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古代架空]——BY:霜见廿四

作者:霜见廿四  录入:08-14

  这是间坐落在小溪泉边的竹屋,挂着翠绿色的门帘,旁边的竹叶摇动,落下稀疏的影子,颇有几分水墨画的幽静。掀开帘子往里走,两边俱是藤椅,摆着冒着热气的清茶,有几人正在对弈,黑白的棋子布阵两边,倒是不见杀气。
  见贺暄进来,在座的公子们也就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断没有惶惶然上来恭迎大驾的,贺暄也不恼,随意带着萧琢在一边的位置坐了,给他倒了杯茶。
  “既是人齐了,便随我出门去吧。”萧琢刚坐下抿了口茶,还没尝出味儿来,付湛川便高声说了几句,其他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棋子茶杯,站起身来同他出门了。
  “他们要出去曲水流觞。”贺暄在一旁解释道,“走吧。”
  竹屋外边便是条小溪,如今未到汛期,堪堪一泓清泉,不及膝深,只是泉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各式各样的石头交错其间。
  萧琢挨着贺暄坐着,今日的题是以称颂春日为内容赋诗一首,若做不出,则罚酒一杯。前头已有一两位被罚了酒,此回轮到贺暄,萧琢本以为这太子殿下成日琢磨着明争暗斗,断是做不出的,没想到他沉吟片刻,竟拟了出来,还颇为清新明快,让萧琢生出些看杨广的春江花月夜的意味来。
  “萧公子。”萧琢回过神,听见付湛川说:“到你了。”
  这春日确是醉人的,微醺的暖阳,绒绒的草被,带着清香的竹叶和无忧无虑的溪水,哪哪都寻不出一丝郁卒之处来。偏偏萧琢一张口,便是那种春情可待成追忆的句子,满腹的怅惘之情,不像是赞颂这春日的喜悦,倒更像埋怨这满园风光多少恨,春风吹不散眉弯。
  “好。”哪知付湛川看了萧琢一眼,叫了声好,“别致,别致,萧公子果然才情满腹。”
  “过誉了。”贺暄抿着嘴不说话,萧琢生出些懊悔的意思,忙摆手,“各位公子才情直冲云霄,哪轮得到在下班门弄斧。”
  “萧公子自谦了。”付湛川笑了笑,酒杯又往下流了。
  “殿下。”付湛川敲了敲门,贺暄喊了声进来,他便大咧咧地推了门,见萧琢不在,问道:“殿下几时藏了这宝贝?”
  贺暄冷着脸不说话,付湛川用手掩面咳嗽了一声,绕过贺暄朝屏风后头探头探脑:“宝贝去哪儿了?”
  “关你什么事。”贺暄瞥了他一眼,“出去看竹子了。”
  “看竹子?”付湛川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般地揣着手道:“果真没看错,你们这帮大老粗没人懂那竹子的美……”
  “啰哩啰嗦的干什么。”贺暄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孤是看小琢在家太闷,带他出来透透气。”这话确是不错,松风茶会不像那些腌臜混乱的酒肉聚会,没有香粉美人,只留名山青川作伴,散散心是再好不过的了。
  “殿下倒是上心。”付湛川唔了一声,“既然萧公子不在,我便告辞了。”
  “早点滚。”贺暄懒得看他,将杯中的茶换了酒,喝了起来。
  他们住的小院后边,沿着一条窄窄的泥路往上走,是一片亭亭的竹林。竹叶挤挤挨挨的织出万匹苍碧,将金灿灿的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上头,衬得本就幽深的竹林更渗出星星点点的冷翠。
  萧琢穿着一身同样泛着冷意的鸦青色绸衣,腰间悬着一枚翡翠,他背挺的笔直,身形单薄,远远看去,就像是在这永不凋零的春色中摇曳的青玉枝,茕茕而独立,天地不相依。
  一阵风吹来,竹叶轻摇,卷起细碎的低语,那自然的韵律中似乎又夹杂着隐隐绰绰的琴声,乘着清风翠竹,飘渺的像是仙音。
  南梁皇室向来得了钟灵毓秀的江南烟雨滋养,血脉里流淌着的是在清陵九曲河中涮过的墨水,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风流才子,擅书画,通音律,萧琢的父皇尤擅琴,还自谱《水云操》,广为传唱。萧琢自小耳濡目染,亦是精意于音乐,此时听得琴音,不免心中一动,抬步循着琴音往竹林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走,那琴声便从断断续续逐渐清晰,琴音沉郁凝厚,声声入耳,萧琢只觉这竹中轻音直如一汩清冽的冰泉,将他心中的尘羁涤荡一空。眼前的竹子慢慢稀疏,露出一块容两三人并坐的空地。此时那空地中坐着一个人,那人将琴置于膝头,神色疏懒地随手拨弄着琴弦,竹影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给他染上几点斑驳的暗影。
  萧琢脚步一顿,停在了那人一丈以外。尽管萧琢屏息静气,不想打扰他,那人抚琴的手仍是一滞, 抬起头来。
  “付公子?”付湛川此时敛去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轻狂神色,竟无端让人生出些难以靠近的寒意。他眸色深沉,定定地看着萧琢,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余细细的风声与沙沙的竹叶,融化在这微暖的春意里。
  良久,萧琢等的腿都有些僵了,付湛川方收回目光,开口道:“熟悉么?”
