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暄独自转了一圈,一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又旋身回了大帐。他们一行自上安京出发,经茂县、涂凌、惠山,至丰州已有半旬。出发之前,贺衡将他召至泰和殿,吩咐了一番他的任务。诛叛将白骁及晋国、南梁诸叛军,治柳光远治军不严之罪,平复清陵、南梁各县。丰州是离清陵最近的军事重镇,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如今白骁据丰州以抗柳光远,贺暄他们前来回护,也只得至丰州而止,必得先克丰州,方可同柳光远汇合。
白骁人如其名,骁勇善战,是难得的智勇双全之将才,如今落得这般,也属实可惜。是以贺暄也不能轻敌,这两日他都在同蓝守一商量破局之策,白骁早年跟着蓝守一手下,颇知蓝守一惯用计谋,故多是以贺暄为主,蓝守一从旁添补。
山中蚊虫多,即使入了秋天气转凉,到了夜间依旧嗡嗡声不止。贺暄不胜其扰,从包裹中掏出纸绢,撕成两半,团成小团塞进耳朵里,声音方歇。帐中烛火荧荧,将贺暄的影子拉的老长,映在旁边的壁上,显得冷清。贺暄坐了一会儿,起身拿出一叠信纸,在正中书桌上仔细摊开,抚平,刚要提笔蘸些乌墨,见砚中墨迹已干,只留下些枯痕。贺暄愣了一瞬,只得伸手自己磨墨,偏头琢磨着要写些什么。
前些时日行军途中,每日赶路,腾不出时间来写,今夜终于寻摸到了空处,见缝插针地填封家书。
本以为自己满心满腹都有着说不完的话,想要一一记下写给萧琢听,想象他敛眉字字念着的样子,微微弯起的杏眼。
可是也许是近乡情怯罢,待得蘸墨提笔欲写时,竟一时口拙,不知该如何开口。
笔尖在空中悬了半晌,滚圆的墨珠将落未落,贺暄方如梦初醒,写道。
“狸奴卿卿:
见字如晤。睽违日久,拳念殷殊。然囊者奔波于道,不暇作书,至今方抵丰州。晋已入冬,不知有无雨雪?汝畏天寒,莫忘添衣。”
写到此处,贺暄本想说南梁秋日群山枫叶烧遍,万顷碧波相连,得天地钟灵之造化,方得孕育出如狸奴一般灵秀之人,只是又觉此话不便说与人听,便又按下不提,只转而写些行军路上琐碎之事。
待得写完,也不过一页纸,贺暄吹了吹,用镇纸压在桌上,等明日墨痕干透,再卷起让随从寄回。
贺暄同蓝守一商议了七日,终于敲定了初步的攻关计划,正是正午时分,上回呈膳的小部曲战战兢兢地捧着食盒,颤声道:“殿下,饭做好了,可要现在用?”
贺暄扫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桌面,小部曲忙矮身放在桌上,一溜烟挑起帘子走了。蓝守一看着那倒霉孩子的背影,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殿下,老臣是过来人,虚长殿下一辈,有些话不知……。”
蓝守一作为三朝元老,戍边名将,一生征战沙场,为晋国流血流汗,为人刚正不阿,从不参与党争,故贺暄对蓝守一还是颇为尊敬的,见蓝守一欲言又止,他将手中的书卷放下,笑道:“将军但说无妨。”
“殿下今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吧,老臣当年啊,便是吃了这脾气的亏。老臣行伍里混惯了,脾气暴,不会说话,迟迟也遇不上合适的,得亏后来的夫人能容我这倔脾气……”蓝守一咂摸着贺暄的脸色,适时收了声,道:“殿下不比老臣,日后福泽定是极深厚的。”
这老头子拐着弯说他脾气不好呢。贺暄算是明白过来,想起上回这可怜巴巴的小部曲送饭的时候蓝守一也在,怕不是以为他虐待属下,替他喊冤叫屈呢,倒是绕一大圈子。
“将军说的是,只是姻缘这回事,几百年前便是老天定好的,命定的冤家,孤想跑也跑不掉啊。”
蓝守一听着贺暄笃定的语气,一时竟被他唬住了,唔了一声,瞟了一眼桌上的食盒,说道:“殿下不打开?待会儿凉了便不好吃了。”
“将军还没用饭吧?留下来一同吃吧,孤让承平再送一份来。”贺暄慢悠悠地起身,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蓝守一本打算回去,只是这些日子共事下来,他也算是将这太子殿下的脾气摸了个囫囵,是个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主,是以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坐在贺暄对面。
“说起来,孤同将军的长孙还有些渊源。”贺暄从食盒里拿出例行的三个白馒头,放在托盘上,这次多给了一盒蘸酱,他将大酱倒了一些推到蓝守一面前,说道。
蓝守一起身道了谢,道:“殿下说浦和那孩子吧,倒是同殿下一般岁数。”
“是,没记错当比孤小三岁。武艺学的好,将军后继有人了。”
“殿下谬赞了,浦和顽劣,让他学武磨磨性子罢了。”话虽如此说,蓝守一面上却略有喜色,看来确实对这长孙很是看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马,捧在手心摩挲着,感叹道:“这还是浦和小的时候做的木马,说是长大了也要同老臣一般,骑马征战沙场,为国效力。”
那木马雕刻的粗糙,乍一看不过是长着四条腿的球,贺暄抿唇,道:“浦和文武双全,日后定是国之猛将。”
“唉。”蓝守一将那木马小心翼翼地装回小锦囊里,塞回怀中,摇摇头道:“不瞒殿下,老臣有些时候想啊,宁愿孩子粗劣些,只要一生平平安安的,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贺暄眼神一暗,谁人不想同东坡居士所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只是这人间世,道道坎,有几回能天遂人意……不过是各人在各人命里挣扎罢了。
“此回战事结束,天下已定九分,当有几年太平日子了。”贺暄随口问道:“不知蓝将军可打算留在京都?”
