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萧琢挺久没有同德清说话了,自从住进太子府以后,原先侯府的丫鬟小厮们大多都给了些银子遣散了,只剩下德清和紫菀并两三个年纪小又不愿走的丫鬟进了太子府。萧琢搬去同贺暄一起住,紫菀和其他丫鬟也跟太子府的丫鬟们一同住,德清的地位就显得有些尴尬。
他年岁很大了,又是公公,同那些年轻力壮的小厮侍卫们住一起显然不太妥当,但他同李福海这个从小就跟着贺暄的府上老人也没法比。
更重要的是,对他这样一个在宫廷里浸淫了一辈子的公公来说,把他留在萧琢身边的危险性太大了,最后贺暄便单独给了他一个小院子,小院子在太子府的右上角,环绕着翠竹绿树,环境清幽,倒是挺适合养老的。
德清平日没事的时候便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萧琢为了让贺暄放心,他也不经常去看他,偶尔散步的时候路过德清的小院子,他便透过重花门远远地看上一眼。多数时候德清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杯茶,一坐就是一下午。
因此这回萧琢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也以为能在院子里看见晒太阳的德清。
“怎么了?”紫菀提着食盒在萧琢后头探出脑袋来张望了一番,院子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德清平日里躺着的那把竹椅孤零零地杵在中间,上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落叶,显然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人坐了。
萧琢皱眉往正屋走去,刚走到一半,房门口便开了,萧琢看见菱香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从里头出来,那人提着个药箱,正转头嘱咐着菱香些什么。
“菱香?”
“侯爷?”菱香微微一愣,她匆匆同大夫说了几句,便小跑着过来道,“侯爷怎么来了?”
“德清生病了?”萧琢眉间横生了几道担忧的折痕,他抿了抿嘴,克制着自己逼着菱香让她一五一十同自己说清楚的冲动。
紫菀也是一脸担心,她同菱香平日里要好,此时便直接问道:“好菱香,同姐姐说吧,德清怎么了?”
菱香的目光在面前如出一辙的眉头紧锁的两人脸上来回逡巡了一番,最后她叹了口气,掉头往房里走,“你们自己看吧。”
萧琢一踏进屋便闻到了很浓的药味,中草药的淡香渗透在每一寸空气中,萧琢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的嘴里都带着苦味。德清靠着床背坐在床上,他看上去瘦了许多,萧琢记得在南梁的时候他胖乎乎的脸上总带着笑,父皇老是夸他自带着一脸的福相,这天生的福相看来也经不起战乱与岁月的磋磨,如今他两颊微微凹陷,眼下一圈的淤青,神色不振地耷拉着眼睛,半睡半醒的样子。
萧琢眼眶一热,有些不忍心靠近,他远远地在房门口停住了,不知怎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身边的紫菀在木架上端了热水,拧了帕子便坐在床沿上替德清擦拭,菱香也在一边忙上忙下,萧琢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杵在门口僵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像是从回忆里惊醒一般,往前挪了两步。
“德清……”萧琢俯下身,他声音带着些哽咽,低声问道:“上回来看你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一旁的紫菀朝菱香使了个眼色,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菱香便往门边走,“他们有话要说,我们去门口先等等。”
第69章 淤泥
紫菀贴心地将门合拢,萧琢吸了吸鼻子,坐在德清床边,“紫菀带菱香出去了,里头没有外人。”
德清那半睁不睁的眼睛终于撑开了,虽说因着生病精神不好,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令他本有些衰败的面容焕发了些生机。他将散在鬓边的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偏头看着萧琢,微微叹了口气,“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了。”
“大夫怎么说?”
“入了秋天气转凉,寻常风寒罢了,没什么要紧的。”德清似是怕萧琢不信,安慰似的朝他笑了笑,“本来不想同你们说的,怕你们担心,怎地今日过来了?”
“今日去西江月吃饭,紫菀给你带了些糕点,便顺道来看看你。”
德清点点头,“紫菀是个好孩子。还记得紫菀这丫头刚调来极乐殿的时候,才十三四岁的年纪,见了人很是怕生,也不怎么说话,文文气气的。老奴当时就想啊,这孩子心性太软,不适合在宫里。”
德清感慨了一声,晃晃脑袋,“没想到啊,这一眨眼,好像半辈子都过去了。”
萧琢被他这一番话说红了眼,他不好意思地提起袖子装作不经意地揩了揩眼角,说道:“是啊,每回看见紫菀,总觉得还在清陵的皇宫里,每日的烦恼也不过是贪玩忘了做夫子留下的课业,御膳房今日做的莲藕汤的盐又放多了……”
萧琢抿了抿唇,他懊丧地垂下眼,轻的几乎像是气音一般地说道:“有些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我做皇帝,会不会南梁如今还是好好的……”
“陛下怎么会这么想?”德清不赞同地皱眉,“听紫菀说,陛下这些日子联系了南梁旧部,可有何打算?”
