言呢?他便是对的么?
燕抚旌喉结滚了滚,半晌方将话说出口,“父亲……孩儿大错已铸成,怕是难以挽回了……孩儿前半生一心为国,自觉赤胆忠心,呕心沥血,想不到到头来却连自己最深爱的人也护不住……孩儿对得起大兴,却唯独对不起未然……昔心已逝,此后孩儿只会为未然一人而活,哪怕蹚沸踏火……哪怕陨身糜骨……也必将护他一世无虞!”
言罢,燕抚旌对着燕祈的灵柩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决然地起身。
刘福一直在门外毕恭毕敬地候着,见他踉跄着出来,忙上前扶住他。
“小侯爷,您一定要节哀顺变啊……”刘福看他如此憔悴,心中也是难过。
燕抚旌摆摆手,缓缓道:“刘管家,将我父亲安葬了吧……葬在我母亲身旁。”
“嗳,小侯爷您只管放心。”
“还有一事,在郊外暂时帮我寻一僻静的住处。”
刘福眨眨眼,“地方好找,只是不知小侯爷您是做什么用?”
燕抚旌缓缓吐口气,“我已救下了未然,等他回来后便带他去那处养病。”
听说肖未然无恙,刘福先是惊讶,转而又无比欣慰了起来,他就知道他家小侯爷绝对不会抛弃小少爷的。
“嗳嗳!”刘福一个劲儿地使劲点头,“小侯爷您放心,小人这就去办。”
“还有,往后我不是侯爷了。”燕抚旌抬头看向他,“府中的人……都遣散了吧,刘管家你多给大家准备些盘缠……这些年,燕家多谢你们了。”
刘福微微瞪大了眼,等回过神来便噗通跪到了地上,一时急得眼中的泪都快掉下来了,“小侯爷,小人不走……小人在侯府待了大半辈子了,现如今,您叫小人去哪呢?”
燕抚旌只淡道:“等未然病好了,我便会带他离开京城,我无法……”
刘福不等他说完便哀求道:“小侯爷和小少爷去哪小人便跟着去哪……小侯爷留下小人吧,小人往后一定尽心伺候小少爷……再说了,小人伺候小少爷这么多年,深知他的喜好秉性……小侯爷若再换个人,怕不能伺候得小少爷舒心啊。小侯爷,您就算只为小少爷想,也该留下老奴啊……”
燕抚旌听他如此说,方道:“也罢。你到时候随我们一同走吧,至于其他人,都遣了吧。”
“嗳嗳。”刘福这才抹着泪爬起身。
眼看好端端的一个家,转眼间说散就散了,刘福心中也是万般不舍。但转念一想,觉得如此也好,他家小侯爷此番灭凉的功勋,将来未必会为皇上所容,而且小少爷也已被污蔑成北凉细作,想来也唯有如此才能护他一个周全。
念及此,刘福便压下心中难过,刚准备按他的吩咐去办,又耳听得燕抚旌道:“刘管家,且慢。”
“小侯爷,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燕抚旌顿了一顿,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便道:“罢了……你去吧。”
刘福惯会看脸色,见他话中吞吐,便知他心中有事,忙道:“小侯爷,您有何吩咐尽管说就是,小人一定拼尽全力给您办好。”
燕抚旌也不知怎得,话还未说出口呢,竟先稍稍涨红了脸。
刘福还未曾见过他这般,想来肯定是与肖未然有关了,便试探道:“小侯爷,此事是与小少爷有关吗?”
燕抚旌一点头,半晌才下定决心问道:“当初……我与未然成婚时,婚事礼节可办得周全?我与他……到底算不算得礼成?我生怕……”后面的话燕抚旌说不出口了,事到如今,他生怕肖未然不愿认了……
刘福忙道:“小侯爷您只管放心,当时您二人的婚事虽然办得匆忙,但三茶皆备,六礼兼行,该有的礼节都还是有的。只是……”
燕抚旌急忙道:“缺了什么?”
“倒也不缺什么,只是小侯爷您当时还病重着,未能与小少爷青庐交拜啊。”刘福说来也是感到惋惜。
燕抚旌略一思量,“刘管家,麻烦备两身喜服,再将你寻的那处地方略作布置。”
刘福顿时明白过来,“小侯爷,您是想……想与小少爷拜一次堂?”
