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晋书》有云,初,监军肖文安尝有令,守一颇怨之。后虎樊关大败,守一弃丰州百余里而逃,文安入奏事,具言守一逗挠奔败之状。上怒,遣文安赍敕至军并诛之。丰德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 文安复至军中。守一出迎,文安宣敕示之,守一闻之泣涕,乃自戕。兵齐号哭,其声震天,山中鸟兽俱惊。
看客读至此处,多抚掌哀叹,有血有肉的几十年,就这样以匆匆几笔带过,无论是伟岸的、脆弱的抑或是惊艳的、倔强的,统统一视同仁地捏扁,压进一片薄薄的泛黄的纸,由着陌生的人蘸着浓稠的墨汁,公事公办地将一生勾勒出一个粗陋的轮廓,不尴不尬地填进某一个书架里,几经辗转,最后被人扔进旧纸堆。
兴许百年之后,往事被人翻出,又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反刍,添油加醋地捏造一些无中生有的轶闻,聊供茶馆说书人混口饭吃。
可是,原来的故事,终究是永远湮灭在历史的尘嚣里,无处可寻了。
“殿下!将军!”仇嘉木在虎樊关被叛军枭首,是以如今由另一副将传话,那人恭敬地行礼,道:“监军回来了。”
肖文安自那日后便回宫中复命,今日方归。用归这个字也许不是很恰当,贺暄在心中嘲弄地想,这里本就不欢迎肖文安,归却总带着些挥之不去的温柔与乡愁。
蓝守一面色不变,颔首道:“殿下,走吧。”
肖文安照例一脸得色,见他们二人来了,行礼道:“陛下有令,听宣。”
多年以后贺暄再回忆起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拂面的风并不很冷,带着山中草木的腥气,微微发涩。他耳中嗡鸣声大作,眼前是晃眼的重重叠叠的光斑,他像是突然变成一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木偶,四肢僵硬地随着命运的提线人嘎吱嘎吱地动着。
“我败,罪也,死不敢辞。”蓝守一须发皆白,背却挺得笔直,声音铿锵。
贺暄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堵了扯不尽的棉絮,将他所有的疑问、怨尤乃至于劝告,统统憋在那方窄窄的甬道里,下不去,上不来。
“臣蒙陛下大恩,若泉下有知,得而化为回风,定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臣生为圣朝之将,死作圣朝之鬼,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贺暄还未来得及起身,只见突然一阵狂风卷起枝头的落叶,像是下了漫天枯黄的大雪,那雪中间或夹杂着零星的血迹,像是空中枯叶的血管一瞬间被人隔断了,从脉络中挤出几欲干涸的血。
他看见肖文安嘴唇动了动,明明离得很近,他却听不清讲了些什么。
恍惚间,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却像覆了满身的雪,冷的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来当年蓝守一教他武艺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彼时蓝守一尚年轻,上身只穿一件粗布短打,站在木桩旁边,严肃地给他演示。
很奇怪,明明将近十年过去了,他还能记得蓝守一留着的冒青的胡茬。忽而又想起他十六岁的时候同蓝守一一同去北地征突厥,他不慎被流矢射中,夜晚躺在帐中发热,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蓝守一守在他床铺边,笨手笨脚地给他掖被角……
贺暄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四周的青山齐齐地向他压了下来,逼仄严实地看不见一丝天光。
“殿下,殿下?”贺暄猛地回神,副将安青将手中茶杯递给他,道:“茶一会儿凉了。”
“唔。”贺暄怔怔地点头,直到热茶顺着喉咙一路燎原似的烧进了胃里,他的神智方才被滚烫的痛意给唤醒,贺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手道:“无事,你下去吧。”
“殿下若是有事叫我就好。”副将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贺暄,像是确认他不会突然发疯,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帐篷。
贺暄和衣躺在床上,将被子拉扯着盖过头顶,侧着身子面朝帐壁合上眼睛。明明是傍晚时分,他却觉得尤为困倦,甫一沾枕,睡意转眼间像潮水一般涌上来。
“父皇?”帐中昏暗,摇曳的烛火将贺蘅的脸照的晦暗不明。贺暄掀开被子起身欲行礼,抬头突然见贺蘅手里提着一把剑,剑身淌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从门帘处一路蜿蜒至他床边,汇成妖异而不详的河。
他心中一惊,听贺蘅哑着嗓子道:“丰州一败,你也脱不了干系。”
“父皇待如何?”