萧琢心里一团乱麻,也分不出神来纠正德清的称呼,只说道。
“如今柳光远与白骁二人因争功闹起了内讧,我传信让南梁旧部暗中联系了白骁,白骁也有此意,我便想着助白骁一臂之力,若白骁胜了,他军纪严明,能保南梁一时平安。若败了,总归柳光远也留南梁不住。”
萧琢闭上眼,“德清,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父皇当年传位于我,是不是错了?其实我更适合当个闲散王爷,每日写写诗作作画……”
“我还记得小时候夫子说我,仁善有余而威势不足,若是太平盛世则可守成,若遇乱世则难力挽狂澜也。”
萧琢靠在床沿上,声音闷闷的:“我确实不是个好皇帝,守不住祖宗基业,保不得家国平安。甚至明明……明明说好的要复国,我好像……好像也做不到。”
萧琢的声音越说越轻,几乎像是梦呓一般,德清沉默地揽过他的肩,像是哄一个爱哭的脆弱的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萧琢把头埋在被子里,嗡嗡地说:“我当时信誓旦旦说要复国,其实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骗自己没有背弃南梁,骗自己我是在忍辱负重。可是哪里是呢?”
萧琢的话颠三倒四的,他时不时抽噎地停顿一下,然后又另起一个话头说下去,德清也只是纵容着让他说,他知道眼前的孩子忍了太久了,他纤细脆弱的肩膀上担了太重的家国河山,早已将他的双肩磨得鲜血淋漓,他是那样一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儿啊,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他会疼的,也会累的,就让他休息一下吧,一下就好。
“德清,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那些战场上的将士的冤魂,梦见死去的百姓流着血泪来找我,我好害怕……”
德清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别在脑后,“陛下,老奴这些日子自个儿琢磨,想通了许多事。”
“从前老奴求着陛下复国,也不过是老奴的一时痴念,老奴也知道,陛下一人之力,独木难支,晋国又如日中天,哪有那样容易?”
“老奴跟着先帝读书的时候,还记得那诗文里头有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德清微微阖目,“天下兴亡,皆是常事,陛下不该苛责自己。”
德清说完,突然话锋一转,“现在的南梁,应是在秋收吧。”
“嗯?”萧琢懵懂地抬起头,似乎没懂德清的话。
德清垂下眼,那一瞬萧琢恍惚间从他眼里看见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悲悯的东西,“这天下的人啊,自个儿有自个儿的活法,踩在泥里的人,也自有在淤泥里走的本事,命犟着呢。”
“陛下还小,以后就会明白了。”
萧琢一怔,德清只是宽和地微笑着,他闭上眼,将被子拉了上来,“陛下,老奴要休息一会了。”
每月的初一十五贺蘅历来都是要叫上贺暄贺旸一起用晚膳的,往日贺旸多是会献上些宫外搜罗来的古玩字画给贺蘅,再加上柳后在一旁捶捶腿捏捏肩,当真是神仙日子。
只是此番贺蘅黑沉着脸端坐于上首,一言不发地蹙着眉已有一盏茶的工夫了,整座大殿内安静地只余众人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上菜的侍女害怕触了贺蘅的霉头,端菜的手都在发抖,给贺暄倒水的时候水壶拿不稳,不小心溅了几滴在桌上,那侍女吓得小脸煞白,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罢了,你退下吧。”泰和殿被这暴风雨来临前漫天的黑云压得摇摇欲坠,贺暄挥了挥手让那侍女退下,余光擦过对面的贺旸,他一反常态地龟缩在位子上,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样子,贺暄颇感有趣地挑了挑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来之前贺暄也得了些消息,虽说线报送来的信语焉不详,无外乎是同南梁的局势有关,看贺蘅的脸色,看来麻烦还不小。若是萧琢知道了南梁之事,怕又会同上回一般……贺暄眸色一暗,他本虚握着茶杯的手倏尔攥紧,眉宇间染上些许混沌的戾色。
“南梁的局势,如今已是越来越糟了。”贺蘅沉声道,“白骁连同其他北路军的八位将军叛国,和南梁旧部勾结,与柳光远在清陵僵持不下的消息想来你们都知道了。刚收到急报,前几日白骁夜袭柳光远军营,柳光远不敌,损失惨重,现只得闭城不出,已为白骁困于城内。柳光远加急军报,要朝廷派兵增援。”
贺蘅扫了一眼贺暄和贺旸,“你们怎么看?”
