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豫抬高声音:“来人,去把顾明州给我带来!”
这一下,清屏书院的人心中都是一喜。当面问答可比在考卷上作答要难,不仅要应变自如,还得答得够好,否则他们就更有理由参他了。
甘泉书院的人则是心里打鼓,这顾明州平日在书院里压根儿不起眼,能扛得住知州的考问吗?
不多时,顾明州来了。
他原本纳闷,但见书房里的两派人,心思略微一转,便明白了过来,当下也不惊慌,向几位大人师长一一行礼。
萧豫见了他,便想起前几个月要招揽他却被无视的事情来了,心里不愉快,语声也就带了些冷。
“你便是顾明州?”
他故意佯作不识,顾明州有些好笑,却对这种官派作风再熟悉不过。
先前他是穷酸书生,可以对萧豫避而不见,这叫风骨;现在功名在身,已经半只脚踏入官场,便不能在人前给他没脸。
顾明州虽然懒得跟他周旋,却最是圆滑不过,当下俯身一拜。
“顾某见过恩师,小子来晚了。”
但凡考过科举,这一任的主考官便是所有学子的老师,顾明州这一声恩师并不为过。
萧豫面色稍霁,沉声道:“过来吧,我考校考校你。”
顾明州站定,半垂着眸,姿态恭敬。
沉吟片刻,萧豫先问了一些基础的东西,四书五经,种种条文,顾明州均是对答如流。
周峰听得心里直打鼓,这厮怎么回事,平日里也没见他怎么读书啊,怎么一条条背得那么熟?
萧豫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此次本官点了你的解元,是看你才学不错,却不知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话问得宽泛,看似好答,却最考究一个人的心性、品格、胸怀,只消说错半句话,便有的是文章可做。
顾明州全似没有察觉到屋中的风云诡谲,平静一笑:“助当今圣上平定天下,收回国土。”
周建志一喜,站出半步,厉声道:“先帝明令朝廷,不得再提收复之事,就是为了杜绝战乱,未免百姓生灵涂炭!你倒好,全不放在眼里!”
“少年人生性好强,又有什么稀奇?”何望春急得上前一步,对顾明州低声道,“还不快解释两句?”
“哼,他再如何解释都是一样,只知穷兵黩武,读再多书又有何用!”
唯有萧豫听了,心头倍感震惊。
皇上想的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正因为先帝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提及收复国土的事,所以圣上虽为九五之尊,也不能明面上伤了父亲面子,只有潜移默化,暗地行事。
可哪怕这些,也只是萧豫这些官场人物的猜测,顾明州一个小小的解元是从何得知?
萧豫先前主持孙家私占泉山案,早对孙家顾家摸得清清楚楚,顾明州全家都是泥腿子,孙思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商人对他们而言,都已经是高攀不起的贵人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再后面指点。
莫非他是从今年试题中猜出来的?还是说,他原本就有这个志向?
若是前者,那简直多智近乎妖,说是九窍玲珑心也不为过;若是后者,那更不得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等抱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无论是哪种,这样的人但凡到了官场,都必定官运亨通,备受重用。
萧豫复杂地看着顾明州,只见少年傲然抬头,毫不畏惧他人诘难。
“先帝有先帝的难处,前朝只知淫乐,天下一分为三,北匈奴,南大兴,东阳海,大兴夹在两国之间时时自危。这样个烂摊子,先帝能护住国体未曾覆灭,已是天大的本事,当时山河凋敝,休养生息才是正道。”
“如今大兴朝国富民强,自当做出一番业绩,收服大好河山,龟缩南地,贪图享乐,早晚有一天要重蹈前朝覆辙!”
清朗有力的嗓音掷地有声,有如洪钟敲响了在每一个人心中。
“今后,”萧豫眸中异色更甚,终究是长长出了口气,“你便到我府上来读书吧。”
在场的无不是人精,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懂的?萧豫这是认了顾明州这个学生了。
周建志还有不满,却知道此次与甘泉书院的正面一战,输了个彻底。
眼看萧豫乏了,众人只得纷纷告退。
何望春看着顾明州,越看越顺眼,刚出二门,便止不住地笑起来:“好,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吾辈也有接班人了啊!”
