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悦当即欣喜不已,忙转过身,附他耳边低唤了几句,“大将军……大将军……您快醒醒罢……”
唤了不多久,果真见燕抚旌猛地攥着被角睁大了眼。
燕抚旌做了一个梦,痛苦而无边际的一个梦。
他对肖未然做的那些错事一一在这个梦中重现。那些错事让他在梦中心如刀绞,他闹不明白自己为何偏偏要对肖未然这般,为何偏偏要对自己最心爱的人这般……他在梦中一边悔痛不已一边执拗地做着那些错事,他明明想停下,想制止那个愚蠢的自己,可那个愚不可及的蠢人终是没能停下……
他梦到了燕祈,梦到了燕祈悲伤地质问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来,质问自己为何偏偏要学他……学他背负一辈子的心债,还质问他,他们燕家如何对得起肖未然……燕抚旌答不出,一句也答不出……
他还梦到了肖未然,肖未然先是哀哀地望着他哭诉,哭诉自己的痛苦,后来便是冷冷地对着他笑,笑他的无情无意……再后来肖未然不知怎么地便拿了那把匕首,当着他的面,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刀一刀活剐自己身上的血肉……
燕抚旌浑身僵硬地眼睁睁看着,他明明拼了性命也想拦住他,也想告诉他有恨冲他来,千万不要伤害自己……只是自己却是动也动不得,说也说不出,就只能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种痛痛得他恨不能活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脏……
燕抚旌在梦中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血肉模糊的肖未然突然望向了他……燕抚旌惊地大汗淋漓得睁大了眼。
第八十二章
一醒来,燕抚旌缓缓看了看四周,一时竟不能分辨梦境与现实。他内心无比迫切地希望梦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不曾害肖未然……他未做过那些错事,而肖未然也还好好的……他无比希望能马上看到肖未然,看到那个活蹦乱跳一脸欢喜的肖未然……
只是随着意识逐渐回拢,他才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真真切切地伤害了肖未然……那些错事他真的做了……而且肖未然也已经知道了真相……
肖未然呢?!肖未然呢?!他还活着吗?!梦中他自剐的事又是真的还是假的?!
燕抚旌望到了赵悦,艰难地伸了伸手,无比迫切地想问……想问肖未然到底还活着么……可是他怕了……他不敢……不敢问出口……他生怕梦中最后见到的情景也是真的……
赵悦见他醒了当即喜不自胜,也不管他当前心思如何,只一股脑道:“大将军,您快想法子救救肖大人吧,肖大人被皇上判了凌迟之刑,正被押赴京城……一到京城可就要受刑了。”
燕抚旌浑身一颤,想起梦中的情景来,心脏又是一阵难言的绞痛。
赵悦见他挣扎着就要起身,忙小心地扶着他坐起来,忐忑道:“大将军,皇上已昭告天下,说肖大人是北凉细作,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信的。若他真是,当初他又何必以身犯险引北凉大军去万仞关以解平邑口之围?更又何必……何必杀那七万俘虏?可是……可是属下后来看了肖大人背后,他身上真的有……大将军,这……这到底如何解释得通?”
燕抚旌顾不上再解释,紧紧抓住了赵悦的手腕,咬着牙费力道:“他们……他们现在已到何处了?!恒玦……恒玦又在何处?!”
