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这个时候,他都改不了平日里的相处模式。
白雨信听了,脸上露出一抹似苦涩又似认命的笑,顾明州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个的表情。
丧礼办得很简单,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富甲天下的财产。人一死,竟然那样干净,什么牵挂也没有,可见此人活着的时候有多么孤独。
有人在灵堂上问他,打算把白雨信葬在哪里。
“他是我的妻,自然葬在顾家。”顾明州神色很平静。
那人脸色一黑,克制道:“公子生前说过,死后想葬于海中......”
“他还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顾明州冷笑,“谁准他这么走的?”
“顾明州,你不就是当了个臭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人瞬间就炸了,“公子活着的时候就与你和离了,你们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替他做主!”
旁边有人拉他:“阿才,你冷静点,别在公子的灵堂上闹。”
顾明州这时候才认真地看了他们一眼,认出他们似乎是白雨信的得力手下。
白雨信人都死了,他的手下没有一个提钱的事,只想着补足他生前所有遗憾,可见白雨信威信之高。
阿才强忍住一拳砸上去的冲动,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首辅大人与我们公子宿有积怨,但现在人已经死了,就让他好好的去吧,小人求您,放公子一马!”
不知道为什么,顾明州心头窜起了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细细发颤。
可他面上仍是一派沉静,甚至是冷漠如霜的。
“放过他?不过是葬入顾家,怎么,你觉得太为难他了?不如把他叫起来,亲口问问,这到底是不是为难!”
阿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呼地一声,寒风卷入灵堂,烛火忽明忽灭,仿佛真有亡魂在哭诉着什么。
“是我愚钝,顾大人这样恨公子,怎么会放过绝佳的好机会折辱他呢?”阿才惨笑一声,“当初我还劝公子表白心意,如今看来,公子实在太明智了。”
“顾首辅英明啊,当真是大获全胜!”
漫天大雪簌簌落下,顾明州坐在圈椅上,屋里又银丝炭火,他却僵得像一块冰。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雨信喜欢他么?顾明州简直要笑出来了。
怎么可能呢。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更令人厌恶?难道白雨信以为替他挡了几剑,他就会喜欢上他了?当真可笑。
顾明州扯了扯嘴角,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就因为阿才在灵堂上说的几句话,顾明州当即下令,让人将白雨信在府上留的东西全部毁去,除了墓碑,不准留下丝毫痕迹。
丫鬟捧了件破旧的衣裳过来,问他要不要丢。
顾明州脸色大变,一把夺了过来:“谁让你动这个了?”
“因为您说白公子留下的东西一件都不要留,”丫鬟战战兢兢,“这也是白公子送的。”
当初顾明州刚刚考上秀才,进京赶考。到底是穷乡僻壤里来的,打了补丁的衣裳总是被人笑话。
白雨信知道了,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便买了一件崭新的衣裳送过来。
顾明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嘴上对白雨信从不客气,这件衣裳却穿了又穿。做了官以后买了不少光鲜亮丽的绸衣,这一件却总是舍不得丢。
算一算时间,都已经是十二年以前的事了。
一股毫无预兆的疼痛涌了上来,如同针尖扎在心口,顾明州忽然间想到,白雨信死了,他已经死了。
正因为他死了,所以顾明州什么话都说不得。
为什么不愿让白雨信的尸身远离顾家?
为什么不能像对待任何一个政敌一样轻松地放过他?
若真的恨他,又为什么总是舍不得丢掉他送的东西?
顾明州已经不能再想,也不敢再想了。
“公子,公子,醒醒。”
顾明州猛然惊醒,从那股窒息般的疼痛中挣出,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冬柏说:“公子,咱们该上路了。”
天色已经大亮,顾明州抹了把冷汗,垂下眼睫。
这一次,他不会再弄丢他。
第40章 见媳妇儿
好在顾明州提前请了人前去探路,有人递信过来,说是白雨信平安无事,已经前往杭州城。
顾明州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底的火更是无穷无尽地烧了起来。
不过顾明州本性上是个极能忍的人,有人曾以毒蛇形容他,他还颇为引以为傲。此时也不露分毫行迹,一路来到杭州,在白雨信租的房子外面等着。
过了午时,白雨信回来了,看见他在门外,当时就惊了。
“你怎么来了?”