燕抚旌点点头,“嗯。等将未然和叔父接回来了,我与他在那处一拜,也算全了礼节。”
刘福刚要替他们二人高兴,又想到了燕祈,便道:“按道理确实该如此。只是……老侯爷刚刚……”
“无碍,父亲必不会责怪我。”燕抚旌淡道:“此事不必张扬,只将必需的东西简单备好便是。我与他……也只是想全个礼节罢了。”
“嗳!小侯爷说的在理!”刘福听他这般说便放了心,也喜悦了起来。心说侯府近来接二连三的出事,是该办点喜事高兴高兴了。
“小人现在就去办!”
“嗯。”燕抚旌心中也总算着了一丝喜悦。
此刻,燕抚旌不愿意去想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怨,只愿意想,只要自己往后的日子发自肺腑地对他好,他们总能好的……他与肖未然总能好起来的……
第八十六章
又过得几日,燕抚旌已处理完燕祈的丧事,却还未等来赵悦等人的消息,连派去寻他们的人也久久未归。
燕抚旌心中越发焦灼难安,生怕当中再出什么变故,正准备亲自去寻人,就见刘福兴冲冲地进来。
刘福喜滋滋地施了一礼,“小侯爷……赵将军派人来报信了,说他们正护送小少爷急忙往这赶呢,明日便能到了。”
燕抚旌这才重重吐口气,彻底安了心,“好……对了,来人可有说未然病情如何了?”
“说了,那人说给小少爷请了几位好大夫医治过了,小少爷现在情绪稳定了些,就是不愿意说话,身子也已无大碍了。赵将军说了,他们是等小少爷的病情稳定了才动的身,也正因为如此才耽误了一段时日。”
燕抚旌缓口气,“这倒无妨,再迟几日也无碍,还是以他的身子为紧。”
“正是呢。”刘福也是高兴,“对了,小侯爷,您让小人备的地方小人也备好了,要不您现在先去瞧瞧?看看小人的布置是否妥当?若觉得妥当,到时候直接让赵将军将小少爷送到那处也好。”
“嗯。”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燕抚旌心中的喜悦也是难耐,忙让刘福领路往那处去。
等到了地方,果见周遭临山傍水,清幽僻静,最适宜养病不过,燕抚旌心中已是满意。
下得马来,刘福忙上前推开院门,殷切地引着燕抚旌往里走,“小侯爷,这小院子虽比不得侯府玉楼金殿,却也清幽别致,最是养人。你瞧瞧可还满意?”
燕抚旌见房门上贴了双喜,脸上也跟着添了一丝喜色,自顾推门进去,见屋中摆设虽简单,但却一片喜庆。桌上一一摆着龙凤灯烛、大传启、红绸带、合卺酒等物,窗户门帘上也都贴着红纸,无一不让人心中亮堂。
刘福忙又推开卧房的门,“小侯爷,这间房供您和小少爷行洞房之礼……”
燕抚旌一迈步进去,便看到屋中有人,不禁皱了眉头,冷声道:“你为何在这?”
云兰本坐在床沿上,愣神般望着一旁的喜服,一看到他,忙吓得起身行礼,“小侯爷……”
刘福见到她也忍不住微微皱眉,“云兰姑娘,我是让你铺床撒帐,哪里让你坐上去了?你明明也知道,这……这是侯爷和小少爷的喜床,你如何好胡乱坐得?”
云兰越发慌乱,慌忙跪在地上,垂了头,“侯爷,奴婢只是……只是在为你们撒帐,一时累了,便……求侯爷赎罪……”
燕抚旌心中已是十分不悦,转向刘福,“府中的人还未遣散?”
