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嗯。”贺暄点头:“行军轻简,本也没什么带的。”
萧琢抿了抿嘴,两人一时陷入难言的沉默。他们皆是舍不得却又不愿说的别扭性子,萧琢梗着脖子强自盯着树干上的花纹发呆了许久,他刚想开口,便听见贺暄哑着嗓子说道。
“我明日卯时出发,你……”贺暄顿了顿,他右手用力地捏着可怜的树叶,道:“你来送我么?”
“明日……我早上同人约好了……”
“没事。”贺暄打断了萧琢的解释,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地笑了笑,叠声说道:“没事,没事。”说完,他将手中揉搓的不成样子的树叶抛在地上,转身走了。
萧琢张了张嘴想要喊他,最终只是低低叹了口气。
因着第二日贺暄卯时便要赶去誓师,晚上睡得较往日早些。萧琢怕扰了他休息,十分隐忍地平躺着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身侧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月光透过纱帘铺了一地的霜,他才轻轻翻了个身,手肘支着头,侧身看着贺暄。
此时四下格外静寂,今夜殿外呼啸的寒风都悄悄藏了起来,只能听见贺暄浅浅的呼吸声。萧琢躲在深沉的夜色里,目光描摹着贺暄英挺的侧脸,东边的窗户似是没有关严实,有风细细地渗透进来,吹起床边的帷幔,漏进清浅的月光。
萧琢鸦羽似的眼睫轻颤,他犹豫了一瞬,俯下身在贺暄的鼻尖上亲了亲,低声说道:“我……我是怕若是去送你,我便不舍得你走了。”
说完,萧琢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靠着软枕发呆。身侧的贺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动。
萧琢枯坐了半夜,到了三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岂料做梦也不安生,这一晚净做了些乱七八糟的噩梦,惹得他醒来的时候只觉松了口气。
窗外还是云遮雾罩的,天光撕扯开厚厚的云层,只堪堪让半黑不黑的晨有了些微蒙的光亮。萧琢顶着乌黑的眼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身侧的被褥,还是热的,想来贺暄应当没走多久。
“侯爷。”紫菀在屋外敲了敲门,“侯爷起了吗?”
“进来。”紫菀端着热水进来,伺候萧琢洗漱完,将架子上挂的外衫给萧琢穿上,说道:“殿下刚走不久,侯爷还赶得上。”
萧琢愣了愣,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欲盖弥彰地解释:“我没说要去。”
“嗯,紫菀只是听说殿下今日在新郑门誓师。”紫菀从善如流地笑了笑,很是体贴地将裘衣拎了过来,“奴婢伺候侯爷穿上?”
萧琢下意识地点点头,刚伸手套上了一个袖子,便才反应过来似的涨红了脸,轻叱道:“紫菀!我说了我不去!”
“不去不去不去。”紫菀好脾气地顺着萧琢的话,将另一只袖子也给他穿上,理了理他的发鬓,道:“今日这样冷,用早膳也得多穿点吧。”
萧琢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唔了一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紫菀一路领着他穿过回廊,进了用膳的小厅。
“今日做的什么?这样香。”
紫菀看了一眼桌上,回道:“今早上殿下特意吩咐的,做的南瓜粥,说侯爷昨儿胃疼,多喝点南瓜粥养胃。”
萧琢神色恹恹的,磨磨蹭蹭地坐了下来,端着碗怔怔地出神。紫菀立在一边给他布菜,刚夹了一个汤包放进他碗里,萧琢抬起头,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紫菀一怔,“奴婢说侯爷多喝点南瓜粥。”
“不是,之前的。”
紫菀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萧琢的意有所指,她强捺住眼底的笑意,说道:“殿下今日在新郑门誓师。”
“新郑门……应该赶得上。”萧琢自问自答了一句,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将手中的碗一堕,噌地一下起身闷头往外边跑。
“备马,我要去新郑门。”
门口的小厮很快便牵了马出来,萧琢踩着马镫稳稳地落在鞍上,右手拽了拽缰绳,只听骏马一声清啼,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菱香同紫菀站在一边,被马跃起带出的灰尘呛了一脸,菱香蹙眉往后退了一步,提起袖子在面前挥了挥,一边咳一边问:“你……你想好了?”
