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死的……”燕抚旌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只能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表哥,你若要寻仇该去找王离寻啊……”恒玦还不曾说完,忽觉颈上刺痛,抬手一抹,竟抹了满手鲜血。
“你在骗我!说!你在骗我!”燕抚旌此时已是回过神来,一时眼中恨得似要喷出火来,执剑的手越发用力,若剑再刺进半分,只怕恒玦当场就要血溅三尺了。
恒玦不敢再动,只一门心思早点脱离束缚,便指了指不远处一博古架,“表哥,那架子上有个木盒,里面是王离带回来的东西。你去看看吧……等你看了你就都明白了……”
燕抚旌惶然地朝那处望了望,见架子中间是有一木盒。那木盒在一众珍奇异宝中显得格格不入……
燕抚旌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等他再回过神来时,那木盒已经在他手中了。
一把掀开盖子,只见盒中放着一个小锦袋和那只布老虎……
那只布老虎早已脏破不堪,老虎的肚皮上还沾了几滴血迹……燕抚旌还记得,自己最后见到肖未然时,这只布老虎确实一直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手抖得格外厉害,燕抚旌狠咬了虎口处一口,这才压抑下手上的颤抖,将那锦袋打了开来。
还未看清楚锦袋中到底是什么,一道雷声轰然而下,燕抚旌手一抖,那锦袋便掉在了地上。袋中的东西不小心掉落出来,猝不及防地映入了他眼帘……
燕抚旌眼看着地上那样东西,无声地张大了嘴,脑中一阵轰鸣……
燕抚旌还记得,肖未然曾经质问过他,质问他同床多年为何看不到他背后的刺青……
其实燕抚旌一直看得到的……那刺青他看过无数眼,抚摸过无数次,也亲吻过无数遍……
他怎么可能看不到?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一直清楚地知道,知道他那处皮肤的纹路……
燕抚旌弓着身子浑身颤抖地跪在了地上,胃中一阵阵作呕……
第八十九章
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一小块人皮,燕抚旌只觉万箭攒心,叫他痛得跪伏在地上直不起身来。
真的是他的……真的是肖未然身上的……原来他那般放在心尖上爱的人,早在数月之前……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已经遭受了剥皮剜肉之苦……
他的身子明明那般娇嫩,娇嫩到自己轻轻一碰便是一个印子……每每与他欢好一次,他身上的印子都得过得四五日才消……那般娇嫩的身子又如何受得……如何受得这种酷刑……
被剥皮的时候他该有多疼啊……那时候他是不是很恨自己……是不是恨自己到了极致?
肯定是恨自己的……肯定是恨自己的……而且依他那个小气的性子,当时疼极了,肯定在心里寻思着要找人告自己的状……
从前他就总是喜欢找父亲告自己的状……只是告了也白告,父亲只会口头上糊弄糊弄他,根本就不会真的为他做主,而自己也还会继续变本加厉的欺负他……
自己为什么总是要欺负他呢?为什么不能好好对他呢?燕抚旌绞着混沌的脑袋细细想了想,可能只是因为他好欺负吧……他真的很好欺负……虽然看着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实则色厉内荏、软弱可欺……有时候他被欺负了也不自知,只会在一旁嘿嘿地傻乐呵……只有偶尔被欺负狠了的时候……才会撅着嘴红了眼眶……
自己每次都是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从来没担忧过……从未担忧他会真的生自己的气,因为他脾气很软,从不记仇……而且他的耳根子也软得狠,特别好哄,只要自己假意温柔地对他说一句话,哪怕他刚刚再生气,也会立马乖巧地钻到自己的怀里来,全然忘了方才受的欺负……
他的心也特别软……软到会为世间任何一个人心软,哪怕明知道那个人罪无可恕……可得知那人将死后,他也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为他心痛难过……他最初明明那样心软,却愿意为了自己沾染满手鲜血……心甘情愿地为自己背负万千血债……
其实在很早之前,肖未然就曾问过他,问他假如有一日大兴需要一人背负万千血债时他该如何……燕抚旌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答复……
那时候,他信誓旦旦地对肖未然说:若大兴真需要一个人来担,他便担。
可那时候他根本就想不到,真到了那日……这一切都是肖未然替他背负的……是肖未然替他主动背负了这个千古骂名……
肖未然真的蠢……蠢的可怜……他怎么就不想想,他那么羸弱的身躯,如何担负得起……而且他怎么也不想想,那个人究竟值不值得他做到如何地步……
他为何就那般蠢呢?蠢到从不会疑心他的枕边人……
而他的枕边人,从头到尾对他只有算计……
那样张牙舞爪而又心软似水的一个人儿啊……那样好的一个人儿啊……真的……真的死了么?
