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旸倒是没有出声,不知是柳氏嘱咐了他还是他如今也懂得收敛锋芒,此时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很是乖觉。
贺蘅瞥了一眼贺暄,点点头道:“那即日起此事便交由太子……”
“太子殿下,还请留步,陛下传话让殿下留下用午膳。”刚下朝,贺暄还未走出殿门,便被孙得禄拦了下来,“陛下在东暖阁传了膳。”贺暄了然,想来是商量南昏侯之事,孙得禄是贺蘅眼前的红人了,从前得过先皇后的恩惠,同贺暄的关系倒是还不错。“那有劳公公了。”
贺暄踏进东暖阁的时候,贺蘅正靠着软垫闭目小憩。一旁的两个丫鬟为他揉着肩,殿的一角燃着助眠的安神香,银丝炭烧得极旺,暖融融地惹的贺暄也困倦起来。
“父皇。”贺蘅眯着眼指了指一旁的座,“坐吧,一会儿等梓童来了一道用膳。”贺暄一愣,那柳氏如今益发迷得父皇神魂颠倒,几乎是一步也离不得了。
柳后的含元殿离东暖阁很近,不过半刻钟便到了。柳后刚至,一旁捏肩的小丫鬟便很是伶俐地退下传膳去了,柳后卸了指上的护甲,给贺蘅捶起肩来,道:“皇上,这几日可觉舒泛些了?”
“唔,听说前几日梓童特意去找方御医学的?”贺蘅笑着拍了拍柳后的手,“梓童的心意朕清楚,也莫要太劳累了。”
“为皇上分忧,臣妾不累。”柳后这才像是注意到一旁干坐着的贺暄,说:“臣妾瞧着暄儿这几日消瘦了不少,正是变天的时候,你身子骨不能受寒,自己着紧着些。”
“儿臣知道,多谢母后挂心。”贺暄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此时午膳已经端上了,贺蘅便起身入了席。桌上有一道时令的汾湖秋鱼,刺多得很,柳后便很是体贴地亲手将刺都挑了去,再放进贺蘅的碗里。
贺暄对她这等作态着实看不顺眼,便一直吃着面前的一道油焖烩菜,眼不见心不烦。贺蘅吃了八分饱,喝了口参汤,擦了擦嘴道:“暄儿,可还是不满朕留下南梁那小皇帝?”
“儿臣不敢。”
“如今天下动荡,先皇变法以来晋国始得脱颖而出,若是行虎狼之师,扫荡一地便坑杀皇室百姓,日后谁还敢归降?父皇此举,亦是笼络人心,一来南梁可用之人尚多,二来如此以后方能不战而胜。”
贺蘅仔细地同贺暄分析了一番,又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各中道理也是自然。此番让你去看住那南梁小儿,也是存着让你磨练一番的意思。”
“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望。”
贺蘅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就着一旁侍女递过的茶盏漱了口,摆了摆手道:“如此你便回去吧,自己身体注意着些。”
“谢父皇关心,儿臣告辞。”贺暄出了暖阁,屋外的温度颇低,冻得他打了个喷嚏。王府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宫门口,他上了轿子,便问李福海道:“那南昏侯如今安置在哪儿呢?”
“南昏侯府,外大街那块儿呢,离太子府不远。”李福海道。
贺暄靠着轿子里的软垫,唔了一声,道:“去南昏侯府。”
第4章 帝都
“南昏侯,此处便是陛下赐予的府邸,日后你便在此住下吧。”萧琢略有些一瘸一拐地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了一眼鎏金的牌匾。
“敢问我的侍从什么时候能够接过来?”
那公公瞥了萧琢一眼,“皇上今儿个不是说了么?明日便能来了,侯爷急什么。”萧琢抿了抿唇,从那公公吝啬的冷眼里品咂出了些世间冷暖来,他从袍袖里摸出了一个金坠子,塞进了公公手里道:“劳公公多帮衬着些。”
那公公装模作样地将坠子接了过去,点点头说:“那是自然,侯爷安心住着吧。”
侯府是个两进的院子,里院里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栽着几株枇杷与梧桐。此时梧桐树叶在庭院里铺满了一地,萧琢踩上去的时候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声响。
公公将他带到门口便走了,留下几个皇上派来的侍卫守在门口。正巧院里有个打扫落叶的婢女,瞧见萧琢进来,有些慌慌张张地将扫帚搁在了一边跑走了,想来是去通知管家之类的了。
萧琢拾起了一片梧桐叶,还未看个仔细,便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侯爷。”萧琢转过身,眼前是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裹着厚厚的棉衣,规规矩矩地行礼。
“奴才是府上的管家,侯爷既然来了,待会儿让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出来见见,便可以用晚膳了。”
管家喊了几遍,丫鬟小厮方才稀稀拉拉地聚到了前厅里,想必是觉得被派来伺候萧琢这样的亡国之君无异于被刺配边疆,以后是没什么出头之日了,脸上一个个的都蒙着一层死气,垂着头盯着脚尖,不发一言。
萧琢数日奔波,也早就疲惫不堪,之前还强打着精神应付了皇上,如今更是头晕脑胀,看见这等情形,实在无力敷衍,随便嘱咐了几句便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其中一个模样姣好的似乎伶俐些,领着他去了寝殿,还细心地为他铺了床,“一会儿晚膳侯爷可有什么忌口?”