“人老啦,留不动啦。”蓝守一笑着摇头,“京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老臣本打算此番战事了结,便向陛下乞骸骨,做个山野老翁,幸甚至哉。”
贺暄闻言倒是有些诧异,蓝守一身兼燕台、河廊二镇节度使,手握西北二十万大军,又是从一品靖国大将军,手握实权,满门荣宠。原以为蓝守一会留守上安京,自古权势最是熏人眼,一旦尝过滋味,哪有人会甘愿放下。
不过蓝守一所言,看上去却并不作伪。贺暄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冲了杯茶,热水从壶嘴里奔腾而下,将杯中茶叶卷起,漩涡一般上下翻腾。
“多谢殿下。”
贺暄笑了笑,重逢多日,他头回仔细打量对面戎马一生的老将军,竟一时有些怔忪。面前之人同所有古稀之年的老叟一般,皱纹堆叠在他饱经风霜的眼角眉间,须发花白,束得紧紧的并在脑后。只是那双眼睛尚且精神,久经世事磋磨的眼珠浑浊,却仍依稀可以想见当年一人一枪,力战群雄的勇气。
到底是老了,乡下的老翁这般岁数的,当是含饴弄孙,颐享天年了罢。
第78章 阿姊
“侯爷,侯爷,外头有人寻你。”紫菀臂弯间挎着提花蓝,这两日太子府西边林子里的梅花开了,紫菀同菱香每日便趁空闲时去拾一篮落梅,用水洗净沥干,做成香囊,别有一种清幽脉脉。
萧琢将手中的书卷放下,他左手支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挑眉道:“找我的?”
“对,一个兵士模样的人,说有东西给侯爷。”
“唔。”屋内被寒梅的冷香熏染,浸透着一股出尘的谪仙气,萧琢抚平衣上的折痕,紫菀将篮子放在桌上,把衣架上的裘衣取下伺候萧琢穿上,那裘衣领子上一圈白狐毛,裹着这梅香,衬得萧琢冰清玉洁得像是云端上的仙君。
“我出去瞧瞧。”仙君说话间跌落凡尘,在院里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府门口候着一个小兵,那人见萧琢出来,上前两步行礼道:“可是萧琢萧大人?”
“当不起大人,正是萧琢。”萧琢问道:“所为何事?”
那小兵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低头道:“太子殿下吩咐,务必要亲手将这封信交到大人手上。”
萧琢一愣,从小兵手里接过信,小兵行了军礼,便走了。贺暄去了已有月余,山川相隔,鸿雁难托,他本以为要开春才能听得他的消息。
那信用火漆封了口,上头是贺暄隽挺的字,书“萧琢亲启”。萧琢强捺下焦灼的期待,将信拢进袖中,三步并作两步,而后是逆风踏雪地在院中奔跑,引得紫菀在一边直呼“侯爷慢些!小心摔了!”
萧琢倒是充耳不闻,他埋头冲进书房里,将门窗都关好,这是贺暄寄给他的信,纵是风雪也不得同他分享。萧琢气喘吁吁地脱下裘衣,随手挂在衣架上,从袖中掏出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打开。
“狸奴……”
萧琢一怔,继续往下看,“一切安好,勿念。自京城一别,行也相思,坐也相思。只恨此身不是月,难得夜夜与君同。”
“侯爷,侯爷……”紫菀在门口叩着门,“厨房午膳准备好了,侯爷现在用吗?”
萧琢做贼心虚似的嗖地一下将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紫菀应声探头进来,萧琢避开她探寻的眼神,说道:“现在传吧,我马上过去。”
“好。”紫菀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萧琢松了口气,正打算再看一遍,紫菀突然仰头从门边露出半个脑袋,迟疑地问道:“侯爷?房间里炭火太足了么?侯爷脸怎么这么红?”
