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不知从哪刨出了一个小垫子,在墙角给他铺上了,扶他坐了下来,一边给他捏肩一边说:“这偏殿也不燃炭火,晚上阴冷,可怎生是好。”萧琢揪着垫子上的软毛,苦笑道:“罢了罢了,如今国破家亡,明日还不知是何境地,姑且将就一晚。”
“委屈陛下了。”
萧琢摆了摆手,“你也别忙活了,还要捱一夜呢,坐着歇会儿吧。”
“哎。”紫菀点点头,她穿着白日的薄纱宫装,平日里入了夜都要在外加一件裘衣的,此时凉风从四面未关紧的窗户里渗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萧琢眼神一黯,耳边净是细小而琐碎的,压抑又颤抖的抽泣,晚间的风刮得大了些,吹得那株梧桐树的枝干如群魔乱舞一般映刻在窗纸上,透过这层模糊的窗纸,更显得鬼魅瘆人。
他不过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家国重担压的太久了,瘦削的肩膀都快要压出血来。
未来又是那样模糊不清的,是生是死都全然掌握在他人手里,他感觉这一段时间紧张地太累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就是前线将士们挥着刀冲上前去厮杀的场面,呐喊声擂鼓声震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梦里又是晋军气势汹汹地踏破了午门,翻飞的尘土在那座白玉桥上升腾起一片片云雾,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醒来,摸一摸后背,必然是冷汗涔涔,濡湿衣被。
他晃了晃脑袋,此时连担心晋国皇帝会下什么旨意的心思也提不起来了,只觉像终于打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仗,双方都已是精疲力竭,胜败也不甚在意了,好不容易鸣金收兵之后,仓皇的回到营地,四肢百骸都沉甸甸的,酸疼的厉害。萧琢靠在德清身上,什么也不想去想了,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咕……”似乎故意和萧琢做对,此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本想不予理会,只是这饿着肚子的滋味这十几年来也算是头回见识,一时闭着眼睛如何也睡不着,他刚睁开眼睛,便看见紫菀偷偷摸摸,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宫裙下摆满是污渍。
萧琢一愣,“你干什么去了?”
“奴婢……奴婢……”紫菀张了张嘴,双手藏在身后,眼神躲闪地嗫嚅了半天,最后咬咬牙,道:“奴婢见皇上腹中饥饿,便取了些糕点来,皇上多少用一些吧。”
“糕点?这偏殿何来糕点?”萧琢狐疑地看着紫菀手中的几块豆沙糕,眼角扫过她裙角上粘连的糕点的碎屑,一股无名火一路摧枯拉朽地把他的神志点了个正着,连带着积压了几日的恐惧绝望与被萧琢硬撑着遮得严严实实的蛰伏的疯狂都一并呼啦啦烧了起来,他一把夺过了那几块糕点,狠狠地扔在了地上,怒道:“你当朕是什么人?朕就算是死,也犯不着吃这腌臜东西!”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好!”紫菀这下也慌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德清也说情道:“紫菀那丫头也是一时心急,皇上莫要生气,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萧琢瞪着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一片狼藉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呵,还真当自己还是什么真龙天子呢?在这耍脾气!”值夜的士兵弯腰拾起了摔得四分五裂的豆沙糕,讥讽地看了萧琢一眼,刺道:“天子真是不知百姓疾苦啊,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能吃点米面,这豆沙糕不过沾了点灰,便惹的你发这样大的火,南梁果真气数已尽!”
“放肆!”萧琢气得嘴唇发抖,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下意识抬高了声音,“大梁不过一时蒙难,你算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你说话!”
“老子算什么东西?”这士兵怒极反笑,抬脚过来便要踹道:“老子让你看看老子是什么东西!”
