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暄食指轻点代表丰州的小点,沉声道:“必取丰州。”
晚间贺暄喝着米汤,吃着杂粮饼,心里却反复翻腾着白日里提到的东路军之事。纵然白日里他说的言之凿凿,却也深知不过是说着唬人的,心里实是一个漏风的大窟窿,万万没有底的。战场杀敌,万里行军,信任为先,为将者怕的不是突厥汗王的铁锤,而是高坐龙城里的天子。付出生命去守护的人,往往最能拿捏你的软肋。
贺暄隐隐有个不详的猜测,却也只能祈祷不过是自己猜疑过甚。他咽下最后一口米汤,唤来侍从将碗碟收下去,盯着壁上的暗影出神。
几日后,他们终于接到了东路军的消息。
“他们说是因路遇巨石封路,是以耽搁了些时日,陛下特派了监军先行传旨,嘱以要事。贺暄眉间又生出恼意,等帐中只剩蓝守一后,道:“这许久未有回音,竟无半分歉意,着实放肆。”
“殿下息怒。”蓝守一安抚道:“到底是有了消息,也算是件好事。这几日我们在阵前喊话,白骁也只闭门不出……”
“白骁老谋深算,想磋磨士气罢。”蓝守一顿了顿,“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不会苦等,定会寻出破局之策。”
贺暄右手握拳,他微微用力,骨节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二人正说话间,副将仇嘉木挑开帘子,说道:“殿下,将军,监军已经到了。”贺暄这一路上一直同蓝守一走得近,仇嘉木苦于无缝可钻,明里暗里地寻摸机会凑上前来,贺暄冷眼看着他,见他问要不要现在出去迎接,轻笑一声道:“怎么?天子来使,孤岂有不迎之理?”
仇嘉木叠声说着不敢,贺暄早已掠过他朝帐外走去,眉间敛去些不耐烦,换上平静的神色。他今日没穿戴铠甲,只着了件寻常的外衫,此时略略抚了抚折痕,远远地已经看见那监军从马上下来,一脸倨傲地看四周的将士。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非妄言也。贺暄拧眉冷冷地旁观了一会,直到蓝守一轻拍他的肩,催促他道:“殿下怎么不过去?”贺暄这才扯出一抹带着嘲意的笑,抬了抬下巴,“这人将军认识么?”
蓝守一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摇头道:“老夫常年不在京都,宫里的人都不认识几个了。”
“喏,肖文安,父皇这两年新提拔的,如今已做到御前太监了。”那肖文安高昂着脑袋,手持马鞭对着前头一列的将士颐指气使,贺暄脸色一沉,抬腿便往前走去。
“原来是肖监军啊,一路想必累得慌吧。”贺暄一手将肖文安手中的马鞭攥住,轻轻一拔,嘴角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在肖文安怔愣的眼神中将马鞭放回他手里,嗓音沙哑地说:“监军要是没什么事,先来帐中坐坐吧,晚点为监军接风洗尘。”
肖文安被贺暄噎了一下,只得咽回去方才想要教训将士的话,他是贺蘅一手培养的人,对贺暄和贺旸两不相帮,眼里只认得现在能给他权势与地位的人。
“多谢殿下。”肖文安行了礼,跟着贺暄和蓝守一进了大帐。
“肖监军,这是给监军准备的床铺,被褥和枕席都是新换的,那边有毛巾和脸盆,监军你看还有什么需要的?”跟着的是贺暄的小部曲谷承平,一早听闻新来的监军大人不好伺候,常拿鼻孔看人,来之前便已是叫苦不迭,生怕被寻出错处,平白讨得一顿军棍。
肖文安背着手东看看,西翻翻,瞧着这简陋的床铺与陈设横竖不顺眼,掐着嗓子尖声斥责道:“怎么?朝廷拨的银钱都进你们这些饭桶的肚子里了?就拿这些破烂玩意糊弄咱家?”
说着伸手抖落着薄被,嫌弃地用指尖提溜着,另一只手捂住鼻子,啧啧道:“瞧瞧瞧瞧,一股子霉味,你们这些泼皮忘八,可别当咱家好欺负!”
一旁的谷承平百口莫辩,行军物资金贵,这已是他们殿下用的东西了,他们这些底下的将士还只得睡大通铺的。谷承平对贺暄多是因敬生惧,对这太监却生不出敬意来,是以暗暗在心里骂道,这老阉贼,忒是难缠!