说罢,又非常明显地偷看了一眼周建志,非常大声地窃窃私语:“不像某些人,尽教了些蠢材,还要嫉妒陷害!”
周建志额头暴出青筋,满脸通红,大怒:“你说谁呢!”
“咦,我在说谁?”何望春故作惊讶,“周大人这是怎么了,气成这样?”
顾明州几乎笑喷,何望春这老头子干起嘴仗来可真行啊。
周建志却气得险些背过去,不敢在知州府上乱来,只得忍着回到清屏书院,越想也是满腹窝囊气。
喝一口茶压压火,味道却与平常不同,周建志登时炸了,砰地一声将杯子掷在堵上。
“这茶是谁采买的,给我滚出来!”
第38章 我只要他!
采买的人上来,战战兢兢。
“这是杭州锦南楼的少东家亲自送来的,我也尝了,味道是一等一的好啊......”
就在这时,外面进来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怒气冲冲道:“可不是,这可是锦南楼顶尖的好茶,除了皇上太后那儿,旁的地方都舍不得送的,怎么还问起责来了?”
那少年皮肤极白,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奶白色,又是一张毫无攻击性的巴掌小脸,现在便是在气头上,也是一样的惹人怜爱。
周建志甚至笑了一下,叫他上前,看着和和气气的。
下一刻,却拿了另一杯茶,冷不丁自少年头顶浇下!
“叶星阑是吧?”周建志冷笑,“不过是个下贱的商人,也敢在本官面前叫嚣?”
叶星阑自小家中娇惯着长大的,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立时惊呆了。
“当初定下你们锦南楼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清屏书院只要最好的雨后龙井,不要跟甘泉书院一样俗套喝什么碧螺春,现在拿来的是什么?!”
叶星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言反驳。
当初清屏书院的确说过,只是今年太后特别钟爱碧螺春,他便寻思着也给其他人尝尝,主管采买的管事听他这么一说,也想着给诸位大人换换口味,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这下可好,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若是经验丰富些的商人,此时掸掸身上的茶叶,再如何也不能流露出委屈,还得笑,毕竟生意还要做下去的。
再能耐些的,说两句软话,待周建志气消,再诉委屈,等得了道歉,再想方设法为自己争取些许利益。
叶星阑却一样不会,眼眶通红地憋着泪。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快步走进来:“碧螺春怎么就俗套了,周大人,你这话可不地道!”
周建志定睛一看,好么,又是甘泉书院的人!
“哼,若非你们清屏书院上回管我们借了钱,我才懒得踏入这等污糟之地!”来人眼角眉梢俱是不满,“你想骂甘泉书院便骂,拿人家小兄弟撒什么气!”
邪了门儿了,怎么哪儿都有他们的人跑出来碍事!
“我骂我的,干你何事!”周建志越发愤怒,厉声喝道,“来人,把他们打将出去!真是晦气!”
“诶,干什么干什么?我是来收账的.......哎呦!”
两人无端端挨了一顿打,被赶出门去,叶星阑出了门便开始掉眼泪。
“下次不出来做生意了,”叶星阑揉着通红的眼眶,带着哭腔骂,“臭老爹,死老爹,自己偷懒,就叫儿子受苦!”
那书生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拔脚就往甘泉书院走。
与清屏书院的死气沉沉不同,甘泉书院处处洋溢着喜气,因为今年解元是自己人,众人都是一脸扬眉吐气的样子。
一见书生满脸青紫的模样,众人都惊了,连忙询问缘由。
书生将原委说了,何望春当先摔了杯子:“这厮仗着清屏书院得了几个解元了不起么?不过是风水轮流转,再往前推二十年,他清屏书院算老几啊!”
“可不是,不就是嫉妒咱们今年点了解元吗,有本事他们也考一个!”
“这不服那不服的,还跑去萧大人面前折腾,好好一个读书人,怎么胸襟如此之小?”
“他三番两次往甘泉书院的脸上打,咱们难道就这么忍了?”
“那怎么行?”何望春咬牙,“咱们非得找个法子好好出口气不成!”
