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暄微怔,他牵着缰绳的手一紧,身下白马慢悠悠停了下来,萧琢扭过头看他,神情平静。
“嗯。”贺暄抿唇,掩去一丝被戳破的尴尬,“付湛川他……”
“告诉你的?”
贺暄半句话梗在喉咙里,只微微点头。
萧琢轻哂,“难怪。”说完,他双腿收紧夹着马腹,径自往前跑去。
贺暄倒没有急着追,他正在心里思忖着怎么同他的狸奴解释这件事,而且他知道萧琢定会在前头等他,因为……
“往哪边走?”
萧琢颇有些不情愿地停在岔路口上,轻声问他。
“东边。”
“哦。”萧琢装作懂了的样子,攥着缰绳作势要走,贺暄好整以暇地数着数,一、二、三、四……
“哪边是东边?”
贺暄憋笑,拍马行至萧琢身侧,低声下气地哄道:“不生气了好不好?”
“没有生气。”萧琢看着贺暄不相信的眼神,有些无奈地重复了一遍,“真没有生气,只是……”
后半句话被萧琢吞回了肚子里,他不自然地偏了偏头,“我们回去吧。”
“好。”贺暄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撒花撒花
第84章 回首
在宏达山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触,又或许是萧琢强硬地将从细枝末节里偶然发散的丝丝缕缕的乡愁从脑子里剥去,宏达山到底是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以至于待在房里的时候,除了天气暖和些,似乎同晋国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当座下的红鬃马一踏入清陵的地界,清陵夜夜入梦的山水便瞬时化了形,伏黛山漫山的早梅沾了晨露,幽香浮在清陵河上顺流而下,嫣红的花瓣像是一盏盏燃着的烛灯,引着归乡的游子走入温柔的旧梦。
萧琢还记得,他上一回来伏黛山的时候,是同母后和皇姐一同来踏青,时值昭宁十六年春。
十里春风熏人欲醉,淡粉色的桃花织就一片朦胧的薄雾,将天地都笼进这秾秀的轻霭之中。漫天的柳絮吹落成雨,将春天锁在了怀里。皇姐特意带了织金绣缎铺在地上,宫娥的裙摆同摇落的桃花交错缀连,被倏尔吹过的风一同揉皱。
而今青山依旧当年色,看花的却不再是从前的少年了。
伏黛山再往前走,便要入城了。贺暄虽已去信贺蘅言明绑架一事,但到底不好在外头抛头露面,引人耳目,贺暄早在城外安排了马车,二人坐着马车入了城。
“暄哥。”萧琢突然开口,他垂着头,露出的脖颈像是敷了一层细雪,“我……能带我去宫里看看么?”
贺暄还未答,萧琢像是怕他不答应,掀开帘子指道:“外头便是了,只要一小会……”
萧琢的眼睛像是浸了水,他甚至伸手摇了摇贺暄的衣袖,贺暄将目光移到他咬着的下唇,听他哀求道:“一小会就好……”
“嗯。”贺暄挪开眼,他稍稍缓匀了呼吸,没忍住捏了捏萧琢的后颈,“早些回来。”
“多谢殿下!”
贺暄手下一空,他微微蹙眉,空气中淡淡的杜衡香尚在鼻尖萦绕,慢慢消散在带着潮气的冬日。
“来者何人?宫殿重地,闲人不得擅闯。”宫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侍卫,右边那位眼下有些淤青,不知昨晚去做何营生,懒散地抱着剑靠在墙上,呵斥道。
“朕……真不能进去?”萧琢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宫墙,一时有些恍惚,忙改口道。见面前二人似有不耐,正想从袖中取些银两,便见贺暄从马车上下来,朝两人晃了晃令牌。
“不知大人大驾,大人恕罪。”两人虽未见过贺暄,却也知那是太子府的令牌,如今太子殿下权知清陵,便是太子府的门房,那也是顶大的官,轻易得罪不起。
“走吧。”贺暄看也没看那二人,只自然地牵起萧琢袖里的手,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萧琢手心沁着细细的汗,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掌心黏得更紧,凭空生出纠缠的红线。
萧琢乖乖地小步跟着他,直到拐过一个弯来到金水池边,贺暄才放开他,说道:“如今宫内的珠宝玉器都被搬到外边的库房里,宫里没什么值钱物件,是以守卫的很松,只外头有两个侍卫做做样子,里头一向是没什么人的,你……”
贺暄顿了顿,“一刻钟,我在这里等你。”
“嗯。”萧琢点头,他其实并未仔细听贺暄在讲些什么,他怎么能听得进去呢?这里是他日日夜夜思念的故国,是他午夜梦回泪流满面的禁宫,是他……是他的家啊。
他站在前尘往事的门口,那头是凤箫吹断水云间,这头是广陵台殿已荒凉,他生生地站成了一缕旧国的幽魂,进不去又不肯走。
金水池边的白玉阶,雨天的时候走过,穿着绿罗裙的宫娥为他擎着伞,他怀里抱着书卷,急匆匆地跑着去上早课。
文德殿后头的青石路,晴日的时候走过,他同常甫润时常一边编排老夫子的闲话,一边避进一旁屋檐落下的阴影里躲炽热的日头。
未央宫前头的鸾凤雕像边,下雪的时候走过,他怀里笼着镶金银珠手炉,梅花簌簌和着细雪落了满头,拂了一身又一身。
不知不觉间,他已行至未央宫门口,往日晨昏必经的玉阶旁已生出荒草,杂乱无章的一簇一簇,将伫立的鸾凤雕像挤得缩在一角,空留振翅欲飞的流羽。
萧琢停在宫门外,门口落了锁,结了细密的蛛网,像是一道生人勿近的敕令。
萧琢往前走了一步,倏尔惊起了两只雀鸟,从宫殿檐下飞起,在空中绕了一圈,停在了横眉冷目的脊兽的背上。
那边的墙根上还留着母后给萧琢量身高的刻痕,他还记得那日母后就站在他这个位置,抚着他的头,言笑晏晏:“以后每年比着狸奴的个儿在这儿划一道,让母后看看什么时候能跟旁边的木芙蓉一般高呢?”