“怎么?监军不满意么?”谷承平刚想到贺暄,便见平日里光耀如辰星的太子殿下一身玄衣,腰间别一把短剑,掀开帘子进来。
肖文安撇撇嘴,说道:“虽说粗陋不堪,不过咱家也体谅行军艰苦,忍忍便罢了,劳烦殿下还专门来看望。”
“哦?那倒是监军大人高风亮节,孤好生佩服。”贺暄皮笑肉不笑地乜斜了旁边缩着身子的谷承平一眼,道:“晚饭准备好了,特意为监军置办了好肉好菜,行军不好饮酒,监军且委屈些。”
“多谢殿下。”
第81章 兵败
谷承平等二人都出了大帐,这才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跟着也溜了出去。
因着为肖文安接风,贺暄吩咐了炊事去菜市剁了些肉,又买了只鸡宰了,洗净去毛,放进姜片八角葱段苹果,在锅里大火煮了去腥,又加了酱汁用文火炖了半日,香气浓郁,被晚风裹挟着充盈了整个营地,只搅得值夜放哨的将士们俱是饥肠辘辘。
得了贺暄的首肯,炊事将剩下的鸡汤兑了水,给每人打了一碗。在带着凉意的夜晚,手捧一碗温热的鸡汤,几乎抚平了一个个蠢蠢欲动的肠胃,熨帖了一颗颗举头望明月的乡心。
算是托肖文安的福,贺暄这几个月来头回闻见了荤腥,虽说他口腹之欲不重,只是茹素久了,蛰伏的一丝馋意也不免被勾了出来,是以即便是对着肖文安那种令人作呕的脸,倒也胃口很好地盛了好几遍饭。
几杯鸡汤下肚,席间热意蒸腾。肖文安打了个饱嗝,吐出一口混杂着肉味的浊气,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午后咱家问了铺床的那个小部曲,他说你们在这将近一月,只主动攻城了一次,可有此事?”
贺暄把玩着铜樽,指腹摩擦着铜樽尖利的右足,带着些畅快的痛意。他抿了一口粗茶,眉眼上挑,冷笑道:“怎么?监军想要兴师问罪了?”
“咱家不过是传达陛下的意思,营里这么多人,多拖一天便多出许多粮食,不过几个叛贼宵小,大将军难道还怕他们?”
贺暄心下嗤笑,他重重地将铜樽掷在桌上,眼神在肖文安的脖颈上打转,锋利得似乎可以随时割破他的喉咙,顺着刀槽流出汩汩的血液。
“监军久居深宫,对如何行军布阵懂得多少?”
“你!”肖文安气急,他自得了贺蘅青眼,就连得宠的贺旸也是处处逢迎他,何尝被人当面落过面子,当即瞪眼怒道:“殿下说的是,咱家自是比不得殿下,那咱家且看着,英勇无敌的殿下还要待在营中多久?”
“孤还轮不到……”贺暄见不得这阉奴狗仗人势的样子,掀唇便要讥道,索性蓝守一拦住了,打圆场道:“监军说的我们都明白,只是作战一事没那么简单,待我们商议之后,定择合适的时日攻城。”
“行,有大将军此言,咱家便安心了。”肖文安也不愿真同贺暄撕破脸皮,便也顺坡下驴,接过蓝守一的话茬子,“咱家不会说话,殿下别同咱家一般计较。”
贺暄冷哼,将杯中茶饮尽,拂袖而去。
父皇派了肖文安这个心腹过来,显然用意没那么简单。自先帝逝世后,父皇收紧四下兵权,他生性多疑,不愿军权旁落,是以以监军作手眼派驻各处,大将在外打仗,都得听监军的意思。近年来虽表面看起来国力强盛,实则早已是绣花枕头,内里蠹虫横生。
贺暄绞干毛巾挂在架上,他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从脸颊滚落进衣领里,起了些痒意。
只是不知父皇到底想做什么。贺暄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将被褥拉开铺好,睡了进去。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总有现形的一天。
他等得起。
这肖文安每日一大早便起来,背着手在营中巡视,举止傲慢无礼,若是撞见了蓝守一或是贺暄,便要上来啰嗦一番准备什么时候攻城云云,着实让两人不堪其扰。
“蓝将军,之前说的话敢情是糊弄咱家呢?这都多久过去了,还未有动静,咱家这便要回去禀报陛下……”
蓝守一眉间一凛,忙道:“监军且住,这事急不得,待我们再细细谋划……”
“谋划?你们还要谋划多久?不过一帮乌合之众,亏得你们如此紧张!”
贺暄刚要出声嘲讽,便见副将匆匆赶来,见肖文安在旁,便略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监军不认得了?说吧。”贺暄蹙眉,他脚上蹬的马靴在地上不耐烦地跺了跺,留下一处不规则的凹痕。
“回殿下,城里似乎有动静……”
“哦?”肖文安脸色一喜,插嘴道:“白骁他们终于忍不住了,此等大好机会,还不迎战!”