顾明州望着他,甚至露出一点笑意:“我是解元了,给你报喜。”
白雨信讶然,道了声恭喜,心里既为他高兴,又有些黯然,感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抿了抿唇,他开门,让顾明州进去坐下,给他倒水。
顾明州环视屋子:“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唔,先前赚了些钱,”白雨信有些不自在地捧着杯子,“我没有再跟老爷子他们一起做生意了。”
顾明州定定地看着他。
白雨信以为他是责怪自己与顾家分开,心里有点发堵,别扭道:“我跟谁做生意是我的事,你怪不着我。”
“咸州发大水的时候,你是不是在临宝城?”顾明州忽然问。
没想到他问这个,白雨信一愣:“在又如何?”
顾明州自嘲一笑:“你竟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我......”白雨信哑口无言,竭尽全力地给自己找理由,“我去哪里本就与你无关吧。”
一旁夏松憋不住了,气冲冲道:“白公子这叫什么话,顾公子为了你不眠不休地赶了八九日的路,本以为你死在咸州了,谁晓得原来在杭州享福呢!”
顾明州斥道:“谁准你多话了?都给我下去!”
两人愤愤离去,不满地瞪了白雨信一眼。
白雨信实在没想到顾明州会这样关心他的安危,再看面前顾明州形容憔悴,风尘仆仆,一看便是吃尽了苦头的样子。
当即心头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又感到万分歉疚。
“抱歉,是我疏忽。”
“你遇到危难,不曾告诉我一声,脱了险境,也想不到报一声平安,”顾明州露出疲惫的微笑,“是不是在哪里死了也不会想到我?”
白雨信越发局促,低下头,全神贯注地转动茶杯。
忽然,一只手按在自己手上,白雨信抬头,正撞上顾明州担忧而落寞的眼神。
“我不求你喜欢我,只求你平平安安,”顾明州眼眶泛红,“总得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是不是?”
白雨信慌了神,终于感到自己犯了滔天大祸,在屋里翻了半天才找出张手绢。
“你、你别哭!”
下一刻,整个人被抱住了。顾明州的胸膛比以前坚硬了不少,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钻入鼻尖,令他微微战栗,下意识想挣开,又不敢。
顾明州沉闷的声音响在耳边:“下次别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白雨信僵硬片刻,才答:“好。”
“我不是怪你,只是害怕.......不要再吓我了,好吗?”
“好。”
“我饿了。”
“......好。”
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两碗面。
被顾明州这么一哭,白雨信歉疚得不行,这碗面加了不少腊肉鸡蛋,还有西湖本地的莼菜,满满当当一大碗,与当年在顾家的伙食截然不同。
顾明州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你笑什么?”
“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下厨呢,”顾明州笑,“我自然高兴。”
白雨信埋头吃面,不知怎么,就想起顾明州向他表白的场景,脸一下子红了。
往常虽然知道,但也仅限于知道,这时候却忽然多了些其他感觉。
白雨信说不准这到底是什么,只觉一颗心子又酸又软,不住乱跳,只下意识抬头瞄了顾明州一眼。
不料顾明州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白雨信脸上莫名更加滚烫。
顾明州微微一笑:“你长高了。”
白雨信这才想起来,上次扬州一别,他们已经足足大半年没见,两人都有了些变化。
他本以为自己长高了,没想到顾明州比他还高。一张脸更有如刀斧劈凿而出,轮廓鲜明硬朗,若不是娶了他,现在恐怕早被媒婆踏破门槛了吧?
白雨信低头搅弄面条,心里无端端的一阵难受,干脆扯些其他话来讲。
“我最近接手了一家丝绸行,到时候赚钱就更容易些。”
顾明州吃了一惊——这才出去干了多久,怎么就开始干丝绸行的生意了?首富不愧是首富,原来从小就与众不同。
“在咸州赚的本钱?”
“一半吧,后来在路上收了些其他东西,到杭州卖了,还有些其他生意,比之前翻了两番。”
顾明州啧啧惊奇,不住问他各种细节,越问就越得意,媳妇儿真是太厉害!
