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林含笑道:“这有何难?”
拿上张宗林的手谕再去淮水办事,当地官员果然殷勤,这一行查得也顺风顺水。
两名近侍看过赵家的籍贯和族谱。
赵家人口简单,祖上以务农为生,后来逢大旱之年,田地里颗粒无收,迫于生计,赵昀的二叔赵明烈去镖局跑了三年的镖,期间习得一手好枪法。
离开镖局以后,赵明烈还去淮水军营里做过两年的教头,军营中许多人都曾见识过他的银枪,无不称赞。
因赵明烈终身未娶,膝下也无一子,所以到了赵昀七岁这年,他就被父母过继到赵明烈这一脉。
说起赵昀的生身父母就更平平无奇了,一辈子的佃农,面朝黄土赚些活命的钱。除了赵昀以外,他们原本还有个儿子,乃是赵昀的兄长,据说读书读得很好,后来因为犯下大错被族谱除名。
至于什么大错,没有文字可循。
两个近侍做事不敢马虎,既要查就要查得清楚才好,便又去了赵家旧宅附近明察暗访。
这里真正熟识赵昀的人其实不多,全赖赵昀少时跟他二叔在外走南闯北,不常待在家中,所以街坊邻居没怎么见过他。
邻里们只听说,赵昀十多岁时,他二叔被流寇所杀,约莫是想替他二叔报仇,赵昀很快投身行伍,再之后的事,他们就全然不知了。
近侍又问起赵昀的生身父母。
十多年前,他们的长子,也就是赵昀的兄长曾犯下一桩重罪,貌似是杀了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被逐出了族谱。
二老自此忧思成疾,加上积年劳累,身子骨早就垮了,不过得了一场风寒小病,二老就相继病故。
赵家如今也就剩下赵昀一人,好在这孩子足够争气,毕竟淮水这种小地方,县太爷一个七品芝麻官跺一跺脚都能震得百姓不敢抬头,百八十年也不一定出得了一个当官的,偏偏这赵昀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官拜大将军,又领北营都统的军衔,来日若有立功的机会,怕是封侯封爵都不成问题。
侯府的近侍翻来覆去地问过好几家,把赵昀的家世查清楚了,并无不妥,临走前他们问了一嘴赵昀兄长的名字。
邻里的人都不识字,只知道怎么念,具体哪个字不太清楚,还是请了当地的教书匠来问,方才知道是叫“赵暄”。
“赵暄”二字书于纸上,两人看了又看,其中一名近侍蹙着眉,嘀咕道:“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另外一名近侍沉吟片刻,陡然间脸色大变,道:“是他!”
……
纵然是寒天,悬挂五日,京中城楼上的头颅已经慢慢有了异味。
起初百姓见着人的头颅内心骇然,个个都怕,后来官府张贴了一块告示,方知这些人都是奸臣派来杀害清官的刺客,心境一转,见到也不怕了,还道他们死有余辜,暗暗褒奖京兆府做事痛快。
之于北营贪腐一事,百姓热议如沸,民间对这位新上任的赵大都统果然赞不绝口。
先前副将刘项因吃空饷一事被发罪,刑部将之羁押在监牢中,因刘家私下里周旋了不少,刑部就以刘项官位在身为由,一直推拒着赵昀,不让他亲自审讯。
刑部来审也就是走走过场,刘项什么也不说,案子也一直没多大进展。
如今赵昀的势头越来越盛,刑部再难按着刘项的案子,只能定下本月十六,由赵昀亲自提审。
查营一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裴长淮特地避开赵昀的锋芒,多日来称病不出。
徐世昌很长时间没见着裴长淮,心里想念得紧,这日直接到侯府拜见,他自小就经常来侯府找裴家公子玩,如今也是随进随出。
徐世昌来时,天空中零星飘了点盐粒子一般细的雪花。
刚走进这庭院,徐世昌就闻见一阵笛声,是京中名曲《金擂鼓》,到了《塞下曲》那一折,曲调悠扬,多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幽咽。
徐世昌直接推开门,慢步走进去。房中未掌灯,光线有些昏暗,他看到裴长淮正守着窗吹笛。
那支墨色竹笛上垂着殷红流苏,流苏已然陈旧。
听见徐世昌进来,裴长淮也没停下,似乎执意要吹完这一曲。
徐世昌也不急,挪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他身边认真地听。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折扇,听入神时,一搭一搭地和曲敲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笛声渐渐隐去,裴长淮轻呼一口气,将竹笛放下。
徐世昌在余音中回味良久,拍手道:“长淮,你这笛子吹得真是好,不过这竹笛倒是不常见你用。”
裴长淮淡笑道:“这是我大哥的笛子。”
“难怪。”徐世昌道,“我记得这首《塞下曲》还是坊间乐师求上门来,请裴文哥哥指点才有的。从前我只知道裴文哥哥刀法一流,兵法也卓绝,连老侯爷都不一定能胜过他,谁知这种风雅事也玩得有名有声的。哪像我呢,看书罢,看不到一刻就想困觉,玩也玩不出个名堂来,就在搜集美人儿上算个好手,结果也给母亲逮着了,她近来埋怨我散漫,嫌我在外面花花绿绿的收不住心思,正打算替我娶个母老虎进门,好整治整治我,连我爹都点头赞同,这下可把我愁坏了。”
裴长淮原本心情有些阴郁,听徐世昌猛倒一番苦水,不由地笑道:“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难怪你母亲操心。她看中了谁家的女儿?”