“罢了,没什么胃口,你让厨房别忙活了,随便做些面食即可。”
“侯爷想吃什么面?”
萧琢一愣,他小时候脾胃不好,常常闹肚子。母后便令小厨房给他做荞麦面,荞麦性温易消化,每每吃了一星期便有所好转,时间长了他也喜欢上了荞麦的味道,没什么胃口的时候总是让厨房煮一碗荞麦面,再加一筷子青菜。
“荞麦吧。”萧琢将那些往事仓皇地囫囵咽回了肚子里,生怕咀嚼出什么牵肠挂肚来,急匆匆地又补了一句:“加点青菜。”
“是。”那小丫鬟得了信儿,便出门去了。
寝殿修得很大,空空荡荡的,窗户没有关紧,透着丝丝的冷风。萧琢有些手足无措的呆立在房中,一时不知要做何打算。正踌躇着,便听见小丫鬟细碎的脚步声,她推了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
“侯爷,面来了,小心着些,有些烫。”
萧琢接了过来,拿起筷子拨了拨菜叶,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哪里人?口音听着和他们不太一样。”
“奴婢祖上是南梁人,阿娘年轻时随着家人北上到了晋国,这才在晋国住下了。”
“哦?”没料到此时竟能他乡遇故知,萧琢一时心潮翻滚,他强捺下眼底的热意,小心翼翼地问道,似乎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真巧啊,你唤什么名儿?”
小丫鬟笑了起来,“奴婢叫青杏。”
“青红芳菲色,杏花满江南。是个好名字。”小丫鬟一时红了脸,娇羞地讷讷了几句,便催促道:“侯爷快吃吧,面要凉了。”
萧琢便拾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满怀期待地吸进嘴里,入口却不是熟悉的味道了。汤浓了些,菜老了些,与他记忆里那碗温情的面相差甚远。他略有些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还是有些烫,我晚点吃,你先去忙吧。”
“侯爷有事喊青杏便好,青杏就在外面守着。”
待青杏走了,自国破以来萧琢强逼着自己磨钝了的心肠终于又缓过劲来,扭动着叫嚣着要撕开眼前这个他精心粉饰的太平,把血淋淋的国破家亡背井离乡摊开在眼前,摁着他的头让他看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碗索然无味的荞麦面终于让他明白,那二十年来家国,八千里地山河都只能在旧梦中窥得一二了,他梦游似的靠着床背,不由自主地想起南梁他的极乐殿,那玉树琼枝软烟萝,贴着花钿的宫娥们弹着琵琶,奏一曲鹊踏枝。
萧琢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硌着,他摸了摸后背,是个长方形的小绣囊,缀着他的里衣。想来是长久的路途颠簸让它掉了出来,萧琢将它钩了过来,打开了口子。里面是一副女子的绣像,面容端庄温柔,戴着凤冠,嘴角噙着一抹笑。
萧琢心头大震,顿时什么风度气节、国君仪态都被他抛在脑后了,萧琢只觉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偷了父皇的宝剑自己玩耍,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指,本来还憋着一股劲就是不哭,可一看见母后忧心忡忡地进了殿,便哇地一声哭的震天响,跌跌撞撞地扑进母后怀里,他还记得母后衣领上熏香的味道,是令人安心的淡淡的香。
尽管他现在长大了,也曾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回首望去空无一人,然而想起那天母亲衣领上的木香,他像是与凶兽搏斗的遍体鳞伤的猎人,终究还能攒起力气,回家讨杯热茶。
一时眼泪止不住似的往下淌,萧琢顾不得擦,他像个受伤的小兽似的蜷缩在了床脚,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呜咽着。他再也撑不起白日里冠冕堂皇的样子,费尽心机搭起来的凛然无惧的木架子早就已经摇摇欲坠了,此时他索性将那木架子推倒了,任由他支离破碎的散了一地。
“看来孤来的不是时候啊。”
萧琢一怔,他忙胡乱地拭去了眼泪,红肿着眼眶向门边看去。一个穿着玄衣的年轻公子正倚着门框,斜着眼略带讥讽地看着他。
萧琢看见他的衣上绣着四爪金龙。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慌忙直起了身,手忙脚乱地将自己拾掇干净了,哑着嗓子说道:“不知太子大驾,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贺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讥笑道:“哟,孤以为南昏侯是个五岁孩童呢,原来是孤猜错了,侯爷可别怪罪啊。”