“肖大人只怕……只怕快要到京城了。皇上的大军也走得快,我们因照顾您所以落在了最后面……”
燕抚旌绷紧苍白的脸色,“马上……马上选派两支精锐部队……一支听我差遣……一支进京将肖斌救出来……”
“大将军,您是想……”赵悦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忙道:“末将愿去劫囚,只是大将军您无需……”
“不!我亲自去……”燕抚旌挣扎了半晌才站起身。这一动,胸前的血迹便又渗透了出来。
“大将军……”
“快去安排……”燕抚旌推开他,强撑着站直了身子。
“是!”赵悦也知耽误不得,只得依命而行。
夜色已深,一支铁骑在一条小路上疾驰而过,踏碎了一夜宁静。
行不多时,只见带队的那人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因脚还被马镫子扯着,眨眼间便飞奔的马硬生生被拖出十数米去。
赵悦瞧得心惊不已,忙驱马挡在前头,又费力地制服了受惊的马儿,这才堪堪将燕抚旌给救下。
众人忙都紧勒马绳,下马去扶他。
燕抚旌狠狠推开扶自己的人,强睁开眼,嘶哑道:“别管我……继续赶路……”
“大将军……”虽然看不清,赵悦也猜测他伤口必是又裂开了,担忧道:“大将军,您还是别去了,交给末将吧,末将一定想法子将肖大人给救出来……”
燕抚旌气力消耗殆尽,实在站不起身,便咬着牙在伤口上狠抓了一把,这才靠着那刺骨的疼硬逼着自己站起身来。
“大将军……”赵悦实在担忧他的伤势,还要再劝,却见燕抚旌已扯过马来费力地跨了上去。
燕抚旌怕自己再摔下马耽误进程,便将马缰绳在手掌中死死缠了几圈,这才狠甩马鞭继续疾驰起来。
赵悦无奈,只得带人跟上。
燕抚旌也不知没日没夜的追了多久,只能感受到伤口再也没有愈合过,血水和脓水不断流出。胸前的衣衫因不断沾染血渍早已硬梆梆的,碰在伤口上,更觉锥心般地刺痛。
好在,经过这数十日追赶,众人终是看到了新鲜的马蹄印,知道马上就要追上了,心中俱是松了口气。
燕抚旌在未见到人之前,却始终是不敢松气。经过这些日子不停歇的追赶,他气力早已用尽,不过是在靠这口气强撑着罢了。
赵悦先是带两个人提前打探了,果然前方便是押解肖未然的人马。
一探明白,燕抚旌也顾不得等天黑了,忙命人乔装打扮,他也自己粗喘着气勒紧了伤口上的绷带,又换了身衣物,遮了面罩。
赵悦看他面无血色,又弓着身子站不直身,浑身上下一直打着颤,便百般劝说他不要去,燕抚旌却是不听。
燕抚旌先是百般叮嘱了众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到肖未然,这才带头冲进了押解人马中。
这支押解的军队原是恒玦身边的侍卫和内侍,一看到有人敢正大光明的来劫囚,俱是一惊。
王离看到这群蒙面人也先是一愣,忙带剑护到了肖未然身前。王离蹙着眉头仔细观察了片刻,这才发现这群来人均训练有素,招式阵型很像是军中的作风,且带头的那人明显负有重伤。
带头的那人虽一时冲不进来,目光却是频频焦灼地朝这边张望。
一内侍早得了恒玦的密令,若有人劫囚,即刻当场斩杀肖未然,因此便趁乱拿了把剑就要朝肖未然刺去。
王离故意装没看见,果见那带头的人再也顾不得抵挡,径自以肉身冲过刀光剑影,一手攥住了那把剑的剑身。
鲜血顺着那蒙面人的手直往下滴。见状,王离轻易便猜到了这人是谁,看他的目光顿时狠厉了起来。
王离心中的杀机刚现,又见一人奋不顾身地冲了进来。那人先是一剑斩了那内监,又挥剑斩开侍卫,这才解了燕抚旌之困。
王离本想假装不识来人,就此趁机杀了燕抚旌,却被后来的那人一把拉住了。
那人靠近他低声道:“王离,是我,大将军亲自来救肖大人了……你且不要难为我们……”
王离听出他是赵悦,只得暂时按捺下心中的杀意。
燕抚旌这才得以靠近囚车中的肖未然,只是一看清他,燕抚旌的心脏便是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缩。
肖未然紧紧抱着脑袋瑟缩在囚车的一角,浑身又脏又臭,发丝凌乱地散着,脸脏得看不出模样,只有嘴角稍动,也不知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未然……”燕抚旌受伤的那手狠狠攥住了囚栏,心中的心疼一时难言。
肖未然隐约听到了他的声音,先是一怔,便又慢慢地向远离他的角落缩了缩。
燕抚旌急得一把扯下面罩,“未然,是我……燕抚旌……”
肖未然先是痴痴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等反应过来便如同见鬼一般,吓得闭紧眼抱着脑袋大喊起来,边喊边弓着身子往角落里缩。
王离心中虽嫉恨,此刻也不得不暗中帮赵悦等人。赵悦这才得以空出手来,一刀砍开了囚车。
“未然……未然,你别怕,是我,我来救你了……”燕抚旌一时着急,伸手进去刚要将他抱出来,肖未然却喊得更加凄厉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不放,仿佛来人是索命的恶鬼一般。
