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刀致命,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顷刻间,刘安的震惊大于疼痛,他没有料到这些一直帮助他的人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杀了自己。
裴长淮眼见着刘安倒在血泊之中,一咬牙,翻剑直接刺向行凶的匪徒,剑刃胜雪,携着泼天的怒与恨,一下劈在那重刀上!
这一剑中蕴藏的力道之狠,远远出乎那蒙面匪徒的意料,他持刀的手臂一震,整条胳膊瞬间酸麻透顶,他甚至都未能握得住手指,“铛”地一声,手中重刀落地。
他急忙去捡刀,胸口又被裴长淮踹了一脚,倒跌于地,血腥气顿时翻涌至喉管,他侧身呕出一口鲜血。
他自知不是对手,却猛地扑向裴长淮,奋力挟住他的颈子,朝他的同伙喊道:“快撤!”
其余匪徒果断丢下他,转身朝着野林深处逃去。
裴长淮喉咙被扼得难以呼吸,他果断倒转剑锋,一剑刺穿那匪徒的腹部,刺出的血花喷溅了裴长淮半身。
他一抽剑,那人失去支撑,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与此同时,本躲藏在密林处的侍卫齐齐现身,低头跪在裴长淮身后。
裴长淮用袖子抹去剑锋上的鲜血,冷眼望着其余匪徒逃窜的方向,下令道:“追,一定要留活口!”
“是!”
他们如苍鹰般飞向密林中,追着踪迹而去。
守在马车让旁的一名侍卫上前,跑去检查刘安的鼻息,发现他已气息全无,叹了一口气,朝裴长淮摇了摇头。
一地鲜血,两具尸首。
裴长淮神思恍惚,不自觉地望向那斜插在车厢上的绿翘,一阵强劲的冷风拂过花枝,青碧色的花瓣飘落了一地。
这是圈套。
尽管这其中有很多事,裴长淮还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幕后设局之人一开始就打算让刘氏父子死在他的手上。
依着刘项毒发的情形与时间来看,应该是在裴长淮带他离开大牢之前,他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服下毒药,至此刻才完全发作。
其实,甚至不需要裴长淮带刘项离开,只要他来见上刘项一面就足够了,届时刘项一死,裴长淮就难以洗清嫌疑。
而引着裴长淮不得不去见刘项的原因,便是裴元茂与辛妙如的私情败露,他也因此受挟于刘安一事。
而裴辛二人私情败露的导火索,又是太师府向尚书府提亲……
太师府?
太师?赵昀?
在幕后谋划一切的人,真的是他么?
尽管刘项死前指认了赵昀,裴长淮也没有轻易相信。
他即刻收拾好心情,策马回京,又差人去刑部大牢中问清这两日刘项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没过多久,来了一个牢头进侯府回话。
这牢头行了礼,便回答说:“如今北营贪腐案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对刘副将避之不及,所以除了他儿子刘安,没什么人来探望过他,只在前日,赵大都统身边的亲信,好像是叫什么风的,来看过刘副将。”
“卫风临?”裴长淮道。
牢头点点头,“是这个名字。”
裴长淮再问:“他来做什么?”
牢头道:“赵大都统这不是快要提审刘副将了么?卫风临就来说这个。他问刘副将,还记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刘副将没说话……后来还说了什么,小的就不知道了。”
裴长淮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思绪万千,挥了挥手遣他下去。
这日前去淮水探查赵昀底细的近侍也已返京,两人紧赶慢赶,一路奔波,没敢停一刻,甚至到裴长淮面前时,都还在喘着气。
二人还不知京中变故,开口第一句便是警惕裴长淮:“侯爷往后一定要多多提防赵昀,这人、这人来者不善,与咱们侯府有着不小的恩怨……”
另一名近侍紧接着补充道:“他有个哥哥,名作赵暄,我等怕误会,又找了淮州府张宗林确认,这个赵昀乃庚寅年淮州乡试的考生,淮州庚寅年科举舞弊一案,小侯爷可还记得?”
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的案子,当时侯府的大公子裴文尚任兵部侍郎一职,崇昭皇帝极爱惜他的文才,下令让他前去淮州府主持乡试。
裴文任主考官,翰林院中两位大学士为副考官,而刘项为提调官,也负责随行护送监考官员。
淮州府人杰地灵,前后出了不少文人才子,本来淮州府的乡试该由府尹担任主考,也是崇昭皇帝有意重用裴文,才在这年启用了他。
本来一切顺顺利利,没想到结束后有人揭发考生舞弊,一早就写好了策论文章,夹带进入考场。
裴文得知此事后,连同大学士、刘项等人连夜起了弥封好的试卷,经过审阅,果然挑出五份几乎雷同的试卷,证据确凿,裴文即刻下令逮捕这五名考生。
这五名考生中,一人就是赵昀的兄长赵暄。
裴文、刘项都是出身行伍,审讯起嫌犯来不似文官那般不温不火的,上来拿刑具威吓一番,那些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了这个?