一将死与肖未然联想到一起,燕抚旌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停了一下。
不……不会的……不会……他不会死……他总是活蹦乱跳的,他总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他怎么可能死?死是什么?死是躺在那一动不动,死是眼中再也没有自己……所以他不会死……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就算这块人皮是他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了……对……说明不了什么……他好好的呢……他好好的……他是他的……他放在心上的人……不可能死的……
而且,王离一定不会真的杀他的……对对!王离心里有他……王离一定不会杀他……王离只是骗恒玦的……王离也是骗自己……王离是想趁机霸占肖未然……王离早就对肖未然心怀不轨……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肖未然一定就在王离身边……只要自己能找到王离……一定就能找到肖未然的……一定的……一定的……
燕抚旌刚刚于万千绝望中燃起一线希望,还不等挣扎起身,忽觉背上刺骨的疼,转眼一看,恒玦已捡起他的剑从他背后刺进了他的身子里……
闪电与雷声不知何时已隐了去,片刻的寂静,紧接着,暴雨突然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哗哗的大雨声似要淹了世间一切的喧嚣去。
豆大的烛火更加摇曳不定,恒玦眼神中透出恶狠狠的杀机……燕抚旌……真的该死了……一个对自己挥剑相向的人……哪怕当初情谊再深,此刻也真的留不得了……
燕抚旌深深地望着恒玦,大张了张嘴,无声地嘶吼了一声,猛地一转身,硬生生地凭借转身的力气折断了刺进自己后背的剑。
恒玦一愣,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
燕抚旌费力地将右手伸到左肩后面,一把拔出了刺进身子里的断剑。他慢慢扶着地起身,一步步向恒玦逼近……右手上的血也一滴一滴地滴到地上……
恒玦错愕地看着他,错愕地看着他眼中的无尽狰狞……恒玦还是头一遭见这人这副模样……他忽地明白了民间百姓为何称燕抚旌为杀神……
恒玦紧紧抓着手中的短剑,毫无意识地随着他的逼近而后退……恒玦此刻脑海中只胡乱转着一个念头……难道自己今日真的要死了么?真的要死在燕抚旌手中了么?早知如此……他宁愿放肖未然一命……早知道有今日他便放过肖未然了……肖未然那条贱命如何能跟自己的九五之尊相比?
真的没法子了吗?真的没法子了吗……
恒玦被桌角一拌,不小心摔倒在了地上,眼看着燕抚旌猩红着眼就要向自己挥剑而下,恒玦猛地大喊一声:“燕抚旌!肖未然落今日这番下场该怪朕吗?!”
燕抚旌微垂着首,听着他的话不禁顿住了脚步,只是握断剑的那只手仍攥得咯嘣响。
“燕抚旌!你还没看明白吗?!肖未然之所以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错不在朕,而在你!是你优柔寡断,既不肯放过他,也不肯趁早给他个了断!你真的爱他吗?!未必吧?但凡你心里对他动了一丝感情,便早就该杀了他了!事到如今……你再来怪朕还有用吗?!”
燕抚旌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弯了弯嘴角,低低地嗤笑道:“是……是我害他至此。我是该死……可你也不配活!”
“抚旌……抚旌……”恒玦真的怕了,无措地往后缩了缩,“你先冷静下来,你听朕说好不好?朕之所以杀他……是为了你好……你明明也知道,知道你们二人之间是如此的血海深仇……若他还活着……还活着的话,万一他回到北凉……万一他再利用他的身份号召北凉人……万一他向你报仇呢?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真的恨你……他差一点杀了你……朕是为了你着想,朕不能放虎归山……”
燕抚旌缓缓地朝他俯下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恒玦……你是为了你自己罢了……我看走眼了……你是世间最自私自利之人,大兴落在你的手上,未必是好事……”
“燕抚旌!”恒玦看他靠近,低叫一声,刚要把手中的短剑送进他腹中,便被燕抚旌用力地攥住了手腕。
恒玦手上彻底失了力气……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索性也不再怕了,微微抬了抬头,直视着他的眼,冷笑了起来,“抚旌啊,朕还有一件事未告诉你……临死前便告诉你吧……你知不知道,朕最后见肖未然时,他曾问了朕一个问题……”
燕抚旌果然怔了一怔,艰难道:“什么……问题?”