“住手!”白骁巡夜恰好经过,及时拉住了士兵,不咸不淡地训斥了士兵几句,又向萧琢赔了个礼,“管教不严,还望莫怪。”
德清生怕萧琢气头上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忙道:“白将军客气了,原也没什么大事,白将军去忙吧。”
白骁点点头,便带着方才那士兵出门去了,开门的时候涌进一股生冷的寒气,搅动得一殿的空气翻滚浮沉。直到门掩上了,萧琢才垂下眼,重重地往后靠在了墙上,刺骨的凉意顿时顺着肩胛骨蔓延到全身,冻得他上下牙齿一磕,把舌头咬出血来。
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终于将他最后一丝怒气抽干了,他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自嘲地勾起唇角。
是啊,如今的他不过一亡国之君,无能亦无德,还妄想着摆什么皇帝的谱呢。
这一晚,萧琢只囫囵做了几个昏昏沉沉的梦,一会儿是母后拉着他的手给他唱歌,一会儿是父皇驾崩后他穿的惨白的孝服,中途被屋外呼啸的寒风惊醒了好几次,在将近五更天的时候才睡得沉了一些,白骁已经带着侍卫推门进来了。
一股萧瑟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偏殿,吹醒了整个殿里东倒西歪的南梁皇室。萧琢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白骁手里拿着圣旨,神色看不出喜怒。
满殿的人都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缎面,萧琢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沾了灰的龙袍被他扯得多了好多皱纹,那双炯炯的居高临下的龙眼瞬间被褶皱折腾的萎靡不振起来,像一条龟缩在后头苟延残喘的蛇。
白骁咳了一声,道:“陛下有旨……”
此言一出,呼啦啦的满殿都跪了下来,比梁军的仪仗还要齐齐整整。萧琢一时慢了一拍,像个干木棍似的愣愣地杵着,尤为显眼。他心里咯噔一下,旁边的卫兵那双军靴已是蓄势待发,他战战兢兢地想要弯下腿,只是这腿自出生起跪过天地跪过父母,独独没有跪过旁人,此时很倔强地僵硬着,曲了半天硬是嘎崩嘎崩地弯不下去。
德清伸手一把将他拽了下来,萧琢像是被迫跨过了心里的那道坎,猛地跌落在了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幸得朝服笨重,萧琢这一跪方才没有伤到筋骨,他垂下了眼,听见白骁道。
“……封废帝萧琢为南昏侯,即刻迁往京城……”萧琢只觉耳旁嗡嗡作响,白骁中气十足的声音像隔了一层幕布似的听不真切,隐隐捕捉到了几个关键字眼,他便已经穷尽了所有气力,他僵直的背脊仍生生地立着,只记得将抖个不停的双手缩回了宽大的袖袍里,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轻轻合上了眼睛。
第3章 国破(三)
其他皇室的偏支则女的充当官妓,男的并入奴籍,此时却无人嚎哭,想来昨日漫长的一夜将血淋淋的生死细细剖开了放在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戚眼前,何不食肉糜的他们终于从云鬓花颜金步摇的梦里醒了过来,被命运鞭挞着麻木地往前走着,心里只剩下那句每每山穷水尽之时,便拿来不知是安慰别人还是安慰自己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晋军手脚利索地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应囚车,皇室众人都被套上了粗粝的手铐,三五成群的被押解上了车。
他们这些年醉心声色,酒肉穿肠过,百病身中留,早已是手无缚鸡之力,此时被晋军的士兵粗鲁地推搡着,好些脚下趔趄,跌倒在旁,时而遇见个脾气暴烈的官长,不满耽搁了他衣锦还乡加官进爵的路,顺手给个一鞭子也是常有的事。
萧琢被格外优待着安排进了一个马车里,德清和紫菀便没有这等好运了,挂了镣铐坐在后面铺了干草的囚车里,与他隔着整个皇室。
毕竟是押解俘虏的队伍,马车自然远不如皇帝的御辇来得舒服。马车里面空间狭小,只潦草地用两块木板搭着权当座位,四壁俱是粗糙的木板,什么软垫绮罗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便是寻常人家在马车里会铺层棉布或是稻草,也是一概寻不到。
前头驾车的马夫似乎对为一介亡国之君驾车很是不满,一路挥鞭子的声音都鬼哭狼嚎似的,马车更是颠簸个不停,特别是路过些崎岖的路段,萧琢每每觉得四壁的木板马上便要散架了似的。
坐这种马车实属遭罪,不过才半日,萧琢的腿间便已经是磨的渗出了血丝,腰背更是酸痛不已。待终于到了京城,两腿早已是鲜血淋漓,里面的亵裤粘着伤口,只微微一动便能惹的萧琢嘶嘶喊疼。
“李福海!”贺暄皱着眉头将案上的奏折扔在了地上,眉目间尽是未散的戾气,仍是不解气的把侍女哆哆嗦嗦呈上的热茶猛地一掷,碎裂的瓷片裹着冒着热气的滚烫的碧螺春洒了一地,一旁的侍女吓得跪在了地上不住的磕头,不知是哪又触怒了这祖宗。
“李福海!”贺暄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声,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点声音:“给孤滚进来!”