刘福一脸的为难,“小人还未来得及回禀侯爷,云兰姑娘……一直不肯走……”
云兰听着,忙又抬起头来,眼中早已蓄满了泪,“小侯爷,奴婢不走……求侯爷留下奴婢,奴婢往后一定尽心尽力照顾侯爷和小少爷……”
燕抚旌忍住心中不耐,对刘福道:“给她找个好点的人家安置。都出去罢。”
“小侯爷……小侯爷,求小侯爷留下奴婢吧……”云兰见他如此绝情,不由得潸然泪下,“若小侯爷硬逼着奴婢走,那奴婢也只能负石赴河了……”
燕抚旌平生最不喜别人要挟他,听她如此说心中越发不悦。他本当这个云兰做事成熟稳重,现下见她这般,更是不想留她。
刘福见状也只得替她求情道:“小侯爷,要不也留下云兰姑娘吧,小少爷一向同云兰姑娘亲近,云兰姑娘也一直拿小少爷当亲弟弟待……您留下她,小少爷肯定也高兴。再说了,小人一个糟老头子,伺候起小少爷来难免有粗枝大叶的时候,留下一个丫鬟帮忙照应,总归是好的。”
燕抚旌也说不清怎的,突然之间对这个云兰很是反感,但听刘福说的有理,便也未再说什么。
刘福忙看脸色地对云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拿新被褥来重新铺过?”
云兰忙爬起身,揩揩泪,千恩万谢道:“多谢侯爷,多谢侯爷……”这才匆匆地去了。
“罢了,刘管家,你也先下去吧。”燕抚旌淡道:“辛苦你了,这里安排得很周备,无需再另备什么了。另外,再派人告诉赵悦和王离,让他们明日直接将未然带到此处。”
“嗳嗳,都是小人该做的。”刘福点头哈腰道:“就是……就是亲家公肖老爷还得过几日才能接过来,拜堂的事是否再等等?”
“不等了。”燕抚旌按按眉尾,这几日他也不知怎的,心中总觉不安。也不知是否是他心急的缘故,心中又慌又乱,简直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只盼着能马上见到肖未然,能马上与他拜堂……
只要与他拜完堂,从此就算他恨自己,可终究也是自己的人……燕抚旌早已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他给自己一个赎罪的机会便好……
“是是是……”刘福满口应着而去。
燕抚旌忍不住走到床边。床上撒满了红枣、花生之类,一旁整整齐齐地摆着两件喜服。
燕抚旌伸手摸了摸,他还记得,当初他一睁眼,便看到了一身灼灼红衣的肖未然。看清他的那一刻,燕抚旌便被晃了一下心神……一向自诩自持稳重的他头一遭有了无法把控内心的恐惧……那一刻,他似乎便已经意识到了,终究有一日,有一日自己会沦陷在这个人身上,直至万劫不复……
只是,那时候燕抚旌还不曾想,这一日来的如此之快……
摸喜服的手有些抖,此刻燕抚旌才不得不想一个问题,若肖未然不愿意呢?若他不愿意该如何?
想再与他拜一次堂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想,只要与他再拜一次堂,便能终生留住他……从此不管他愿是不愿,自己总是有理由能继续待在他身边……
最能看明白自己内心的莫过于自己,燕抚旌其实一直清醒地知道,知道自己在燕祈灵前说一辈子为肖未然赎罪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为肖未然赎罪,而是一辈子待在他身边……
可是……若肖未然不愿呢……若是他仍像那日那般怕自己……那他又该如何?
燕抚旌抬头看了看满屋喜庆的布置,这才看出自己的荒唐和可笑来,他怎么可能还愿意留在自己身边?自己这几日不过是在愚人自欺罢了……
燕抚旌苦笑两声,可看着那喜服仍是忍不住怀了份不切实际的期待,万一呢?万一他还愿意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会受尽讥笑与嘲弄,他燕抚旌也必一试!
第八十七章
燕抚旌当夜便在青庐处宿下。也不知是否是此处布置喜庆的缘故,燕抚旌竟梦到他们真的行了交拜之礼。梦中,他与肖未然之间毫无芥蒂,二人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等燕抚旌再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看着屋中的布置,他一时未分清梦中与现实。直到发现身旁无人,燕抚旌这才从欢喜中又落寞了下来,意识到昨晚不过是他大梦一场罢了。
但一想到肖未然今日便能回到他身边,燕抚旌心中还是难言的喜悦。
燕抚旌起身梳洗罢,便在屋中拿了本书开始耐心地等肖未然归来。
一开始还是满怀期待地等,直等到天色渐暗,还不见人来,一丝焦躁难安又升上了心头。
刘福见燕抚旌面色焦灼,边点蜡烛边安慰道:“小侯爷,好饭不怕晚。小少爷身边有赵将军和王将军,定不会出事,说不定是为着小少爷的身子,他们路上故意走得慢了些呢。就算今日不归,明日定也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