一帮人聚在一起,冥思苦想怎么找回场子,最终决定还是读书人的老办法——以文会友。
以文会友说得和睦好听,实则就是打擂台,谁输谁丢脸。
甘泉书院这回就是想让清屏书院好好丢一次脸。
为此,他们还特地搞了个大阵仗,租下了扬州城最繁华的杨风酒楼,城中但凡有些姓名的人物都收到了请帖。
何望春还特地请了几位衣锦还乡的官员做评委,俱是出身甘泉书院的。
那边清屏书院也不甘示弱,挑选了书院中的精锐应战不说,还找来几个在任的官员当评委,跟甘泉书院分庭抗礼。
一边是老牌书院,一边是后起新锐,早就有争锋相对的形势,却是头一回闹出这种阵势。
一时间,谁输谁赢成了城中最为热议的话题,赌场也趁着时兴拉起了赌局,参与的越多,对擂台本身的关注就越多。
顾明州身为解元,还要在甘泉书院再读几年书备考会试,自然也在出战之列,吴家兴笃定这次是他的成名战,颇为骄傲。
不过么,狡猾如顾明州,自然想着借此机会一劳多得,在城中多个赌场下了注,预备赚上一笔。只是可惜他本钱不够,不然自己做个东家也是不错的。
顾明州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屋外有匆忙的脚步声。
“顾公子,顾公子!”
那声音受尽风霜洗礼,沙哑干涩,顾明州心头咯噔一下,起身从窗口探身向外看——那不是他遣去送信的信差吗?
“顾公子不好了,咸州发大水了!”信差连珠炮般扑过来,“我去了临宝城,城里四处都是灾民,根本找不见白公子的人影!”
顾明州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坐在圈椅中。
“听说城里没粮食可吃,路边竟有人易子而食,我实在是......”信差犹豫片刻,终究不忍说实话,“没有白公子的消息也不是坏事,想来也未必出了事。”
顾明州闭了闭眼,所有动摇在一瞬间消失,抬头唤自己的书童:“冬柏,给信差大人赏钱。夏松,去外面买匹马。”
两个书童是萧豫送来的,眼界见识与旁人均不相同,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顾明州的意思,急了。
“公子,再有一个月便是擂台,这可是成名的好机会,错过就没有下次了?”
“是啊,信差大人送来的都是十几日以前的消息了,现在便是过去也未必寻得到人,反而耽误了前程,岂非得不偿失?”
“闭嘴!”顾明州猛然回头,眼里满是骇人的血丝。
他神色狠戾,一字一句地说:“去他妈的名利,我只要他!”
第39章 无法说出口的话
弦月似弓。
叶星阑打了个哈欠,正要睡觉,外面又骚乱起来,他不耐烦了,掀起帘子。
“都在吵什么?”
“少爷,”管事的忙向他行礼,“不知哪里冒出个书生,非要向咱们买马,还一买就是三匹......”
“人家要买,卖给他便是,明儿到了镇子上再买几匹不就行了。”
“可这都是银子啊!”
叶星阑不耐烦了:“是我们叶家的银子,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人家又不是不给钱!”
管事的一噎,心里暗骂他没脑子,叶家的马可都是好马,路上不知能载多少货物呢,去镇上能买到什么好的?这么下去,叶家迟早败在他手上。
但主人都发话了,他一个伙计也无法可想,只得不情不愿地卖了马。
顾明州道了一声谢,不再多言,上了马便走。
两个小厮跟在后面,满心叫苦。
这都没日没夜地跑了快五天了,赶上了本该花费十余天路程,累死了两批马,顾明州怎么一点都不需要休息啊?
好在这次的马脚程快多了,比预想的要更早到达目的地,一个小小的村落。
小厮再也受不住了,连说带劝,好歹将顾明州劝住,找了个农家睡下了。
冷冷的月光洒在地上,顾明州身体已经极度疲惫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白雨信替他挡剑时濒死的面孔。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刻意地不去回忆,此时极度的不安之下,那天的画面却越发清晰。
那时他已经年过三十了,正当壮年,白雨信比他小一岁,因为身体底子差,看着总有些孱弱,倒在他怀里时轻得像片云。
“别再做那些惹人恨的事了,你瞧瞧,这都是报应。”白雨信满身是血,轻轻地说。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回答的是:“你管不着,谁让你过来挡剑了?”
他只是很震惊,完全想不到白雨信会扑过来。白雨信素来高傲,对他尤为刻薄,顾明州自然也温柔不起来,不是挖苦讽刺就是针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