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掐指一算,少顷有风至,云散而星明矣。”
萧琢愣了愣,倒没想过贺暄还有如此无赖的一面,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点点头,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道:“无有所愿,但求南梁兵息戈止,万里再无烽烟。”
“你自己呢?”
“我?”萧琢顿了顿,“我在祭月节已经许过了,不能太贪心。”
“嗯,狸奴说得对。”贺暄轻笑,他将手中被他揉搓的不成样子的草茎扔在了一边,指了指天上。
“你看。”
萧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真有神明护佑,北风呼啸着掀开了遮住繁星的云帘,底下盈盈闪烁的星子缀连着回应凡间少年的祈愿。
萧琢眸间掩不住诧异,他低低地溢出一句惊呼,笑着转头道:“真被你算到了!”
“嗯。”贺暄点点头,声音低的近乎是一声叹息:“天上的神仙定是同我一样,不忍心让狸奴失望吧。”
“什么?”
贺暄没有回答,他突然坐起身,双眸映着皎皎银蟾,说道。
“今天我虽不是寿星,也斗胆许个愿,祝我的狸奴……”
很多年以后,萧琢过的生辰、许的愿望已是数不清了,他却总是会想起这个晚上。
想起那年的星斗青光下,身侧披着裘衣的年轻太子虔诚地闭着眼睛,声音好听的像是北风酿的酒。
“四面八方,皆可来去。春秋昼夜,尽得圆满。”
第73章 守一
每日朝会贺蘅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郁,可以看出南梁的局势也是江河日下。贺暄正盯着殿中盘龙柱上的云纹,思忖着昨日他呈给贺蘅的平南策,猛地听见贺蘅突然点了他的名,道。
“于清陵设江南行台省,以太子贺暄为行台尚书令,主管平南之事。以大将军蓝守一为行军元帅,决断三军。”
贺暄一怔,他下意识地往右后方瞥了一眼,突然想起贺旸摔断了腿还在府邸养病,便又收回目光,出列领命谢恩。
“儿臣谢父皇隆恩,定不负所托,一举平定叛乱。”
“嗯。”贺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手道。
“众卿可还有奏本?”
下了朝会后,贺暄刻意走慢了些,等着蓝守一慢悠悠从座位上起身,这才踱到他身边。蓝守一因着之前在北征突厥之战中被突厥沙乌迦可汗的儿子使的重锤砸中了腿,虽说已经不碍行走,但到了秋冬天气转冷之时,腿脚仍是隐隐作痛,贺蘅为表体恤老臣,故每到朝会特赐蓝守一座。
“老臣见过太子殿下。”贺暄见蓝守一要躬身行礼,忙弯腰扶了扶,道:“蓝将军不必多礼。”
蓝守一笑了笑,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贺暄,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多年不见,殿下比老臣都高了。”
贺暄小的时候,蓝守一曾教过他一些拳脚,他心里对这老将还是颇为敬重的。此时见幼时崇拜的师父眼角堆砌的皱纹,不免一时有些唏嘘,“蓝将军风采依旧。”
蓝守一摆摆手,“老了老了,殿下不必哄老臣。”
“此番平南,错综复杂,恐有一场恶战,出发之前不知将军可有空闲,吾二人可商讨平南之策。”
贺暄同蓝守一约好时间,便也不再多叨扰,只略说了两句闲话,便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平南之事,虽说贺暄也有了心理准备,可临到真要离开的时候,心头怅然却总徘徊不去。马车辘辘碾过道旁落下的树叶,贺暄就着这沙沙的韵律,生平头回也品咂到了别离的滋味。
萧琢正在院子中央的银杏树下逗猫,说起来从前府里是没有猫的,贺暄对养猫猫狗狗这些活物向来没什么兴致。只是见萧琢平日里除了看书下棋,在府里也没有别的闲事可供消遣,便让管家去买了一只尺玉霄飞练。萧琢倒是喜欢的紧,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唤作银粟君,萧琢解释说是因为小猫通体纯白似雪,故名银粟,贺暄记不住的时候便随口唤它小白,银粟君倒也会应,想来是也不排斥贺暄取的诨名。
“殿下!”许是听见了马蹄踏地的声音,萧琢将逗猫的树枝扔在一边,小跑着过来,他额前覆着薄汗,衬得白皙的肌肤更显莹润:“殿下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厨房午膳已经备好了。”
“今儿朝会有要事宣布,故耽搁了些。”贺暄用帕子替萧琢擦了擦汗,道:“饿了么?吩咐下去传膳吧。”
“要事?”萧琢敏锐地听出了些端倪,他脚步一顿,蹙眉道:“可是与南梁有关?”