贺蘅诡异地提了提唇角,他眼下青黑,一双眼睛阴郁地盯着贺暄,像是毒蛇嘶嘶地吐着信,“斩。”
话音刚落,贺蘅陡然提起手中的剑,贺暄只觉脖颈处一凉,猛地睁开眼睛。
不过一场噩梦。
贺暄舒了口气,他抹了抹额头,微浮着一层冷汗,往下而成澎湃之势,顺着额头滑落至鬓角,打湿了枕巾。
也许潜意识里他一直觉得,他同父皇,会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天吧。贺暄闭上眼睛,从母后走的那一刻起,也许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母后,母后!贺暄倏尔睁眼,他突然想起他投笔从戎的三舅舅,也是因为战败被斩,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母后哭了好久。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贺暄怔怔地攥着被角,那么母后呢?母后的死,同父皇就完全没有关联吗?
先帝一朝时世家把控朝政,许家世代簪缨,仅嫡系一脉便出过两个状元,三位宰相,可谓位极人臣之势,煊赫光耀之庭。母后虽是许家庶女,然当年得了父皇青眼,亦是顺理成章地入主中宫,婚后二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传为一时之佳话。只是谁也没想过母后会如此福薄,至今有人提起孝元皇后,依然会唏嘘一番,道:“可惜薨得早……”
而后许家便江河日下,直至如今文韬武略如许昱行,也不过领个虚职。若是,若是母后的死,根本就是父皇默许的呢?或者更进一步,是父皇授意的呢?
贺暄右手攥拳,血丝蛛网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眼睛,他背上冷汗早已沾湿了里衣,黏黏地耷拉着,像是什么冷血动物蜕下的皮。
作者有话说:
《旧晋书》及“得而化为回风,定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有借鉴参考《旧唐书》列传 卷五十四
第83章 重逢
蓝守一死后不过半旬,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路军便姗姗来迟。
“殿下,东路军的付将军到了。”副将安青搓着手说道。贺暄瞥了一眼他冻得通红的手,有些恍惚地想,原来来南梁已经这么久了,已经入冬了。
南边的冷自有一番难言的苦楚,眼瞧着四处绿叶繁茂,虬曲的枝干尚且泛着绒绒的绿,只那绿上头覆一层薄薄的霜。日头也是暖的,迎面吹来的风分明不似北边野蛮而粗鲁,像是突厥人不讲道理的铁蹄,硬踩着脸上踏过去,可是在南梁过一个冬天的人都会知道,这里的冷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实实在在地砭骨。
将士们都生了冻疮,十指冻得通红肿胀,又痒又痛,宛如酷刑。脚上尽管蹬着厚厚的靴子,却依然像是踩在冰上一般冷的已经没有了知觉。
贺暄收回目光,颔首道:“嗯,孤知道了。”
东路军的主将是付颖知,正值壮年,深得贺蘅宠幸,近些年上窜的势头很快。他出身寒门,不过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贺暄从前也是挺欣赏他的。
不过,那也只是从前了。
“付将军当真是菩萨心肠,为了帮助灾民,甘愿牺牲,自我奉献,真是大家的楷模。”贺暄皮笑肉不笑地冷嘲热讽,付颖知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殿下过奖”,脸皮倒是比城墙还厚,从容地牵着马往里走,“殿下辛苦了。”
付颖知方正的国字脸和蓝守一临死时的面容在此刻重合,他就像一只附身于人身上的鬼怪,吸食着旁人的血肉,然后堂而皇之地用他的皮囊行走在阳光下,与人谈笑风生。
贺暄垂下眼,他右手成拳紧握于身侧,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来遏制心里蠢蠢欲动的杀意,索性南梁冬日的风冰冷而湿润,所过之处的躁动望风而靡,守护着灵台的一点清明。
最终贺暄只是望着付颖知的背影,轻嗤了一声。
有了付颖知的军队回护,很快白骁便支撑不住,弃城而逃,而后他们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将剩下的残兵游勇一网打尽,顺利同柳光远在清陵汇合。
《旧晋书》有云,丰德二十五年冬,皇太子暄率军平复清陵,甫定而蝗灾又起。皇太子怜百姓苦之久矣,上书请留于清陵,以寻治蝗之策。
“殿下,午膳做好了,可是现在传上来?”新分拨的宫女妙晴像是不怕冷一般,寒冬腊月里只穿了一身绿罗裙,堕马髻上斜插着一根玉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贺暄正埋首于各地纷至如雪花堆叠的折子中,满心满眼都被蝗灾所填,无暇他顾,是以只挥了挥手,“待会儿吧。”
妙晴似有些失望,低头看了一眼特意准备的熏了香的裙子,不甘心地咬着下唇踌躇了一会儿。
贺暄看着呈上来请求为蝗虫建神庙的折子,提笔挥毫写了大大的混账二字,蹙眉见这婢女还愣在此处,顿时沾了薄怒,斥道:“还不滚?”