很快,五人中招了四个,四人统一指认,作弊的主谋是赵暄。
他们供述道,在考试之前,赵暄跟他们说自己有些门路,买到此次乡试的题目,一人一千两,只要他们拿得出来,赵暄就愿意将题目说给他们听。
事后刘项也在赵暄的包袱中找到了四千两银票,证据确凿。
然则赵暄本人却抵死不肯认罪,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冤枉的,都是那些人冤枉了他,不过人证、物证皆在,也由不得他不认。
赵暄被判斩首,这舞弊一案便在他死后尘埃落定,因为查办得及时,虽出了这样的乱子,皇上也没有太过怪罪裴文。
“这些都是呈在公文上的说法。”
说话的近侍先前追随过老侯爷裴承景,也追随过裴文,因此知道一些隐情,此事并非表面上传言的那样简单。
他艰涩地解释道:“其实赵暄被判决以后,大公子曾经去狱中见过他,那时候赵暄还是不肯认罪,甚至为了自证清白,自绝于大公子面前……”
十多年前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淮州府大牢里潮湿阴暗,那里真的是冷,空气里浮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有犯人在大哭大叫,被困压在铜墙铁壁之间,越是哭叫,越显得这里死寂。
判决以后,赵暄还不肯招认,因此又受了好多酷刑。他的十根手指入了铁钉,指尖微微颤抖着,但不大能动了;下半身被抽的黑血淋漓,烂布衫下是烂肉,脚踝处还翻出一小截森森白骨。饶是裴文这等久经沙场的,见着此情此景,也忍不住一阵作呕。
裴文以手帕掩鼻,皱眉问:“这是谁做的?”
随行的人便回答:“他始终不肯招认从谁那里买来的题目,搞得主考的大学士们人人自危,他们吩咐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赵暄供认出来,别害他们也沾了泄题的嫌疑……这不,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可他就是不说,娘的,真是块硬骨头。”
裴文在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赵暄才睁开眼睛,勉强着看清裴文的脸,开口就是:“冤枉。”
他说着冤枉,却没有一丝受到委屈时的可怜与卑微,他黑漆漆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似烧着火那样亮,亮得赫人。
他质问裴文:“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我懂了,其实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在乎谁是主谋,对不对?只要有一个主谋就够了。”
“可笑,可笑啊,你们这样的贵人……你这样的……”
赵暄气若游丝,这句话始终说不成了,紧接着他狂笑了两声,浑浊的双眸一红,高呼着冤枉、冤枉,不知从何处迸发来的力气,爬起来朝着墙上狠狠一撞!
回忆到这里,那名近侍也不禁闭了闭眼睛,“也就在这之后,大公子才开始相信此事或许还有一番隐情。然而赵暄已经死了,倘若再为他翻案……那、那可是皇上第一次派大公子主持乡试,不但出了泄题舞弊的乱子,还牵扯上一条人命,一旦东窗事发,或许整个侯府都要受到牵连,所以就……”
裴长淮身上尽是冷汗,轻声道:“所以就让赵暄白白枉死了?”
——
赵昀,危。
第42章 孤鹤鸣(一)
裴家有家训,正身才足以正人。只有自身行得正、坐得端,才有资格教别人正直,这一点裴文做得最为出色。
在裴长淮的心目当中,他这位长兄聪明秀出、淑质英才,自小到大都是他效法思齐的榜样,如今却听说裴文竟为了家族前程,眼睁睁看着赵暄含冤而死。
裴长淮心底发凉,轻声道:“不该这样。”
那近侍忍不住为裴文辩解了几句,道:“当年大公子年纪轻轻就被擢升为兵部侍郎,朝野上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一步走错,不单单他一人获罪,还会累及整个侯府,一头是侯府,另一头是赵暄,孝义难能两全,你要他如何选呢?况且在那之后的事,小侯爷也是知道的,大公子辞去了兵部侍郎的职务,自请去边关戍守,当时人人都以为他想去外头历练一番,但实际上他是为了赎罪……”
裴长淮沉默良久,低语道:“尽管如此,又如何能抵得过一条命呢?”