徐世昌道:“兵部尚书家的女儿辛妙如。真不知爹妈怎么想的,他家女儿出了名的厉害,这种女人娶进来可不是给我造孽么?何况她也看不上我,兵部尚书藏她女儿藏得那么严实,谁去提亲都不答应,那清高的嘴脸,肯定要配个王孙贵族才甘心……”
裴长淮道:“这话偏颇。老尚书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没有不疼爱的道理,且是个姑娘家,不求她能显贵,但求个顺遂平安,想来挑选夫婿应当会更注重人品德行,不至于女儿在过门后在深宅里受什么委屈。”
徐世昌凛冬里拿着把扇子装骚包,此刻听裴长淮一言,哼哼着就摇起来了,“那他真找错人了,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德行。”
裴长淮笑了一声,“倒有自知之明。你既对人家无心,也别耽搁了,早早跟太师言明此事,省得闹出些不必要的误会。”
徐世昌道:“我哪耽搁得了她啊?一说太师府想跟尚书府谈亲,好么,我还没搭话,她自己先摆上款了,私下里给我递了一封信,让我野鸡别想配凤凰。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徐锦麟再不济,能是野鸡?她辛妙如又算哪门子的凤凰?”
裴长淮不知还有这原委,但见辛妙如的架势似是铁了心不肯嫁到太师府中,要么就是对徐世昌极其厌恶,要么就是已有意中人……
他正要提点几句,徐世昌身体往前一倾,手肘落在膝盖上,两颗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要多灵光有多灵光。
裴长淮一看就知,他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果不其然,徐世昌说:“她敢这么羞辱我,我又能是个吃素的?”
徐世昌想要揪辛妙如的错处,派人跟了她好多日,发现她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不是绣花就是读书,别说做错事,就是做点其他事都罕见。
不过她每逢初十都要去城郊的道观中求签,徐世昌气不过,打算在道观里让奴才们扮鬼神好好戏弄她一番。
今日正逢初十,徐世昌的人已经带上行头去了,徐世昌等回信等得无聊,这不就到侯府里来找裴长淮玩了么。
不过这些事他不敢跟裴长淮说,说了肯定要遭训,所以他就简单提了一两句,便将此事揭过了。
徐世昌在侯府陪裴长淮吃晚膳,这厢刚刚撤了席,那派去捉弄辛妙如的奴才们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徐世昌看他们神色慌张,还以为事情搞砸了,避开裴长淮,喊他们出来回话。
一个奴才脸色青白,瞧瞧房里,又瞧瞧徐世昌,徐世昌给他这双乱晃的眼睛晃烦了,“看什么看,你倒是说啊。”
他贴近徐世昌的耳朵,小声说:“奴才按着公子的吩咐,扮了相潜在暗处,准备吓唬吓唬那个辛姑娘,没想到竟撞见她在道观中私会男子。”
徐世昌眉毛一挑,“什么?”
“当时奴才吓得不敢出声,只在暗地里藏着,过了半个时辰,辛姑娘从房里出来,没多久,那男子也跟着离开了。奴才看得真真切切,与辛姑娘私会的男人是侯府里的……大、大公子裴元茂。”
第37章 连夜雨(二)
徐世昌听后,心里惊得一跳,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这等纨绔再混账,也只是不太拘着规矩礼教而已,各自背负着各自家族的声誉,败坏祖宗基业的事是万万不敢做的。
辛妙如与裴元茂私下往来,关系着尚书府和正则侯府,如今又有太师府掺杂其中,这要是闹大了,该是多大的丑闻?
徐世昌忙问道:“可还有其他人瞧见此事?”