“奴婢……奴婢这就退下。”妙晴本是自诩美貌,想趁着这太子殿下在南梁无人服侍,若碰了大运被收了房,那便是翻身飞上枝头了,如今想来美梦破碎,一时慌了神,忙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贺暄被她这一打岔,一时也没了继续看折子的心思,他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搁下了笔。
说起来,萧琢也许还见过妙晴,听说她原是在南梁宫中侍奉的。贺暄垂眸,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剪影,消失在了下一扇菱花窗前。
“殿下,殿下!”是副将安青的声音。
“进来。”
“殿下,不好了!”安青连滚带爬地扑进屋里,满脸惊惧地嚷道:“白骁他们劫持了萧侯爷,就躲在一百里外的宏达山!”
“你说什么?”贺暄一怔,猛地上前攥住安青的衣领,难以置信地问了一遍:“劫持了谁?”
“萧……”安青畏惧地看着他充血的双眼,哆哆嗦嗦地回道:“萧侯爷……”
“殿下!”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
那边萧琢跟着付湛川安排好的绑匪相处融洽,正聚众赌博,蹲在一个小桌边上玩骰子。宫中禁赌,萧琢从小被母后管的严,几乎从未踏足过市井赌坊青楼等不雅去处,是以一时颇为新奇,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侯爷要来玩么?”其中一个活泼些的唤作阿昌,回过头问道。萧琢下意识地摇摇头,见众人哄笑,便又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唇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不太会这些。”
“没事,学学便会了!”阿昌将手中的筹码塞进萧琢手里,用手肘推着他,萧琢拗他不过,好奇与自责纷至沓来,扰的他进退两难地卡在中间,拿不定主意。
“好了好了,把东西都收拾了。”这些人的领头是个高个子的壮汉,他们都叫他李哥,说话颇有分量。见李哥一进来,众人便作鸟兽散,阿昌留下来收拾牌码,问道:“李哥,有消息了?”
“嗯,殿下那边出发了。”
“哦。”阿昌点点头,有些可惜地看着手中的筹码,对萧琢道:“看来这回是没机会了,侯爷要是想学,让付大人找我就好。”
“得了,这腌臜玩意,侯爷清清白白的人物,没得惹了脏。”李哥瞪了他一眼,他手里拿着一撮麻绳,好言好语道:“委屈侯爷了。”
“没事。”
贺暄本抱着十二万火急的心情,特意借了好几匹快马,预备着跑死了算数,哪知半路上接到了付湛川那厮的信,顿时是又好笑又好气。
“家里那位小美人想殿下想得紧,我本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我佛慈悲,累死累活替殿下牵了红线,殿下回来得记我一功。”
“胡闹。”贺暄将信撕了,揉着眉心骂道。
这头阿昌进了房间,火急火燎地嚷道:“殿下来了,殿下来了!”房里众人顿时精神一振,听得门口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李哥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起来倒是颇为享受地过了一番戏瘾,手中握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在眼前比划来比划去。
贺暄骑着白马,身披鎏金明光甲,他的眉目像是用最好的关东辽毫饱蘸了最浓的稠墨一笔一划勾勒出的一副让人魂牵梦萦的将军画。他逆着光破门而入,像是从天而降的,解救世人于水火的大英雄。
“狸奴?”
萧琢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眶,眼里蓄起了一汪不知深浅的湖,他所深埋在心底的思念都化成了一尾尾游鱼,长长的尾巴拖曳着溅起纷飞的水花。
贺暄伸手抹去萧琢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他指腹上的薄茧像是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被灼伤似的瑟缩了一下,贺暄眼神一暗,垂头将黏着萧琢微红的眼尾上的视线撕开,一路上准备好责怪的话在见到萧琢的这一瞬倏尔灰飞烟灭。
“咱们回家。”
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萧琢瘦了许多,抱在怀里像是半杯晃荡的水,填不满他的双臂。贺暄带着迁怒的心思瞪了一旁地上无辜的李哥一眼,毫不顾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地亲了亲他的脸颊,“瘦了,回去多吃点。”
“嗯,你陪我一起吃。”萧琢将头靠在他颈侧蹭了蹭。
“好。”贺暄眼底带着笑意,“回家。”
萧琢同贺暄一人一马,在小路上慢慢地踱着,山风今日格外温柔,簌簌地吹起萧琢未束起落在肩上的长发,萧琢将嘴边的鬓发拨到耳后,说道:“暄哥,今日的事,你早就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