再怎么样赎罪,赵暄也已经死了。
难怪赵昀一开始就煞费苦心地想进北营武陵军,因为只有到了这里,他才能有机会报复刘项,报复裴家。
这一局设下,既杀了刘项父子,又能夺走裴长淮手中的兵权,还引着裴文之子裴元茂铸下大错……
一石三鸟。
回想着这连环的祸事,裴长淮不禁心有余悸,在此刻之前,他居然没能看出一点端倪,不知不觉间就落入了赵昀的圈套。
赵昀口中称自己崇仰裴家满门忠烈是假的,想要整顿军纪、力图革新是假的,信任他信任到可以不问缘由就准他提刘项出狱也是假的……
与赵昀相处这些时日,他竟渐渐忘记了这人工于算计的秉性,忘记赵昀刚刚进京那会儿,就以陈文正的把柄为筹码与他谈了一场不会输的交易。
从一开始,赵昀接近他就抱着复仇的目的,也不知赵昀素日里怎么看待他的,大抵觉得裴家儿郎不过如此,又愚蠢,又可笑。
裴长淮霎时间心灰意冷,苦笑一声,眼下本该快快想些对策的时候,可他忽然疲惫得要命。
他想念父兄,想念谢从隽,倘若他们还在……
裴长淮闭了闭眼睛,深深地靠在椅背当中。
他已不敢再去幻想那样好的光景,否则又怎捱得住眼下这么漫长的岁月?
窗外是微风细雪。
刘项横尸郊外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刑部,刑部两位侍郎一听,惊得满身冷汗。
刘项是裴长淮带走的,又是赶在赵昀审讯刘项之前出了这样的事,但凡是个人都会怀疑是裴长淮怕刘项受审时攀咬出侯府,所以才杀人灭口。
按照律例,他们当速速赶去侯府,押了裴长淮回来审问,但因他贵为正则侯,官爵在身,即便是刑部也不敢贸然与他作对,两位侍郎商计一番,只能先去太师府,请示徐太师的意思。
徐太师听闻此事后,当即写了一份手谕,派遣官兵到侯府,传裴长淮去刑部候审。
官兵持刀进入侯府,找到裴长淮,态度恭敬地说明来意。
眼前裴长淮正捧着手炉静坐,身旁无侍卫,手中也无兵器,纵然如此,他们当中也没人敢轻易碰他一下。
唯独有一个胆大的,气焰嚣张地搬出太师的手谕,非要给裴长淮上刑具。
裴长淮料到最后必定是太师府来收网,不出意外地笑了笑,淡声道:“拘我?你恐怕还不够格。
说罢,裴长淮起身,吓得一众官兵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裴长淮道:“刘项的死,本侯会亲自给皇上一个交代。”
正要问如何交代,但见在众目睽睽之下,裴长淮解下腰间玉带,褪去外裳,仅穿一件单薄的衫袍在身,而后独自走出房门,走进雪天,一直走到通往皇宫大内的午朝门前。
立于凛凛寒风当中,裴长淮腰身如利剑一样挺拔,面容似细雪一般清冷。他仰头看了一眼巍峨高大的朱门宫墙,一掀袍角,屈膝跪在地上。
守卫午门的御林军皆是一惊。
裴长淮伏身,拜道:“罪臣裴昱上蒙天恩,统领武陵军数载春秋,御下不严,闭目塞听,致使军务败坏至极,贪鄙隐祸丛生,误国不休,有负圣望,今日特来请罪,以乞帷盖之恩。”
自宫门起,裴长淮三叩九拜,每一拜后再高述一遍罪名,如此跪上百余台阶,不止不休。
满地白雪里仿佛藏着刀锋一样狠厉的寒意,浸到他腿骨当中,冷得他手脚僵硬,疼得他刻骨铭心。
裴长淮此举太过不可思议,本欲带他去刑部的官兵难解其意,只好先回到太师府复命。
太师府中,在听雪阁的竹帘之后,那坐在栏杆上守着冰湖钓鱼的人却正是当朝太师徐守拙。
复命的官兵跪在听雪阁外,低眉垂眼,连喘气都带着谨慎,更不敢正视阁中的人。
此时徐世昌亦在阁外等父亲考问功课,眼见父亲就要处理公务,巴不得立刻开溜,他道:“朝堂公务第一要紧,儿子就不叨扰父亲大人了,这就回去用心读书。”
“慢着。”徐守拙唤住正要飞走的徐世昌,道,“不如留下,听听是什么事。”
“我看就不必了吧,我又听不懂。”徐世昌嘟囔了一句,掀起眼皮偷偷往听雪阁内溜了一眼,到底不敢忤逆,乖乖地站回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