贺暄等了一会儿,见贺旸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茶杯,并没有要抬头的意思,他方道:“白骁善骑射,精于兵法,且如今连同南梁旧部,对南梁地形险要定是了如指掌,柳将军不敌也属无奈。唯今之计,定是要朝中派兵支持,剿灭叛军,稳定南梁局势为上策。”
贺蘅点点头,“嗯,朕也作此打算,只是带兵人选还未有定论。暄儿,你可有想法?”
“回父皇,朝中能征善战之武将俱在南梁未归,留守京城的多为年轻一辈,恐难当大任。”
“此言差矣。”贺蘅微微眯起眼睛,道:“还有一人。”
贺暄蹙眉,“父皇指的是靖国大将军蓝守一?”
“正是。”
贺旸此时突然坐直了身子,道,“可蓝大将军虽有战神之名,未尝败绩,然如今年事已高,且有眼疾。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前几日朕去过蓝将军府上,他还硬朗着呢,能拉三石弓。”贺蘅哈哈笑了两声,“此番平定南梁,算是军功一件,于你二人颇有进益,也可锻炼锻炼,你们二人便随蓝将军一同去吧。”
“多谢父皇,儿臣定竭尽全力,将功补过,为父皇分忧。”贺旸听得此话,本有些怔愣,左手边的柳芳蕤狠狠踩了他一脚,他这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行大礼,叩首道。
“嗯。”贺蘅满意地点点头,“暄儿多提点提点他,别让他又出岔子。”
“谨遵父皇之命。”贺暄淡淡地瞥了一眼贺旸,起身行礼道。
作者有话说:
不小心把明天的份发出来了……那就明天的挪今天吧哈哈
第70章 寒山
晚膳用完,宫中已掌了灯,贺蘅十五照例留宿中宫,是以贺旸十分自觉地没去含元殿,跟着贺暄一前一后地到了宫门口。
往宫门的路要经过一段长长的甬道,道很窄,两侧俱是高耸的砖红色宫墙,每每行于其中,总有一种威严的压抑窒息之感,让人喘不过气来。那月色迷蒙的夜空被困于这宫墙垒起的一隅囚井之中,只疏疏地落下几星飘渺的冷光。晚秋的夜带着飒飒的凉意,贺暄沿着宫墙往前走,喘息时吐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白色的一团,倏尔又被风吹散了。
“皇兄。”
贺暄闻声顿住了脚步,贺旸站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不怀好意地笑着:“没想到父皇这么快便免了我的禁足,还让我和你一起去平叛。父皇根本不忍心罚我,你打的算盘可都要落空了吧。”
贺暄抬头看了看疏淡的几点天星,甚至没有转过身,径自往前走。
“唉,贺暄!我告诉你,你想这么容易动我?别做梦了!”身后的贺旸仍是不死心地喊着,贺暄置若罔闻地大步往前走,只伸手紧了紧衣袖。
天越来越冷了。
“你说皇上让贺旸和你一同去南梁平叛?”萧琢捧着暖手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贺暄将外头浸满了寒气的衣裳挂在一边,只穿了件里衣挤在萧琢身边,他伸手轻而易举地环住萧琢的腰,十分熟练地把头埋进萧琢的颈侧,蹭得萧琢脖子边痒痒的。
萧琢有些难受地往旁边挣了挣,本想开口让贺暄挪开,他刚转过头打算开口时,目光落在贺暄满是疲惫的面容上。贺暄此时安静地枕着萧琢的肩,他乌羽似的眼睫覆着薄薄的霜,将他眼中的阴戾尽数掩去。从萧琢这个角度看去,温暖润泽的烛光描摹着他优越的得天独厚的侧脸,他就像是寻常富贵人家歇晌的小公子,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萧琢蓦然停住了动作,他看着这样难得温顺安静的贺暄,心里不知为何软的一塌糊涂,就算他知道这也许只是眼前人故意示弱做出的把戏,他也一样甘之如饴地走进这个名叫贺暄的,欲念丛生的渊薮。
“小琢。”贺暄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令人心颤的尾音,撩拨着萧琢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他缓缓睁开眼睛,略微上挑的眼尾在哔啵作响的烛火声里染上些许昳丽的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