这话分明是讥讽他躲在这里暗自落泪,萧琢自知此时二人地位悬殊,此时相见更是看他不起,他抿了抿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太子说的哪里话。”
话音刚落,他情急之下随手塞在床上的绣囊突然滚落下来,贺暄一眼便瞧见了,萧琢怕他笑话,快走一步就要去拾,恰巧贺暄也弯腰去捡,两人的手指微微一触,萧琢猛地缩了回来,受惊似的抬眼看他。
贺暄倒没注意,他本以为那上面是萧琢午夜梦回的巫山神女,落拓的亡国之君在他乡还痴恋着故国的佳人,他最是看不上的话本桥段。
贺暄早预备好了种种辛辣的措辞让他羞愧的体无完肤,他似有若无地瞥了一旁的萧琢一眼,正要张口,突然看仔细了那绣像下的一行小字:阿娘赠狸奴,那些伤人的字眼在贺暄嘴边转了一圈,终究是咽了回去。
他看着萧琢通红的眼眶,一时想起自己芳华早逝的母后,难得的,他铁石一般的心竟也生出些感念伤怀之情来。贺暄叹了口气,将绣囊放回了萧琢手里,柔声道:“狸奴是你的乳名?”他又仔细瞧了瞧萧琢小猫一样的湿漉漉的眼神,轻轻笑了笑:“很适合你。”
萧琢没想到他突然和颜悦色了起来,他一时怔怔地看着贺暄的眼睛,那狭长的凤眼流转的波光,此时竟堪堪称得上温柔。萧琢僵直着点了点头,半晌才回过味来,一时觉得有些窘迫,慌忙地移开了目光,答道:“父……阿爹阿娘取的名,让殿下见笑了。”
“皇上念你初来晋国,特意让孤看顾你的起居,日后一应吃穿用度,有什么短的缺的,来孤府上讲便可。”贺暄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抿了一口,那晋国方圆千里最刁的嘴被这像是和了泥的粗劣茶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强忍住当场摔了茶盏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你这茶是喂猪喝的吗?府上的下人便是这样做事的?”
“殿下息怒,茶水粗陋,我让下人换一盏。”萧琢一时摸不透这尊杀神的脾气,不知是佯怒立威还是真生了气,只得认下这莫名其妙的罪过,准备出门喊青杏过来。
这破侯府还能有什么好茶?贺暄皱着眉,拦住了萧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孤待会让内务府的人送点新上贡的好茶来。”
说着那窗户里漏进来的凉风又讨了殿下的嫌,贺暄在空荡荡的寝殿里看了半天,只在角落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一点炭火,大发雷霆地吼道:“让管家给孤滚过来!”
第5章 瓦子
那可怜的管家正束手等着传唤呢,一听赶紧火急火燎地匆匆赶了过来,进屋先跪下不住地磕头,摆明了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惹得贺暄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沉声问道,声色带着一贯的冷意:“侯府里的炭火呢?都吃进你们肚子里去了?”
“不敢不敢,底下人已经备好了,本来预备着待会儿就给侯爷送过来的。”
“那还是孤来的早了?”
“不不不,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
贺暄拧着眉,看来这侯府的管家也是个油滑的角色,一时寻不到由头发作,毕竟不是自己府上,第一回 与这小皇帝见面,也没得在外人面前落了他的面子,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另让人拨了些上好的银丝炭过来。
“让殿下见笑了。”萧琢挤出一个惶然的笑,只觉他好不容易装出来的那点骄傲自矜在贺暄冷厉的眼神中早已无处遁形,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有些别扭地靠着桌边。
贺暄斜睨了他一眼,萧琢染了些惶惑的眼睛此时不安地看着地板,鼻尖微微有些泛红,像他去打猎时遇见的受惊的野兔。
“你怕孤?”贺暄比萧琢高了半个头,此时他居高临下地倾身,萧琢觉得自己仿佛陷进了幽深的海里,四周涌动着危险的暗流,贺暄的发丝垂了几缕划过萧琢的脸颊,龙涎香天生就带着霸道与威严,牢牢地将萧琢禁锢在原地。
萧琢艰难地抬起头,像是要掩饰住自己恍若擂鼓的心跳,他尽力平静地说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