“今年镇江盐运使又被老四给抢了,那帮混账老东西不知道成天忙些什么!”贺暄接过婢女重新满上的茶抿了一口,稍稍顺了气,瞥了她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菱香……”小丫鬟受宠若惊地又跪了下来,听见李福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见过李公公。”
“嗯,茶泡的尚可,退下吧。”贺暄挥了挥手,菱香便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仔细地合上了门,方走远了。李福海知道贺暄心情不好,便寻了个别的话题说:“殿下,今日白将军便领着南梁那帮人回京了。”
“父皇不是要谋那劳什子仁君名声么,听说封了那南梁小皇帝个爵位?”贺暄嗤笑一声,摩挲着杯沿,“小心驶得万年船,那帮南梁俘虏虽说不过跳梁小丑,只是保不齐日后兴风作浪,父皇如今被柳氏迷了眼,只要那柳氏吹吹耳旁风,便说什么是什么了……”
“殿下。”李福海叹了口气,还是劝住了贺暄,“慎言,慎言。”
“这太子府里,孤有分寸,你放心。”贺暄顿了顿,又道:“你说他们今日便抵京了?”
“正是。宫中报说白将军一行已在复山,午后便可至新郑门。”
“唔,这南梁可是块肥肉,老四已经叼走了盐运使这一缺,那柳氏再怎么厉害,南梁一事,轮也该轮到孤了。”贺暄挑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道:“帮孤喊小允子进来。”
“前几日让你办的事可是办妥了?”
小允子脸一红,随即点点头道:“已为宋公子赎了身,如今已安置在芳园了。”
“今晚让他准备准备。”贺暄笑了一下,靠着背后的软垫,笑意未达眼底,“孤用过膳后过去。”
晋国民风开放,京城太学府前便是成排的倌馆妓院,自前朝成宗不顾言官劝谏执意纳了一位男妃以后,南风尤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以豢养男宠取乐,御史台对于此事早已见怪不怪,连面子上参一本都已是懒得了。
宋缨性子讨巧,乖顺温和,床笫间声音婉转,眉目含情,更是如桃花灼灼,自胜万千春景。
贺暄翌日早上被李福海叫醒的时候便有些着恼,伸手就要把床边几案上的茶盏往门口掷去,幸得宋缨拦了一把,贺暄方含着怒将茶盏放了回去,起身让宋缨给他穿上朝服。
秋日天亮的晚,此时窗外仍是漆黑一片,乌云蔽月,四下里只能瞧见值夜的婢女手里提着的宫灯莹莹闪光。屋内炭火燃的旺,宋缨赤着脚穿着浆白的亵衣给他束腰带,一头乌黑的长发便时而扫过贺暄的脸,痒痒地惹他发笑。
今日是大朝会,贺暄起地又晚了些,想来是不及在家中用早膳了,宋缨不过刚到,对这些门道便清楚得很,此时已是去吩咐丫鬟准备些糕点吃食在路上给贺暄垫垫肚子。
待一切收拾齐整,李福海已经在轿子前等着贺暄了。贺暄接过准备好的吃食,弯腰进了轿子,打开看的时候发现正是他喜欢吃的千层糕,便笑了起来,捻起一角吃了一块。
刚到宫门口,便看见贺旸的轿子停在一旁,他人正裹着狐裘往里走。那狐裘是上月贺旸生辰之时北边进贡的,总共便只得两件,贺暄因着幼时失足跌进冰湖里,便留下个腿疾,每逢寒暑更替便隐隐生疼,御医也没得法子,只让他注意保暖,莫要染了寒气。
此番这狐裘据说最是适合御寒,贺暄眯眼,阴鸷地看着贺旸的那件狐裘,自母后去世后,父皇待自己一日不如一日,太子之位是自他出生便封的,如今眼看着那柳氏与她那宝贝儿子爬的越来越高,朝中换太子的呼声也随之而起,以父皇如今模棱两可的态度,贺暄皱着眉头,加快了脚步。
“这不是皇兄吗?”前日刚将那盐运使的肥缺收入囊中,贺旸此时还沉浸在扳回一城的得意中,趾高气扬地一挑眉:“御医不是说皇兄畏寒,今日寒气深重,怎地穿的如此单薄?”说完不等贺暄回答,便自顾自夸张地“啊”了一声,很是讥讽地道歉道:“哎,都怪我记性不好,忘了父皇把狐裘赏给我了,真是委屈皇兄了……”
贺暄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绕过他便往前殿去了,今日的大朝会父皇势必会安排人选看管那南梁废帝,如今朝中仅先皇后一脉与他交好,柳氏如日中天,隐隐与他有分庭抗礼之势,若是能拿下南梁,想来是一大助力。
果然贺蘅上朝时便谈起了南梁一事,“如今南昏侯已抵京城,南梁与晋国风物相差甚大,南昏侯遽至,想来颇有不便,朕欲寻一人助其尽快适应晋国风土,哪位爱卿愿为朕分忧?”
话说得冠冕堂皇,也不过是怕那小皇帝心有不甘,找个人监视他罢了。
“父皇,儿臣愿往。”贺暄道:“儿臣先时曾去南梁游历,对南梁颇有了解,此番定能为父皇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