燕抚旌虽然还未意识到,赵悦却已看清肖未然现在很怕燕抚旌,只得将燕抚旌推开,自己上前将肖未然给抱了出来。
燕抚旌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先将人救出来才是最要紧的,忙遮好面罩,掩护着赵悦撤退。
那些守卫和内监本也不是这些战场骁勇的对手,只得眼睁睁得看他们将人掳了去。
王离也趁乱跟在了赵悦等人的身后而去。
众人撤至一树林中,赵悦这才将肖未然放下。
燕抚旌已无一丝剩余的力气,强撑着刚要靠近他半步,肖未然便开始抱着脑袋没命地喊叫。
赵悦看着肖未然这般心里也实在不拉忍,只得拦住了燕抚旌。王离也忙挡在了肖未然身前。
燕抚旌一手拄着剑跪坐在地,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
王离也随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日渐疯癫的肖未然。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让肖未然活下来,哪怕他疯癫成这样,哪怕他是个北凉人,自己也愿意好好地照顾呵护他。可是,可是恒玦不许……若肖未然活了,那死的只能是他胞弟。
一想到这点,王离心中便无限哀痛起来。当初,恒玦之所以放心地将自己安插在燕抚旌身边,正是因为自己的胞弟一直在他手中……这些年,王离一直兢兢业业地给恒玦当狗,对他一向言听行从。想不到,到头来,自己想跟他求一个疯癫了的人也求不到……恒玦够狠……可真正狠的人是燕抚旌……与恒玦合谋的一直是燕抚旌……
虽然嫉恨,王离心中还是对燕抚旌残存了一点希望,如果……如果燕抚旌愿意就此反了恒玦,那么自己的胞弟还有救,那么……他便会放肖未然一马;如果……如果他还是向着恒玦不肯反,那他只能……只能听恒玦的……想法子杀了肖未然……他虽爱护肖未然,可那份爱护之情到底也敌不过手足之情去。
王离攥了攥拳,向燕抚旌最后施了一礼,咬牙,“末将斗胆,不知大将军日后作何打算?”
燕抚旌这才将目光转向他。
第八十三章
“大将军,您亲自来劫囚,若被皇上发现了,只怕……”王离心中还是盼着他反了。只有燕抚旌反了,肖未然才有一丝生路。
故不等他回答王离便又急不可耐地暗示,“况且皇上肯定不会放过肖大人,依属下之见,大将军不妨早日做长远打算。”
燕抚旌眸色一暗,他明白王离的意思,王离是在问他要不要反。
他又何尝不想反?只是他还不能……当初不能,是因为怕恒玦会将肖未然的身世公之于众;现如今不能,是因为经此一战,两国早已生灵涂炭,若他再反,将来又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命葬送于他手?到时候,若肖未然清醒过来,得知后又该如何……
王离看他到了现如今这般地步,仍是满脸迟疑,只当他是心中还未放下恒玦,急道:“大将军,皇上善于玩弄人心,您若再心软……他未必会对您、会对肖大人心软……”
燕抚旌的眼神越发深沉,当初被恒玦逼急了时他确实曾对他起过杀念。直到那时候,燕抚旌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心交付、追随这么多年的人是如此心肠歹毒……
可现如今,肖未然已救出……真说要杀了恒玦,燕抚旌心中一阵恍惚,真的要做一个弑君谋逆之人吗?
自小他跟在恒玦身边,学的便是忠君爱国之道……在爱上肖未然之前,他一直视北凉人为仇雠,一门心思杀敌报国……他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会有对坚持了二十余年的信念产生动摇的今日……
还有恒玦,他人虽阴险,但对一国百姓却也算得上个明君……况且……他与自己十几年日夜相伴……自己真的对他下得去手么……
燕抚旌攥拳,望向早已崩溃疯癫的肖未然,可有法子……可有两全的法子,既能护着他,又能安稳天下?
“此事……容我再想想……”燕抚旌拄着剑挣扎起身,想往肖未然身边去……等他再想想,总能想出法子来……
王离伸出一臂拦下了他,至此他已知晓了燕抚旌的抉择,也彻底对他断了念想。王离心中痛恨地想:肖未然,对不起了,我已替你争取过了,只是燕抚旌不会为了你而反……想让你死的是恒玦,是燕抚旌,你别怪我,我只是没法子……
狠下决心后,王离便低下头道:“属下明白了,方才是属下逾矩了。只是大将军您执意要做忠臣良将……只怕便护不住肖大人了,您还是不妨将肖大人交给属下吧,属下日后定会照顾好肖大人。”
燕抚旌一愣,他此前为瞒住真相,是曾动过将肖未然让与他的念头,只是现如今还是没瞒住,肖未然已是知晓真相了,自己也已将他救出来了,凭什么还要白白让与他?
“让开……”燕抚旌看着他寒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