“他问……你一开始不肯杀那七万俘虏……是不是真的不肯杀?”恒玦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抚旌,你猜,猜朕是如何回答他的?”
燕抚旌心中已有了最坏的一种猜想,果不其然,他听到恒玦冷笑着说:“朕告诉他……告诉他,一切都是你的阴谋!是你!是你燕抚旌出的主意,是你燕抚旌提出的苦肉计,用你自己来逼迫他杀俘……哈哈哈,抚旌,你猜他信还是不信?”
燕抚旌浑身颤了一颤,说不出话来。
“他信了……哈哈哈……抚旌啊,肖未然信了……他信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他信是你逼他杀俘的……抚旌,你看,他已只会往最坏处想你……你说,他临死前是该有多恨你啊……”
燕抚旌抓剑的手突然变得无力……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摧心剖肝般的痛……
他不怪肖未然,不怪肖未然信恒玦的谎言……他只怪自己,是自己对他的谎言太多,才让他再也不肯信自己了……确实,自己再也没有值得他信任的地方了……
肖未然苦苦向他求问真相的时候,他不肯说……如果……如果他还活着……如果……如果自己还能寻到他的话……自己愿将一切真相都亲口跟他说一遍……只求他还能有机会……
而在这之前,他得先杀了恒玦……
“恒玦……你去死吧……”燕抚旌缓缓地抬起手中的断剑,眼中对他再无一丝情谊,唯余无尽的痛恨……
第九十章
暴雨如翻江倒海般,似乎要一口气将天地都吞了去了。
雨水顺着殿沿砸到人的脸颊上,直叫人人睁不开眼。赵悦抹了一把雨水,见燕抚旌还不曾出来,心中越发焦灼,又踌躇了片刻,这才推开殿门潜了进去。
一看清殿中的场景,赵悦唬了一大跳,只见燕抚旌一手揪着恒玦的衣领,一手攥了带血的断剑,眼看就要落下剑去。
“大将军!”赵悦大喊一声,不等回过神来便已冲了进去,死命抱住了燕抚旌的胳膊,“大将军,您,您做什么?!他是皇上啊,您疯了不成?!”
恒玦看赵悦进来,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一边垂死挣扎着一边大叫道:“赵悦!快护驾!”
燕抚旌面目可怖地看了赵悦一眼,“放手。”
“大将军!”赵悦急得去夺他手中的剑,“您是要弑君吗?!”
“是又如何?!”燕抚旌猩红着眼睨向他。
赵悦无端被他看得打了个哆嗦,仍是攥着他手中的剑不放,苦苦哀求道:“大将军,您可曾想过后果?!目前边疆刚稳,朝堂上又党派林立,只有皇上,只有皇上能稳住朝堂内外。若您真要弑君,目前又有谁能继承大统?!北凉刚刚被征服,也已表示愿意归顺,若再经此一乱,岂不又要生灵涂炭?到时候,您叫大兴、叫北凉两国百姓如何?!”
燕抚旌听他提到北凉,痛苦得闭上了眼,攥剑的手迟迟落不下去。
恒玦看到事情有了转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好言道:“抚旌……抚旌……只要你放过朕,朕绝不追究今日之事。朕也答应你,一定,一定好好待北凉的百姓……朕一定会做一个千古明君……”
燕抚旌阖着眼仰了仰头,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出来,片刻,复又睁眼。
“松手。”燕抚旌看向赵悦的眼神中已是无波无澜。
赵悦一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迟疑着稍一松手,便见燕抚旌将那断剑狠狠扎进了恒玦的左肩。
那剑穿透了恒玦的肩膀,半寸剑尖没进了地里。
恒玦先是觉得半个身子一麻,转瞬间便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一时痛得他大张着嘴在地上无声挣扎。
燕抚旌对他的痛苦置若罔闻,艰难地站起身,垂着首,步履缓慢地往外走去。
赵悦看看在地上痛苦挣扎不脱的恒玦,再看看燕抚旌渐行渐远的颓丧背影,一咬牙,还是冲进了风雨里,追随燕抚旌而去。
出得宫门,燕抚旌横跨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风雨中森然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