“嗯。”贺暄右手攥拳,竟一时有些紧张,“先用膳吧,吃饭的时候同你细说。”
“好。”萧琢面上强自镇定,心中已是焦急万分,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便催丫鬟去厨房传膳。
今日的午膳有萧琢爱吃的红烧鱼,浓稠鲜香的酱汁浇在鱼背上,葱绿配着蒜白,一盘子色香味俱全,搁在平日里,萧琢准是抬起筷子便冲着那盘红烧鱼去了,贺暄抬眼看他,此时他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面前的烩炒时蔬,随意扒拉两口碗里的米饭。
萧琢心里正想着南梁之事,突然见碗里多了一块鱼肉,他微愣地抬起头,贺暄收回伸出的筷子,淡淡地望着他:“尝尝,你爱吃的。”
“嗯。”鱼肉入口,里头搀着辣味与一点腌制的酸菜的味道,格外爽口开胃。萧琢眉头略微舒展了些,听贺暄道:“小琢,今日朝会上,父皇已点了六万大军,命我同蓝将军一同南下平梁。”
萧琢一怔,这些日子每晚令他辗转反侧之事到底还是来了。他筷子上夹的半块鱼肉因着他方才手一抖,落在了桌上,萧琢忙拿起手边的帕子卷了,额前垂落的碎发将他眼底的慌乱掩饰的刚刚好。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话音已经很是平静了,“什么时候出发?”
“孟冬便走。”
“这么快?”如今已是季秋,再过不出十日,便是立冬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此行艰险,若是战事胶着,恐怕……”
贺暄欲言又止,萧琢顿时明白了贺暄话里的未尽之意,一时只觉最喜欢的红烧鱼也没了滋味,他兴致全无地将碗里最后一块肉咽了下去,蔫蔫地放下筷子,也不知是和谁赌气似的,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寝殿走。
“狸……”贺暄叹了口气,廊下萧琢走的越来越快,到后头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往里院跑,他一身青衫裹着白色绒袄的背影像枝头掠过的轻盈的燕雀,倏尔便消失在了拐角,只留下一簇摇动的花枝在风中轻颤着。
“侯爷,这些衣服要不要……”紫菀刚收了前两日浣衣房洗好的里衣,抱在怀里预备着待会儿拿去熏香,便见萧琢一阵风似的从外头冲进来,她刚开口想问熏香要什么味道,便眼尖地看见了萧琢眼角挂着的一尾红。紫菀忙收了声,心想着是不是太子殿下又惹着侯爷不高兴了,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劝劝,便听得门砰的一声关上,显然萧琢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门里的萧琢红着眼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躲在床角,他右手握拳抵在嘴上,到底还是遏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作为南梁国主,他不应该哭的。贺暄此去,若是顺利平定局势,还南梁百姓一个安稳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若是吃了败仗,则晋国储君身涉险境,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了死了,晋国军心不稳,乃至朝纲动荡,对他来说亦是幸事,他便可趁乱浑水摸鱼,光复南梁也未可知。
可他还是萧琢,是狸奴,是贺暄的狸奴。他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看的够多了,看的够厌了。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心口像是堵着一大团棉絮,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生地将他心肺里流的血都吸干了,浑身只剩一个空壳,将将撑起他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皮囊。
一无所有的小兽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死死地抱紧唯一陪着他的活物,哪怕那只是个危险的猎人。
贺暄来的时候,紫菀刚把衣服熏好,向他行礼道:“殿下。”
“嗯。”贺暄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门问她:“小琢在里面么?”