“没……没有吧。”萧琢一时被问的舌头打结,他佯怒地瞪了瞪紫菀,上手推了推她:“快去布菜!别瞎猜些有的没的!”
“?”紫菀一头雾水地看着红着脸凶人的萧琢,对自己莫名承担的怒气表示十分委屈。
“不就是问问炭火吗?这又是怎么了?”
萧琢舀了一勺杏仁豆腐,厨房按照贺暄的喜好做的,味道很淡,他舔了舔嘴唇,说道。
“待会儿去德清那儿看看吧。”
紫菀立在一旁给萧琢夹菜,闻言点头:“前两日瞧着德清的气色好多了,想来是大好了。”萧琢唔了一声,他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扒拉了两口饭,喝了半盅枸杞乌鸡汤,捻着勺子在罐中搅着,像是想什么出神。
说起来,幼慈阿姊因着早产,从小身子羸弱,她的殿里常年都浸泡着药味,母后嫌药补尚且不足,特意让御膳房每日变着花样熬鸡汤,是以中草药味混杂着浓郁的鸡汤香气,惹得萧琢每回被嬷嬷抱去都要打一通喷嚏。
好在自阿姊十岁以后,便很少喝药了,成日里同其他姐姐妹妹在宫里疯跑,壮实得很。
他原以为……
“侯爷……侯爷?”
萧琢回过神来,他愣了一瞬,见紫菀指了指他手里的瓦罐,问道:“汤有些凉了,可要奴婢去热一热?”
“不用了,我回房里歇会。”萧琢垂眼,叹了口气。
午后的梦总是支离破碎而又漫无边际的,似乎梦也明白半个时辰容不得他肆意挥霍,是以一股脑儿地什么都往里头倒,却往往过犹不及,冗杂地什么也记不住。
萧琢睁开眼,帷帐上绣着四爪蟠龙,龙鳞清晰可见,龙的眼睛仿佛两颗琉璃宝珠,在昏暗的房中熠熠闪光。萧琢揉着脑袋坐起,盯着床脚发呆。
“侯爷?”紫菀推开门,她手里抱着萧琢的外衫和裘衣,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她尚未来得及熏香。
“嗯?”萧琢懒怠地哼了一声,靠着软枕掀起眼皮看她。
“侯爷打算什么时候去德清那儿?”紫菀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下榻上叠好,背着萧琢问道。
床边的狻猊坐在八十一瓣莲纹之上,口吐云雾化作淡淡的青桂香,那帷帐上的蟠龙遇云腾空,下一瞬便要飞天而去的样子。萧琢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道:“唔,就现在吧。”
不过从寝殿走到德清住的后院,偏要繁琐地将裘衣穿上又脱下,折腾得萧琢鼻尖都沁出些汗珠,他毕竟是少年人,浑身都蒸腾着火气,像地下的熔岩一般平日里蛰伏着不显山不露水,却一直生生不息。
德清房里的炭火很足,萧琢四处扫了扫,见德清正坐在桌边,和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攀谈。太子府里的小太监很少,萧琢来了这么久,也就碰见过两三个,他看着那小太监的背影,只觉十分眼熟。
“见过侯爷。”萧琢刚走进,那小太监耳朵很是灵光,反应迅速地起身行礼。
“你是?”小太监垂着脑袋,萧琢没看出他是谁。
“奴才小允子。”小允子看上去年岁很小,约莫同萧琢一般年纪,此时恭敬地低着头,模样看着倒是机灵的。
“我倒是听过你。”萧琢笑了笑,“我同德清有些话说,你晚点再来吧。”
小允子自是没有二话,弓着身子一路小跑地退了出去,利索地关上了门。
桌上摆着两杯茶,尚还冒着热气,看来倒是他打搅了德清的午后闲谈了。萧琢抬了抬下巴,笑道:“德清好雅兴,我之前还担心你一人闷得慌,看来是多虑了。”
“殿下南征后,府里空了许多,是以这孩子才有时间陪老奴坐坐。”德清起身,在旁边的橱柜里翻找些什么,萧琢忙出声道:“不必了,我不渴,你身子不好,坐下歇息吧。”
德清应了,缓着步子坐下,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润润喉,这才继续道:“是个好孩子。”萧琢唔了一声附和,见德清抬眼看着他,似是在等他说话,他招了招手让一旁站着的紫菀坐下,顿了一会,说道:“今日确有一事想同你们说。”
“是皇……幼慈阿姊的事。”萧琢闭了闭眼,“当时宫里大乱,我让阿姊连夜坐马车逃出宫,而后晋军攻破宫门,我同阿姊便断了联系。直到前些日子,我托人查问,总算有了些阿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