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侯爷在外头呢。”
萧琢正倚着栏杆,出神望着墨色的湖水。夜风吹起他的乌发和衣角,好像他随时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走了。”萧琢回头,他面色沉静,幽幽的月色溶化在他清澄的眼瞳里,看得贺暄有那么一瞬的晃神。
贺暄将小厮打发走了,两人慢慢地踱步回去,月光映照下两人的影子相衔,在暗夜里隐秘地纠缠。
“殿下。”
萧琢轻轻地开口,那尾音漂浮在晚风里,一吹便散了。贺暄放缓了脚步,偏头嗯了一声。萧琢垂下眼,他吸了口气,踌躇了一会,还是说道:“我算什么呢?”
贺暄一愣,他微蹙起眉,听见萧琢接着说:“如果今天孙大人说的是我,殿下是不是也无动于衷?”
“你乱想些什么?”贺暄语气有些烦躁,萧琢充耳不闻地继续,好像是要把憋在心里的那些话全都在这样一个别月天悬的夜晚说尽:“殿下,我在你心里,跟那些舞女歌姬……”
贺暄似乎预料到了他要说些什么,萧琢眼睫微颤,“是不是没有什么不同?”
贺暄嗤笑了一声,他停下脚步,眉宇间横亘着比夜色还浓稠的戾气,“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刻薄寡恩,无情无义的东西是么?”
他伸手攥住萧琢的胳膊,将他扯到自己身前,贺暄分出一只手捏住萧琢的下巴,他俯下身,鼻尖堪堪停在萧琢有些惊愕的眼前,“也是,我贺暄确实如此。”
贺暄眸底带着轻嘲,“不如你证明给我看看,你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萧琢怔怔地僵着身子,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暄垂下的眼眸,不知怎得,竟福至心灵地看出他掩藏在嘲弄之下的……一丝丝脆弱的裂痕。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过贺暄凝着霜雪的眉眼,心里乱的像是一团永远也找不到头的绳线,喃喃道:“好。”
贺暄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他愣了一瞬,眼睫颤动地像是刚破茧的蝶笨拙扇动的翅膀。他眼眸中像是升起了冷白的焰火,将萧琢架在火上反反复复地烤着,好像要将他烤熟了,烤干了,沥出一滴滴心头的血。
“萧琢。”贺暄压低了声音,“这可是你说的。”
萧琢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此时面对着贺暄直勾勾的眼神,骑虎难下般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好,我等着。”贺暄说完,转身往前走去。月光筛过前面一丛疏疏的灌木,落下一道地上的银河,将他二人相隔两岸。
萧琢暗暗叹了口气,慢慢地跟了上去。
“下了朝我有些事要留在宫里,午膳便不回来吃了。”贺暄夹起一块蒸糕放进萧琢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小米粥。
那蒸糕蒸的软糯香甜,口感绵软,萧琢每天早上都吃不腻。他将嘴里的酱瓜咽了下去,抬眼说道:“我特意让厨子中午炖了你喜欢吃的银耳莲子汤,那我晚上再让他做。”
“嗯。”贺暄看起来兴致不高,他放下手里的勺子,站起身:“你慢慢吃,我先去了。”
夏日亮得早,此时天边绽开了朝阳的金光,暖融融地普照着上安京早起上朝的达官贵人,也同样映照着忙碌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萧琢也跟着放下了碗,走到贺暄身边轻轻贴着他的脸颊落下一个吻。贺暄亲昵地捏了捏他的手指,伸手拨弄着他额前的碎发,“我走了。”
昨日李福海同他说贺蘅让他今日上朝之后留下来一起吃饭,有事要同他商量。贺暄坐在轿子里,带着冷嘲地勾了勾嘴角,怕是商量祭祖一事吧,往年都是他来督办,此回换了贺旸,贺蘅到底还是不太放心。
那轿子在宫门口落了座,贺暄从里头出来,正巧汇入了来上朝的队伍,他漫不经心地混在他们之中往前走着,数着脚下走过的地砖。
“暄儿,听说南昏侯这段日子都住在你那,可有此事?”贺蘅略略问了几句贺暄这段日子的起居,他夹了一筷子青菜,似乎只是随意提了这么一句。
贺暄将嘴里的汤咽下去,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皇。冬日里南昏侯府走了水,一时修葺不好,便借住在儿臣府上。儿臣想着如此更是方便掌控,他要做什么事不都在儿臣眼皮子底下么?这答应了下来,一晃也到夏日了。”
贺蘅点点头,“嗯,他如今在你府上,也不怕他翻出什么浪来。这几日你朝中事务可忙么?”