紫菀点了点头:“侯爷回来之后一直在里头。”
贺暄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推开门。萧琢怀里抱着软枕,靠着床头睡着了。贺暄轻手轻脚地拉来旁边的被子给他盖上,替他掖了掖被角。萧琢脸上犹自挂着干涸的泪痕,睡梦中他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似乎睡的不很安稳。贺暄伸手将他额前的头发拨到两旁,撑着手在他眉心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别走。”贺暄低头,萧琢不知做了什么噩梦,他眉头紧皱着,右手拉着贺暄的衣角,低声梦呓:“别走……”
“嗯,我不走。”贺暄握住萧琢的手,屋里银丝炭烧的正旺,他的手却是冰凉的。贺暄蹲下身,将萧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一边捂着一边温柔地哄他:“没事,我不走。”
梦里的萧琢似乎是听见了,他五指微微舒展,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了下去,贺暄抿了抿唇,指尖掠过萧琢红润的唇珠,带着些难言的坏心摁了下去。
梦里的萧琢喉咙里溢出了一丝小猫似的咕噜。
第74章 临别
“小琢?怎么还没睡?”贺暄从屋外带进一身风雪,他脱下狐裘抖了抖,随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萧琢眯着眼靠着床上的软枕,手里拿的书已经半天没有翻过一页了,桌上的烛火暖融融地在他鼻尖涂上暧昧的光。
萧琢哼哼了一声,懒怠地打了个哈欠,他眼里带着被困意濡湿的水色,勉强支楞起眼皮,声音也没什么精神,显得软绵绵的:“你终于回来了。”
“临走之前有许多杂事要安排,因此格外忙些。”贺暄揉了揉萧琢头顶的乱发,坐到他身侧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萧琢揉了揉眼睛,他双手环住贺暄只着了一件里衣的劲瘦的腰身,将头埋在他胸口蹭了蹭,懒洋洋地回道:“等你啊。”
“嗯?”贺暄愉悦地挑了挑眉。
“殿下。”萧琢抬眼看着他,话里欲言又止。
“怎么了?”贺暄捻起垂落在他肩侧的头发,问道。
“殿下,此去南梁,殿下能否答应我一事?”
“好。”
萧琢一怔,“你都不问我何事?”
“狸奴说的,自然无有不从。”贺暄捏了捏萧琢的指尖,问道,“好,狸奴说说是何事?”
“殿下若得胜,还望莫要伤了百姓性命。如今南梁蝗灾严重,又有大旱,若殿下……”
“我明白。”贺暄轻轻揉了揉萧琢的头发,“我若能平叛,定向父皇讨旨,留在南梁赈灾。”
“嗯,还有,我想送你一个礼物。”萧琢抿了抿唇,“其实早几日便想给你了,只是你这么忙,总是不得空。”
“嗯,是我的错。”贺暄轻笑,从善如流地赔罪道:“狸奴别与我计较。”
萧琢没接话,他不自然地别开眼,掀开被子起身,趿拉着鞋子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送你的。”
贺暄接过来打开,里头是一枚玉佩,玉佩之上雕刻着一只朱雀之形,入手生温,晶白莹润,上头串着一条红绳,打着花样精巧的络子,看着却有几分眼熟。
“我们南梁的守护神是朱雀,阿娘在我十岁生辰的时候把朱雀玉佩送予我,我一直贴身带着。”萧琢神色似乎有些低落,他闷闷地垂着头,说道:“我初到晋国之时走投无路,是你替我将它拿回来的。”
“暄哥。”萧琢语气一变,突然正色道。
“素玉有灵,愿护君平安。”
贺暄一怔,他垂眸收紧手中的玉佩,一时心中浅浅的欢喜像是涨潮的海岸,一浪接着一浪翻涌,直将他心口摇摇欲坠的城墙拍打的支离破碎。他十五岁披挂随父东征高句丽,十七岁领大军西抵突厥。
此间七年,得意时趋炎附势者有之,失意时落井下石者有之,然如今回想,竟从未有人在意过他是否平安。人人都道他是铁面修罗,暴戾绝情,父皇只会问他此战有几分胜算,粮草所需几何,攻城所需几日,底下人怕他惧他,不敢同他多说一句。
虚度二十几载,他终于也有了可传语报平安之人了。
心中高筑的堰墙倾圮,贺暄甘之如饴地沉浮于温柔的海波之下,几度张口欲言,最后却只囫囵说了一个字:“好。”
明日便是出征之期,贺暄从宫中回来,去蓝守一将军府中最后商议了一番,匆匆赶回府里的时候也已是日暮时分。
菱香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同贺暄道:“回殿下,奴婢将行军途中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殿下可要看看还缺些什么?”
“不必了。”贺暄瞥了那包裹一眼,心不在焉地挥挥手,便往里院走。
萧琢抱着银粟君站在院中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金黄的落叶簌簌地落满了他一身,怀中的银粟君伸出前爪好奇地挠着它头上的叶子,雪白的尾巴时不时地摇着。
贺暄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不想打扰这静谧温馨的银杏逗猫图。
萧琢看见地上颀长的影子,他手下一紧,怀里金贵的银粟君立时不满地喵了一声,化作一道轻盈的白练一跃而下,窜到一旁的花架上去了。
“小琢。”贺暄摘下他头顶的一片树叶,垂下眼看他。
“我……”
“你……”
萧琢愣了愣,贺暄轻咳了一声,竟有些慌乱地别过眼去:“你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