  他方才弹的是南梁的名曲,《望月》。萧琢愣了一瞬,点点头,“只是如今白日,哪有月可望?”
  付湛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眼中藏着道不明的深意:“没有月亮,我们自己造一个。”萧琢瞳孔微缩,他右手攥拳,紧抿的唇线将他心里的紧张暴露的一览无余。
  付湛川将他的神色全收眼底,他把膝头的琴抱进怀里,从容地掸了掸外衫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掠过萧琢,往外走去。
  “陛下不敢么?”
  萧琢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氤氲的青绿中,耳边还回荡着付湛川方才与他擦肩而过时,低头轻吐的这句话。
  萧琢回到小院的时候,日头已是西斜。贺暄正闲靠着竹编的长椅,手搁在把手上,虚执着一盏古朴的青铜樽。他微阖着眼,只着了一件短衫,松散地披着薄薄的玄色外袍,像是要随时从他的肩上滑落下去似的。
  他身后的架子上爬满了开得正盛的紫藤,入眼全是深深浅浅的紫,一团一团的朦胧紫雾在黄昏的风里轻轻地摇着,贪心地将那所剩无几的晚照留在人间。
  贺暄那双凌厉的像霜刃似的眼睛此时无害地敛着,黄昏打湿了他左边的侧脸,暖黄的光晕沉重地像是要从他的颈边滴落下来,像是最上等的沁甜的蜂蜜。
  萧琢的眼睛像是被这甜腻的蜂蜜给黏在了贺暄身上,描摹着他紧抿的薄薄的唇,高挺的鼻梁,还有……
  萧琢的目光猛地一顿,贺暄的眼睫微颤,露出了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睛。


第42章 山风
  “小琢?”
  萧琢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迈步往里走去:“这个别院风景倒是不错。”
  萧琢经过贺暄身边的时候,贺暄伸着两只笔直修长的腿,交叉着懒洋洋地架在椅子前头的木凳上。许是今日出门骑马,他下身穿着骑装,黑色的长裤紧紧地包裹着他长年练武而紧实的长腿,勾勒出令人艳羡的肌肉线条,隔着一丈的距离,萧琢甚至能想象到那双腿所蕴藏的可怕力量,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紧绷的后背。
  贺暄从细密的眼睫下斜睨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青铜樽递给他,继而将双手枕在脑后,懒怠地眯起眼睛,道:“新酿的米酒,很甜,你会喜欢的。”
  萧琢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他将酒杯凑到唇边,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是好闻的大米的味道,没有任何侵略性的,就像是种着稻谷的大地,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柔和恬静。
  那酒杯里还剩半杯,约莫是贺暄不喜欢这么甜的酒,不然以他拿酒当水喝的劲儿,早就一滴不剩了。萧琢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将酒杯放在身侧的石桌上。一旁的日影打在横斜的树桠上,在石桌上落下横七竖八的暗色。
  “挺好喝的。”萧琢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的酒滴,偏头看见贺暄不知何时敛了懒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像是看见了什么可口的猎物。他心下一跳,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晚上我们做什么啊?”
  “晚间湛川那边有酒会,你可要去看看?”