“回父皇,都是平日里做惯的琐事,不算忙。”
“那就好。”贺蘅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贺旸,说道:“旸儿头一回安排祭祖的事,他没什么经验,想着让你帮衬着些,看看有什么没注意到的,你也好提点提点他。”
贺旸听了此话倒是急了,殷勤地给贺蘅舀了碗汤,笑嘻嘻地递到他面前,说道:“父皇,这几日皇兄在安排秋闱之事,挺忙的,儿臣如今也大了,一个人应付的来,再说了,儿臣虽说没有经验,不还有母后吗?”
说着他朝柳后递了个眼色,能坐上皇后的位子,柳后自然会意,也笑着在一旁附和道:“旸儿说的是,臣妾会盯着点他的,出不了错儿。”
贺蘅本也就是临时起意,此番被柳后和贺旸轮番劝着,便也不再坚持,只让贺旸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去找贺暄问问,便放下此事不提。
贺暄冷眼在一旁瞧着,只觉在这虚伪的母子面前一刻也不想多待。不过是不想让祭祖的功劳被他分去一杯羹,他委实也没什么想要同他们争这个的心思,确实不必对他如此严阵以待。贺暄闷头抿了一口酒,乜了一眼在贺蘅旁边巧笑倩兮的柳后,活成这样,当真不累么?
不多时孙得禄进来,说锦阳宫的方贵人身体不适,请贺蘅过去看看。这方贵人是贺蘅新纳的嫔妃,之前也是个舞女,同江嫔倒是同病相怜。贺暄靠着椅背,默默地看着贺蘅蹙起的眉心,似乎对那个舞女颇为关心。这段日子倒是没怎么听到江嫔的消息了,大抵是在这深宫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才是常事,就连曾经专宠不衰的柳后,如今不也得容着这些莺莺燕燕围着贺蘅么?帝王之情,譬如朝露,见日则晞而已。
第49章 桐州
果然,贺蘅让孙得禄摆驾锦阳宫,连碗里他最喜欢喝的汤都没喝完,便急匆匆地走了。柳后脸上一阵青白,想来是觉得在贺暄面前丢了脸面,等贺蘅走了,便也推说身子不爽利,同贺旸一起回了含元殿。
“旸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母后?”柳后进了殿,让宫人将四面窗户都关了,她皱着眉立于贺旸跟前,头上戴着的沉甸甸的珠钗闪着冷寂的光,衬得她的眉目格外严肃。
“母后……”贺旸一怔,他眼神闪躲地往后退了一步,嘴上却说道:“没……没有。”
柳后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却有千钧重,压得贺旸喘不过气来:“旸儿,你如今也不同母后说实话了。”
“母后,儿臣……”贺旸叹了口气,他绝望地闭了闭眼,双膝砰的一声砸在冰凉的地砖上,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母后……桐……桐州大旱,颗粒无收,如今饿殍遍野,饥民易子而食……”贺旸顿了顿,红着眼迷茫地问道,“母后,若是桐州此事被父皇知道,儿臣……儿臣该如何是好?”
柳后面容沉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神色灰败的贺旸,她蹲下身,伸出手托了一把贺旸的胳膊,“本宫道是什么大事,值当你如此害怕。不过是灾荒罢了,大旱隔几年便有一回,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可是……”贺旸仍是跪着不肯起身,他嗫嚅着垂着头,吞吞吐吐的说不清楚。柳后见着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心里烦躁,语气便重了些:“可是什么可是?贺旸,本宫今日已经在给你相王妃了,你如今这么担不起事,让本宫怎么放心让你独当一面?”
“母后!都是儿臣的错!”贺旸嗓子都哑了,像是溺水之人挣扎着攥住稻草一般双手紧紧攫着柳后垂下的宽大衣袖,他往前膝行了两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仰起头愤愤地怒斥。
“是白耳!当时我们鼓励封地种白耳,当地百姓趋利,便将地里种的麦子稻谷都铲了去,种上白耳。结果今年大旱,白耳需水多,更是加重了旱情,整个桐州几乎颗粒无收。”
柳后眉间一凛,她如今才将这事看得严重起来,本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旱灾罢了,天灾难挡,贺蘅也不会过多苛责。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人祸,这种事可大可小,贺蘅向来是好大喜功,对祭祖一事十分重视,若是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岔子,想来不会有好果子吃。如今之计,倒还是先瞒着,待祭祖之事安排好了,这事的风头也过去了,再行上报。
电光火石间柳后便将此事的利害关系轻重缓急捋了一遍,沉声道:“无事,你先别慌。本宫同那桐州知州递个口信,让他先将灾民妥善安置了,还有半个月便要祭祖了,先将祭祖一事安排妥当,其他的事容后再议。”
眼前的贺旸眼下挂着一道泪痕,他可怜巴巴地撩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柳后忍不住卸了护甲,伸手在他脸上替他揩了揩,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孩子,柳后有些心疼地扶他起身,轻声问他:“膝盖疼不疼?”