萧琢怅然地伸手,那几道刻痕深深浅浅,粗粝地磨着指腹。一旁的木芙蓉早就已经长到五尺多高了,疏落的树枝在晴空下显出寥落之意,平添些许空寂。
一径往里走,是通往上苑的小路。他记得当年从伏黛山踏青回来正是月圆夜,他骑着父皇为他选的白马,一路平铺着泠泠的月光,被横斜的树影割成一个一个细碎的方块,马蹄在上头踏过,不知溅起的是水还是天上掉下的星辉。
“狸奴。”
萧琢一怔,回忆中的待踏马蹄清夜月一瞬褪去的干净,眼前只有落于残败小路上的晚照一如从前。
“狸奴。”
来人又唤了一声,尾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是生涩的温柔。
萧琢回头,贺暄一身织金玄色长衫,腰间用一根细细的玉带束着,眉眼微微蹙起,像是烟雨笼山。
他朝萧琢伸出手,夕阳将余晖倾倒进他眼里,令萧琢恍惚间有些意乱神迷。
“过来。”贺暄急急地喊了一声,那眼神似乎是在看一件搭在桌沿边的瓷器,一不留神就碰碎了,摔得四分五裂。
日头又沉了一些,旁边的屋檐被上头坐镇的脊兽压得越来越低,最前头的仙人座下的凤凰张口将一侧的日影吞的一干二净,霎时晨昏被割成了两半,萧琢的左边是隐没在暗处的上苑,右边是立于斜阳下的贺暄。
萧琢眼睫微颤,他像是道别一般,深深看了一眼已是荒草丛生的上苑,转身朝贺暄跑去。
“暄……暄哥……”萧琢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箍住贺暄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闻着贺暄身上淡淡的冰檀香气,他牙关发着抖,带着哭腔说道:“我……我没有家了……”
贺暄轻轻拍着他的背,任由他将眼泪擦在贺暄那件价值不菲的锦衣上,良久,他像是梦呓一般,柔声耳语道:“狸奴还有我。”
哭累了的萧琢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贺暄望着远处灿若织锦的晚霞,并不去深究。
第85章 蝗灾
“唉,这不是齐王府么。”萧琢鼻尖还留些微红,他仰头看着挂在府门口的牌匾,如今金钩玉划地写着:“太子府。”
贺暄瞥了一眼门匾,“你来过?”
“对啊。”萧琢点头,他跟着贺暄进了门,语气里带着些怀念,“小的时候来过,齐王是我的……皇叔。”
“品味倒是不错,布局很典雅。”贺暄走过白玉拱桥,桥上镌刻着八仙过海的浮雕,何仙姑身披的彩绸高高扬起,似是随风飞舞。
“皇叔一直都很醉心于书画,里头许多字是他亲自题的。”
说着萧琢指了指一旁假山里头,正要开口,便见一个挽着双丫髻的圆脸侍女朝他们走来,行礼道:“殿下,厨房里饺子备好了,遣奴婢来问殿下什么时候传膳。”
那侍女见萧琢脸生,约莫有些疑惑,倒是按下不显,乖巧地听贺暄道:“嗯,传吧,这位是……府上的贵客,在孤旁边另辟卧房,好生伺候,不可怠慢了。”
“喏。”圆脸侍女应了退下,萧琢问道,“怎么今日想着吃饺子?”