  萧琢想起付湛川说的话,他踌躇了一会,点了点头,“好。”
  贺暄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话里意味不明:“你不是向来不喜这种酒会么?孤以为你不会去的。”
  贺暄看着萧琢垂着头,晚照在他脖颈上盘桓,留下熏暖的明光。他像是一个透光的琉璃盏,倾全国之力由最好的匠人打造,举世无双的高贵,却又是天底下头等的脆弱易碎。
  “不喜欢又怎么样呢。”萧琢轻轻地开口,他轻颤的眼睫就像是流光的雀翎在贺暄的心里挠着,“终究是要学着喜欢的。”
  贺暄深深地凝视着萧琢的侧脸,他的侧脸线条柔和,肤色白皙,合该是盛开在掌心的睡莲。可是偏偏生错了地方,养尊处优的睡莲被种在了苦寒的山尖,淬了霜雪,便横生出孤傲的清高之气。良久,他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从长椅上站了起来,“随你。”
  贺暄领着萧琢到的时候,四下里都已经醉倒一片了,这些醉眼相谈客七扭八歪地瘫靠在椅子上,兀自还在吟叹着些什么百姓疾苦,朝廷弊政。萧琢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右侧的付湛川,他手里还拎着个酒壶,那件外袍上满是酒渍,他两眼涣散地盯着前方,时不时将酒壶凑到嘴边,也不知里头还有没有酒。
  贺暄几步便走到付湛川跟前,皱着眉想将他手里的酒壶拿过来。付湛川一副醉鬼耍赖的样子,抱着那个酒壶跟宝贝似的死抓着不放,被贺暄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就从他手里扒拉了下来。
  付湛川手里没了酒壶,立马便臊眉耷眼地哭丧着脸,那模样活像是贺暄抢了他的娇妻宠妾似的,付湛川眼见着贺暄没有还他的架势,两眼一红,萧琢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打住。”贺暄往后退了一步,十分不愿与这等醉鬼同流合污,他随手将酒壶搁在一旁,掏出袖子里的白帕,仔细地将刚刚碰过他的两根手指来来回回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分出点耐心来乜了一眼这么一会儿功夫像是要睡着的付湛川,话却是对着萧琢说:“看来我们来晚了,今儿的酒会怕是已经结束了。”
  萧琢心下有些遗憾,面上却也不显,只淡淡地扫过厅里的一干清流雅士,“下次总有机会。”说完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往付湛川身边挪了几步,说道:“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不然呢?”贺暄扭头便要往门外走,“孤没有跟醉鬼谈天说地的癖好。”
  萧琢忙小跑了几步跟上,缀在贺暄后头出了院门。
  他们出院子的时候,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尽数被黑夜吞没。山里头没有灯,除了头顶泻下的月光外尽是黑黢黢的无尽的夜。
  春日的夜晚还带着凉意,这山风一吹,整个山头都是一阵簌簌的轻响,更是渗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萧琢出门的时候只着了件单衣,他此时缩着脖子妄图把自己藏进衣领里,揣着双手,像个鹌鹑似的地走在崎岖的小路上。
  “哎……”
  前头正好是一截拐弯的下坡,萧琢脑子里被冷风灌得昏昏沉沉的,此时一不留神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以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摔倒,前头的贺暄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萧琢的后腰,堪堪将他下坠的身形稳在了贺暄身上。
  “很冷么?”贺暄的手不过温热,此时搭在冰凉的萧琢身上,便显得炙热滚烫起来。他蹙眉收回手,将身上穿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萧琢身上。
  “别动。”萧琢别扭着就要抬手将那衣服掀下来,贺暄左手攥住他作乱的手,右手强硬而不容拒绝地环住他,用一个堪称拥抱的姿势,将外袍牢牢地裹住他的身子,严丝合缝地将所有的寒意都隔绝在了外头。
  萧琢身上一暖,他忍不住满足地出了口气,抬眼见贺暄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衫,黑亮的长发被微风吹拂着垂散在他身后,月光盈盈地落在他的眼睫上,将他眼眸泼了个繁星点点。贺暄身量高,若不是此时他站在陡坡的下方,萧琢很少会有机会能低头看见他眼里的倒影,原来也同今夜的月色一样好看。
  贺暄就这样微微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手:“这段路不好走,我拉着你。”萧琢感觉自己的心跳不可抑制的乱了起来,一声一声,像是战场上的鼓点。贺暄的手心很烫,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从他的手烧上他的两颊,幸好山间的夜色总是最得人意,浓稠的将他眼里纷乱的情绪都遮盖的一干二净。
  清凌凌的月色像山间汩汩而出的泉水,淌过他们脚下的泥路,淌过郁郁葱葱的一个个山头,也淌过万户捣衣声的皇城与人间。
  他们走过了那段上坡下坡的山路,马上便是他们住的别院了。贺暄却没往别院那条路走,他脚下一拐,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走去了。
  “那边的小径很平坦,去走走么?”贺暄松开了萧琢的手,径直往右边走去。萧琢在那一瞬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晃了晃头,想将这一瞬的恼人心虚赶出脑袋,脚下却走得飞快,几步追上了贺暄。
  “以前殿下也常来走么?”
  许是此时的月色温柔,山间的风温柔,风中带着的花草香气温柔,一旁的贺暄似乎也跟着温柔了起来,萧琢竟生出一种同好友漫步在山间小路的轻松闲适之感,问道。
  “嗯。”贺暄折下旁边的一株野草,捻着那截草杆子随手晃着,说道:“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来过一次,跟付湛川那厮打了一架。”
  萧琢心里不禁暗暗佩服付湛川的胆色,听得贺暄继续说道:“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虽说那人平日里没个正形,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后来,因着湛川的缘故,我若是无事,便时常来此。山里清净,没有上安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像是个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这条小路就在我住的别院外头,有时心里烦闷,或是遇上些不顺心,想不明白的事,我便会一个人来这里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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