那奴才摇摇头道:“他们倒是避着人,若非奴才今天听了公子的命令暗地里跟着,也不会发现此事。”
徐世昌拿扇子敲了敲手心,思虑片刻,旋即定了主意,朝那奴才威吓道:“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敢说出去一句,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当奴才的最是知道其中利害,低下头不敢吭一声。
徐世昌暗自庆幸,好在发现此事的是他,到底还能遮掩一阵儿。
可要怎么处置?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裴元茂是裴文唯一的血脉,怎么处置他,也该裴长淮拿主意。
他心底正盘算着怎么告诉裴长淮才合适,前院里来人通传,刘项之子刘安在府外求见。
徐世昌一听就恼了,也不等裴长淮发话,直接喝道:“他来干什么你们还不清楚?直接打发了。”
月中赵昀要亲自提审刘项。
先前由着刑部审,刘项一个字也不肯说,既不认罪,也不辩白,刑部的人也拿刘项没办法,可若是换了赵昀来,形势可就不一样了,就算刘项想闭嘴,赵昀也有法子给他撬开。
这时候刘安再一次来侯府拜见,必然又是要请裴长淮救一救他那倒霉催的父亲了。
徐世昌不太管朝堂上的事,但他身为太师之子,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如今裴长淮和赵昀在北营中分庭抗礼。
赵昀是太师府的门生,裴长淮又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徐世昌私心不想两个人厮斗起来,最好都和和气气的,一齐替皇上把事办好就行。
如果裴长淮帮了刘家,岂不是摆明了要跟赵昀作对?徐世昌当然第一个不答应。
那通传的奴才也不敢不谨慎,只放低了声音,再对裴长淮道:“刘安说,事关元茂公子,侯爷这次一定会见他的。”
说着,奴才上前给裴长淮递了一包物件儿,打开以后,先是抖搂出一件女儿家的绯色肚兜,肚兜里还裹着一枚玉坠子。
玉坠子上盘着瑞兽,用红绳作绑,乃是裴元茂的贴身之物。
裴长淮眉心一蹙,将肚兜和玉坠子收好,面庞冷静,眼却黑得发沉,“将人请进来。”
徐世昌也瞧见那些东西,心道坏了,总不会那么巧罢?
他有点惴惴不安,问裴长淮:“出了什么事?”
“一些家事。”裴长淮道,“时候也不早了,锦麟,你先回去罢。”
徐世昌犹豫再三,最终点了点头,临出门前又停下步伐,对他说:“长淮哥哥,侯府内外人多眼杂,靠你一个总有照顾不来的时候。我还是那句话,万事都有我呢,你的事,我没有不尽心的。”
裴长淮淡笑道:“谢谢。”
徐世昌走后,刘安就进了侯府。
在群英宴那日,刘安还是锦衣华服,朱唇玉面,眉眼里带着凌人的傲气,如今为着他父亲入狱一事,形容憔悴不少。
进门时,刘安身上还披着当日裴长淮替他遮掩狼狈的狐裘,他眼珠有些灰沉沉的,唇也白着,见到裴长淮,照旧行了一礼。
“小侯爷,你终于肯见我了。”
裴长淮道:“有话直说。”
“求您救一救我父亲。”他跪行至裴长淮膝前,“念在他为老侯爷效过犬马之劳,念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您救救我父亲。他在牢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凶险。长淮,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
他双手握住裴长淮的手,眼里流着泪。
裴长淮抽回手,面上没显露什么情绪,冷冰冰地说:“你带着筹码来,到底是求,还是威胁?”
他焦灼的神情一僵,失神道:“如果我不这样做,你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裴长淮道:“那就开门见山罢。玉坠子是元茂的,另外一件东西又是谁的?”
刘安不再绕弯子,道:“兵部尚书之女,辛妙如。”
饶是裴长淮这等冷静惯了的,听到这姑娘的名字,手指也不由地收紧了。
他问道:“他们人呢?”
这种贴身的物件都被取了下来,可想而知,刘安给了裴元茂和辛妙如两人何等的难堪。
刘安回答:“侯爷不必担心,我只是想救我父亲而已,怎会真对元茂不利?为着你,我也不会伤害他。可是……长淮,你不见我,咱们多年的情谊,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小时候我闯下多大的祸,你都愿意帮我,你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是凉薄的人,为什么这次如此无情?我父亲落难,被赵昀那等小人随意摆弄,你真要袖手旁观?”
裴长淮一手掐住刘安的喉咙,“你没听懂么?本侯问的是,他们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