“今日是冬至。”贺暄捏了捏萧琢的指尖,笑道,“知你喝不惯羊肉汤,我没让厨房做。”
萧琢怔了怔,喃喃道:“真快,就到冬至了。”
“走,折腾半天了,吃点东西去。”
饺子是顶普通的猪肉白菜馅儿的,里头加了些驱寒的药物,据说是张仲景传下来的方,吃了有御寒抗冻的功效。
厨房做的多,一人盛了一大碗,汤里浮着一层香油,还撒了些碎的菜末,香气扑鼻。
饺子皮薄馅多,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十分过瘾。原本在外头颠簸渗进骨头里的寒意此时都被滚烫的汤汁给逼了出来,浑身暖洋洋的,酥软的不想动弹。
萧琢咽下最后一口饺子馅,就着米酒抿了一口,满足地叹息,撑着头眯眼看贺暄。
“怎么了?”贺暄轻笑,抬眼问他。
“唔,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贺暄眼神一暗,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什么,低头喝了一口饺子汤,说道:“你今日在外头,都看见了么?”
萧琢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将筷子搁在碗上,垂首不语。
良久,贺暄方听见他说。
“殿下,其实我……”萧琢咬着下唇,刚刚吃过饺子的嘴唇殷红,泛着淡淡的光泽,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他犹豫了一会儿,探身拉了拉贺暄的袖子,小声说:“我们进屋里说。”
“嗯。”贺暄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萧琢手里拽出来,声音有些哑,“跟我过来。”
房里摆着两方矮榻,正好供他们坐下。萧琢抱着软枕靠着榻边,将脑袋搁在枕头上,瓮声说道:“我原以为……南梁如今民生凋敝,蝗灾四起都是晋军……”
萧琢瞥了贺暄一眼,贺暄一只手撑着额靠在桌上,烛火将他的眼睫晕染成金色,他面色不变,垂眸静静地听着。萧琢抿了抿唇,继续道:“都是晋军所为,直到我一路南下,亲眼看见那些南梁的叛军在城中烧杀抢掠。”
贺暄眼眸微动,听得萧琢低声道,“原是我想的太天真了,百姓困于兵燹之祸,又岂独一家之罪也?”
“我自知薄德匪躬,上干天怒,以至国祚断承,夙夜忧惧,愧于列祖。原还有些妄想,只是……”萧琢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殿下。”萧琢将枕头放在一旁,他双手有些紧张地绞作一团,定了定神,说道,“纵是千错万错,却与百姓无尤。若是我日后身陷累绁,殿下可否看在……”
萧琢眼神暗了暗,将中间几字含混带过,说道:“待殿下御极,莫让南梁再遭兵厄。”
“萧琢。”贺暄叹一口气,他双眸若深潭,里头困着搅动风云的潜龙,金鳞似星星烛火一明一灭。
萧琢定定地看着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今日后,孤在一日,便保南梁一日平安。”贺暄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折子,“不然孤看这些做什么?”
那折子上写着《呈皇太子殿下议蝗灾剳子》,趁萧琢愣神的工夫,贺暄几步走到矮榻边,倾身抚上萧琢微红的脸,他指腹爱怜地摩挲着萧琢温暖而略有些干燥的嘴唇。很快像是不满足于此,贺暄将手后移,扣在萧琢的脑后,在萧琢唇上落下一个由浅而深的吻。
“还有,狸奴至多被我困在寝宫,我怎么舍得狸奴去别的污糟地方呢?”萧琢两眼迷蒙地看着他,胸前起伏地喘气,贺暄又是一笑,揉了揉他泛红的耳垂,愉快地听见他小猫似的呜咽了一声。
第二日萧琢浑身酸痛的醒来,那日的圆脸侍女端了热水进来伺候他洗漱,他身上穿的亵衣松松垮垮,露出脖颈上斑斑驳驳的红痕。侍女眼神飘忽地瞟了一眼,立马规规矩矩地别过头不再看,只拧干帕子双手递给萧琢,恭敬地说道:“大人请用。”
萧琢接了过来,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没事,我自己来就好,你退下吧。”
“殿下吩咐让奴婢好生伺候……”
“真的没事。”
“那便多谢大人体恤。”圆脸侍女最终没再坚持,将装着热水的铜盆放在架上便退了出去。萧琢起身的时候扯到了后腰,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懊恼地揉了揉,坐在床沿上缓了一会儿,这才趿拉着鞋子走到水盆前。
水波漾开一圈一圈,将倒映的他的脸揉作榖皱,很快随着涟漪往外散去。架子上搁着一盒面脂,萧琢揭开盖子,里头取用过一些,想来是贺暄之前用过。
虽说南梁雨水多,较之北地潮气更丰,只是冬日里到底还是干燥,少不得要涂些面脂以防干冷冻裂,从前皇姐一入秋,每日都要捣鼓十几个瓶瓶罐罐涂在脸上……萧琢愣了一瞬,该找些时间去寻皇姐了,也不知这些时日过去,她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