贺旸摇了摇头,柳后爱怜地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贺旸如今站起身比她高了半个头,宽阔的肩膀与紧实的手臂,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柳后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唏嘘:“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好动,总喜欢乱跑,好几个嬷嬷跟着都管不住你,老是跌跤。如今一晃十几年,你都长这么高了。”
柳后凝视着贺旸与她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柳后生得很好,弯弯的柳叶眉,水汪汪的杏眼,嫣红的樱桃小嘴,当年她也算是凭着傲人的美貌在这群芳斗艳的后宫脱颖而出。如今揽镜自顾,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在这阴狠吃人的后宫浸淫了半辈子,那些年少绮梦都早已熬成了一锅五味杂陈的粥,在多少个数着更漏听着秋雨的夜晚,独自一人咽下。
到底是不似当年了。
“母后……”贺旸看着柳后再怎么保养也仍爬上了细纹的眼角,带着些哽咽地说道:“母后,儿臣以后一定听话,再也不给母后惹事了。”
“乖孩子。”柳后欣慰地笑了笑,她伸手亲昵地在贺旸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先回去吧,本宫有些累了。”
待贺旸离开,柳后浑身绷着的劲儿瞬间松懈了下来,几十年的后宫倾轧与前朝纷争,早便在她已经不年轻的身体上刻下了清晰的烙痕,她疲惫地倚着椅背,支起手捏了捏眉心,道:“澜衣。”
澜衣一直在外面候着,听得柳后唤她,便应声推门进来:“娘娘。”
柳后眯着眼,声音带着倦意:“去,给哥哥递个口信,让他明儿入宫一趟。”
柳后有一个很有意境的名字,芳蕤,播芳蕤之馥馥,从青条之森森,给她取名字的人应当是希望她日后是个芳草美人,馥郁生香吧。
柳氏家大业大,在平州靖川盘根错节百年,乃是当地的世家大族,平州地处北地边境,常年与北边的突厥人作战,也养成了当地骁勇善战的民风。柳家一直是武将世家,上一任家主柳英喆便三次领军对抗突厥,更是先皇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深得百姓爱戴。说起来要不是后来他在与突厥的交锋中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领着铁蹄踏上南梁疆土的便是他了。
当年身为旁支庶族的柳芳蕤同本家的三姑娘一同进宫,只是那柳三姑娘福薄去得早,倒是让她这个旁支享了福,得了凤印。柳芳蕤嘴里说的这个哥哥,便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柳光毅,时任户部司庾郎,掌全国仓廪。而如今在南边作威作福的柳光远,乃是柳家的嫡系,自认本宗,颇为倨傲,同柳芳蕤这一支新贵平日里也多有不睦。
柳光毅刚下了朝,正在自家院子的湖边喂鱼,见澜衣亲自过来找她,神色凝重,登时将鱼饵随手扔给了侍立在旁的下人,急匆匆地便同澜衣入了宫。
柳芳蕤正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心里头盘算着桐州之事,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微微睁眼,柳光毅一袭朝服还未换下,眼里难掩担忧,正俯下身要行礼。
“哥,说了多少回了,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行礼。”柳芳蕤赶忙从座上起身,伸手止住了柳光毅,柳光毅依然固执地将那半个礼行完,这才说道:“君臣之礼不可废。娘娘找臣,可是有急事?”
第50章 苦夏
柳芳蕤叹了口气,她深知自家这个哥哥向来是一根筋,倒也不再勉强他,松了手坐回椅子上,点头道:“是旸儿。”
她顿了顿,像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便只捡了重要的简单概括道:“之前桐州因为大旱,如今收成很是不好,本是要马上上报户部的,只是此番是旸儿头回主持祭祖的事,皇上向来最重视此事,若是皇上知道了,必定对旸儿不满。”
柳光毅皱了皱眉,他向来老成持重,做事一丝不苟,旁人都道他铁面无情。地方旱情的赈灾开仓拨款都是先上报到户部,他看出柳芳蕤是想让他将桐州上报的旱情瞒下,按照他的个性,若是旁人来求他,便是给他千帛万金,他也断然一口回绝,只是柳芳蕤到底是他唯一的妹妹,血脉相连、一起长大的深情厚谊,他怎能开这样的口?
柳光毅沉默了一会儿,柳芳蕤偷偷瞥了他一眼,柳眉微蹙,眸间含泪,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突然站起身在他面前盈盈一拜:“哥!算妹子求你了!如今夺嫡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此回皇上将祭祖大事交给旸儿,便是对他的考验,若是这第一回 便有错漏,日后还如何同那狼崽子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