大半年难得见一次面,顾明州哪肯轻易离开,下午白雨信出门,他毫不见外,就在府中乱逛。
白雨信这院子也不知是租的还是买的,府上还有四五个小厮,年纪均不大,被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管着,一问方知均是在咸州遭了灾的孩子,平日做些扫洒的粗活。
院前有一块空地,一般是种些湘妃竹以示风雅,白雨信却种了一地的菜,叫人哭笑不得。
后院有一大片池塘,种满了荷花,多半是在等藕成熟换钱。
偌大的院子还有许多屋子,白雨信平日住在书房,又划出一个小院子给下人,其他的划分区域种类,存放货物,其中光是粮米就占了三个屋子。
凡事务求实用,这还真是白雨信的风格。
顾明州逛了这么一圈下来,心里也就有了数,白雨信说得云淡风轻,但手里握着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千两朝上了,实在不简单。
媳妇儿这么能干,他也乐得清闲,琢磨着不如给白雨信做些好吃的,去厨房一瞧,有五花肉一条,西湖鲤鱼一条,活虾一盆,还有菌菇、菜蔬等物一应俱全。
小日子居然过得还挺不错。
“少爷早起叮嘱小的们买些好的回来招待戴公子,顾少爷您就来了,倒是缘分。”
小厮是说句笑话,顾明州听在耳朵里却立刻警惕起来。
就在这时,又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跑进来,嘴里喊着:“戴公子来了,戴公子来了!”
厨房当即忙碌起来,杀鱼的杀鱼,剥虾的剥虾,隆重得让顾明州简直看呆了眼。
这戴公子又是什么人?
第41章 我还能更混蛋
顾明州匆匆赶到前厅,只见白雨信正跟一位锦衣公子相谈甚欢,不禁怒意更甚。
他来的时候都没见白雨信这么高兴呢!
戴公子转头看见他,不禁一愣,疑惑道:“白兄弟,这位是......”
“他......”白雨信微微一僵,“是我远方表亲,叫顾明州。”
顾明州:“!!!!”
那戴公子便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揖:“不知白兄弟还有一位表兄,是我失礼了。在下戴子濯,杭州戴氏不知顾兄听过没有?”
“呵呵呵,”顾明州皮笑肉不笑,“我毕竟是乡下来的,没见识,实在不知道呢。”
白雨信:“......”
两人目光相碰,顾明州威胁般眯了眯眼,白雨信自知理亏,心虚地低下头去。
戴子濯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随着白雨信的指引落了座,对顾明州叹息道:“戴家世代行商,我身为戴家子孙,却丝毫没有继承祖辈的才能,实在汗颜。”
“年前我接手了一家粮米行,立时倒在了手里,再接手一家漆器行,又倒了.......”戴子濯艳羡地看着白雨信,“若我有白兄弟一半儿的经商头脑,也不至于如此啊。”
顾明州暗自咬牙,这厮好端端的拍什么马屁,想干什么呀?
“戴兄过誉了,”白雨信笑道,“不过是些钻营机巧罢了,哪里当得起戴兄这样称赞。”
“不过誉的,实话跟你说吧,戴家近日状况不好,我都想着找你帮忙接手商行呢。”
白雨信没接话,垂眸喝茶。
顾明州酸溜溜道:“戴家的生意找外人来做,只怕不妥吧。”
戴子濯叹道:“白兄弟有所不知,我爹正跟夏家、舒家争盐引,雪花银不要命地往外撒,家里的商行又不赚钱,光是今年就关了好几家,再这样下去争了也是白争。”
“我爹早就有这个想法,找戴家以外的人当东家,白兄弟这样有才干,自然堪以胜任的。”
“戴兄谬赞了,”白雨信只笑了一笑,起身道,“我去厨房催一催。”
“唉,白兄弟怎么就是不肯答应呢,多好的事儿啊。”
戴子濯又转而看向顾明州:“顾兄,冒昧问上一句,你是白兄弟哪房亲戚呀?”
顾明州心里正不爽呢,听他这么一问,更加酸得难受:“你问这个干什么?”
“说来惭愧,我懂事以来便有不近女色的毛病,”戴子濯垂下头,略带羞涩地一笑,“见了雨信,却心动得很......”
“!!!”
顾明州心中咆哮,竟敢惦记他媳妇儿!什么混账东西!!!
“但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我还没见过他父母,不知道伯父伯母都喜欢什么,我好提前置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