“嗯。”紫菀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到菱香面前。那帕子上熏了薄荷,闻上去格外清凉。菱香接了过去,捂着鼻子同紫菀一道往回走,“你之前……”
“我之前确实觉得……侯爷同殿下不合适。”紫菀拉着菱香进了一旁空置的书房,这外院的书房贺暄原本也只是偶尔来翻看一些旧书,自萧琢进府以后,贺暄便多是在内院的书房处理公务,更是再也没来过了。
因为平时甚少有人,下人们打扫起来便也不很尽心,书房里头堆得满满的旧书,夹杂着的灰尘在空中打着旋儿。还好北地天干地燥,若是放在南梁,这满屋子的书非得全发霉生虫了不可。
紫菀探头看了看四处无人,她谨慎地将门关上,这才低声继续说道:“我还记得侯爷刚来上安京时,也是多亏了殿下的照顾,这才不至于被人欺侮。那时我还劝过侯爷,莫要同殿下走的太近,毕竟殿下地位尊贵,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招惹的起的。”
菱香握住紫菀的手,轻轻捏了捏,紫菀笑了笑,道:“一转眼也一年了,我倒是觉得,殿下同外头说的很不一样,其实是个极温柔,极好的人。”
“侯爷他……”紫菀顿了顿,却是没说下去:“殿下真心对侯爷好,你我都看得出来。侯爷一人在这晋国也没个知心之人,如今好不容易……这样也好,那些朝政什么的,我也不懂,我只要看着侯爷开心,其他的事,都不要紧。”
菱香沉默着攥紧了紫菀的手,突然笑着揶揄道:“唉,你跟流钟怎么样了?”
“怎……怎么突然说到我了?”紫菀红着脸,细若蚊蝇地说道:“嗯……他说过些日子会同家里人说的。”
“那我可等着吃喜酒了啊。”菱香轻轻撞了一下紫菀的手臂,笑道:“可别让我等太久了。”
“菱香!”紫菀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脚,推开门夺路而逃似的提起裙子一溜烟跑远了。
第75章 离人
“吁……”萧琢拉住缰绳,座下白马应声而止,他翻身下地,寻了个角落将马栓在树上,偷偷躲在树后头远远地看着高台上的贺暄。
贺暄一身晋国将军统一穿戴的明光甲,在灼灼曜日之下光灿夺目,衬得他冷峻的眉目更是不识人间色,像是得上天庇佑之神使,所到之处,如见日之光,暗晦尽除。他右手按着剑,抿唇听着贺蘅训话,头盔上的红缨随风而动。
白马垂头悠然地嚼着地上的草,打了个响鼻。台上贺蘅训话似是结束了,贺暄同蓝守一也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底下将士一片必胜之呼号后,两人下得台来,整整齐齐的队伍骚动了一瞬,复又归于平静。
“殿下?”副将仇嘉木出声提醒贺暄,“殿下?出发吧。”
“嗯。”贺暄收回目光,点点头。他方才似乎在后头茶摊旁边的树下看见了萧琢,不过才半日没见,他竟如此……贺暄无奈地苦笑,凝眉上马。
仇嘉木是柳后不甘心硬塞进来的人,贺暄倒也不愿在副将上同柳后撕破脸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的手在他掌控范围内伸长一点,左右眼线他躲不过,放在明处总比落在暗处要好控制得多。
虽说心里这样想着,贺暄还是忍不住又往那树下瞄了一眼,树下那人正巧抬眼,树影婆娑地摇动,在那人脸上落下起起伏伏的暗色。只是这张脸他日夜相对,贺暄一怔,不是萧琢又是谁!前头蓝守一的马已经较他往前了两步,贺暄心下一动,见一旁的仇嘉木暗暗拿眼瞟他,便大方地朝他招了招手,道:“你们先前去,孤有些私事,很快便来。”
“殿下去做什么?”柳后这回怕是走眼了,派了位如此冒失之人过来,贺暄有些好笑,一时却起了些他自己也未觉察出来的显摆心思,扬眉笑道:“ 去见孤的内子。”
说完,贺暄一夹马肚,轻喝了一声,留下仇嘉木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对啊,没听说太子大婚了啊?
萧琢见贺暄的马离了大部队,往自己这边过来了,他躲在树叶后头看贺暄的时候浑不觉有什么不好意思,此时自己那点小心思暴露在了日头之下,终于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点羞赧之意,噌噌地往后退了一步,掩耳盗铃似的用衣袖掩面,低着头不出声。
“怎么?不是说不来的么?”贺暄一脸得寸进尺,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指头将萧琢的袖子扯了下来,调侃道:“莫不是想夫君想得紧,舍不得了?”
萧琢被他这句夫君臊红了脸,光天化日里想起前两日红锦蚕丝缎被下他半推半就地喊了夫君之类的昏话,不由眼里都含了点水雾似的媚气,只觉胸闷气短地想不出话来反驳,支支吾吾了半晌,方撒娇似的怒道:“说什么胡话!你……”
嘴上说不过贺暄,萧琢转过身便要去树上解缰绳,贺暄眼疾手快地攥住他的手,在掌心里揉了揉,萧琢眼角微红地抬眼正要发作,贺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笑道:“都是我的错,狸奴特意跑过来给我送行,我真是……”
贺暄收了声,倾身攫住萧琢的唇,他左手虎口处缠着缰绳,右手扣住萧琢的后脑勺,用尽全力又小心翼翼地吮吸着,萧琢被他吻的合不上嘴,漏出一缕银丝,被贺暄舔了舔,带出啧啧的水声。
萧琢背靠着树干,整个人都落进贺暄的阴影里,树冠将阳光遮挡的严严实实,体贴地为他们隔开了一个专属的角落。萧琢气喘吁吁地贴着贺暄匀气,在他耳边说道:“刀剑无眼,且自珍重。”
萧琢顿了顿,他似是犹豫了一会,最终抿了抿唇,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补了一句:“我……等你得胜还朝。”
贺暄眼里划过一丝诧异,抱着萧琢的手一紧。
“嗯。”良久,萧琢听见贺暄轻轻应声,随着他的呼吸扫过耳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让他不由自主地信服。
萧琢目送着贺暄翻身上马,他座下的飞尘战场上快如闪电,此刻却慢吞吞地踱着,像是一步三回头的离人。
头顶飘落下一片枯黄的树叶,萧琢伸出手,恰好被风卷着落在他的掌心。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
今年晋地的雨格外的多,自入秋以来,淅淅沥沥地落了尽兴。贺暄走了将近月余,今晨萧琢披衣来到廊前时,飘飞的雨丝将他的青衣沾上冷色,手摸上去带着寒意,却是将湿未湿的样子。
不知是否是他罪愆深重,连天女哀怜的泪水也不愿在南梁降临。萧琢心里闷闷的,就这样披着微微泅湿的外衣,靠着廊柱远眺围墙外边的青山,沾了水的群山吞云噬月,隐没在氤氲的雾气当中。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微雨是不是也湿了贺暄的衣袖?雨后山路泥泞,也不知……
萧琢蹙眉漫无边际地想,廊苑那头转过来一个人影,紫菀手里提着个小篮子,一路哼着歌避过水坑往他这边走来。
西风吹断梧桐叶,满地黄叶杂乱地黏在地上,平添了无端的愁绪。紫菀倒是满面红光,见萧琢垂着头没什么精神地拉扯着衣裳,不自觉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侯爷怎么起的这么早?”
“睡不着,起来坐坐。”萧琢打了个哈欠,问道:“前两日付湛川说要一同去吃酒,我早上便多用一些垫垫,让厨房做点面吧。”
“好。”紫菀点点头,她刚转过身要去厨房,似乎想到些什么,又旋身回来,拧着眉担忧地说:“侯爷……喝酒到底伤身,侯爷……”
“我知道。”萧琢笑了笑,他眼瞳很黑,专注看人的时候显得眼波温柔:“我有数的。”
紫菀抿了抿唇,没再劝下去,“那奴婢去让厨房做些荞麦面。”
萧琢愣了愣,眼中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潮意,他别开眼看着天际的积云,轻轻嗯了一声。
荞麦面端了上来,萧琢扒拉开盖着的青菜,里头藏着一个黑黢黢的卤蛋。萧琢用筷子戳开,一口咬掉了半个。隔了一年,荞麦面终于吃出了过去的味道。这卤蛋却是贺暄喜欢的口味,他每回吃面都要在面里埋一个,听紫菀说,厨子因为他这个小癖好,还特意去请教了城西做卤味做的最好的师傅。
怎么又想起他了?萧琢默默地将卤蛋咽了下去,连荞麦面都沾上了贺暄的味道,也许……也许他是该放下了,只堪梦中寻的故国,便留在旧梦中吧。
“侯爷,付大人来了……”紫菀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见付湛川咋咋呼呼的声音,萧琢抬起头,付湛川人还在外头的回廊上,穿了件臃肿的冬衣,头上还戴了一顶毛帽子,配着他吊儿郎当的步伐,显得格外滑稽。
“笑什么笑!”付湛川龇牙咧嘴地瞪了萧琢一眼,没好气地嘀咕:“我也不想戴的,我娘非要拉着我,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多丢脸……”
付湛川瞧见萧琢笑意一僵,方才意识到戳到他的痛处,忙装作不经意地转了话题,“萧萧,待会儿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萧琢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勾栏瓦子我可不去,被殿下知道了我八条命都不够的。”
“噫,你想哪里去了?”付湛川撇撇嘴:“这我当然知道,你家殿下疯起来,啧……”付湛川像是想象了一番贺暄发火的场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摇摇头道:“是个正经的好去处,到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