“闭嘴!”贺暄一把推在肖文安的肩上,他这一推用了十足的力道,直使得肖文安往后噌噌退了两步,肖文安一时被贺暄周身升腾的气势唬住了,愣愣地看着他忘了说话。
贺暄权当他是跳梁小丑一般,也吝啬再给他半分眼神,扭头对蓝守一道:“将军,来帐中商议。”
副将说的没错,午时刚过,丰州城城门大开,白骁一骑当先,领着手下叛军鸣鼓而出,气势汹汹。贺暄同蓝守一出营迎敌,甫一交手,叛军竟如以卵击石,一触即溃,四散而逃。副将仇嘉木见这大好的立功机会,一时也杀红了眼,直追将出去,撵着叛军一路奔袭。
“哈哈哈哈,咱家说的如何?不过宵小鼠辈尔,安敢同朝廷作对!”肖文安站在贺暄身边,远远看着落败的叛军,抚掌大笑不止。
贺暄同蓝守一没有追出去,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捏着剑柄上的阴刻,蹙眉道:“此间恐有诈,速速传令下去,莫要再追。”
蓝守一同样一脸沉肃,颔首道:“我亦正有此意。”
肖文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放这些叛军走的意思,当即急道:“什么?这正是我们一举剿灭叛军的最好时机,你们竟然不追上去?你们什么意思!”
贺暄懒得同他废话,只朝侯在一边的另一副将挥手道:“听见了么,按孤说的传令下去。”
“等等!”肖文安一把拦住那副将,昂首道:“我为陛下钦点的监军,有圣旨在此,还不速速接旨!”
说着,竟真从袖子里掏出金色的御旨来,贺暄同蓝守一对视一眼,心中升腾起一种难言的荒谬,只得跪下接旨。
圣旨所言不过是命肖文安为监军,遇事不决当遵其请云云,贺暄只觉耳畔嗡鸣声不绝,眼中充血而赤红,双拳于身侧紧握,牙关紧咬,几同困兽一般。蓝守一见得他这般模样,只伸手覆于其上,低声安慰道:“殿下,皇命难违,再者仇嘉木已追了许久,也难召回了,且振奋精神……”
“孤无事。”贺暄朝他微微颔首,声色平稳,只眸中似有血雾弥漫,像是地狱召遣的恶鬼,“白骁定有后手,我们还需派人前去回援。”
“嗯,白骁佯败引我们前去,那方向……”蓝守一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低头看道:“再过去是一条窄道,若是我,定会预先在此设伏……”
话音刚落,贺暄同蓝守一齐齐说道:“不好!”两人还未迈开一步,远处已是疾跑来一人,那人满面血污,身上的衣服已是被刀剑划的破破烂烂,还未行到面前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喊道:“将军!叛军有埋伏!”
贺暄心下一沉,果然。
白骁佯装不敌,引了晋军追袭,至十里地外的虎樊山,地势狭长,仅容两人通过,追过去的晋军只得摆出一字长蛇阵,哪知两岸山崖上早埋伏了叛军,等晋军进入一半后,巨石滚落,万箭齐发,晋军又因地形首尾不得相顾,死伤惨重,侥幸逃回来的仅余二十余人。
此役可谓大败,晋军一时元气大伤,拔营退后百余里。
傍晚,将士们围坐于篝火旁,正抛着地瓜烘烤,脸上俱是疲惫之色。贺暄沉默地倚着大帐,远远地看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像是畏光的鬼怪,唯唯不敢上前。
“殿下。”蓝守一如同一夜凋敝的昙花,皱纹倏尔爬上了那张曾经却突厥七百里的威武的脸,两鬓泛着霜白,身子也微微佝偻着。
他竟是突然老了十岁。
贺暄有些不忍,他移开目光望着头顶被云遮住的冷月,道:“将军不必过于忧心了。”
蓝守一笑了笑,“殿下不知,老臣恐怕没多少时日了。”
“将军何至言此。”贺暄蹙眉,“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不以一眚掩大德。”
蓝守一避而不答,忽道,“上回听殿下谈起浦和,似是有些交情。”
“嗯,浦和是个有实才的,堪当大用。”
今夜天阴沉沉的,乌云层层叠叠,看不见一颗星子。贺暄将力气挪到右脚,听蓝守一道:“浦和那孩子还是心气傲,缺点磨练,殿下若得了空,多提点提点他。”
“那是自然。”贺暄应道,他左脚不轻不重地辗着一颗石子,那石子被一旁火堆的光照的发亮,像是辗着一颗从天边坠落的星星。
“得了殿下的话,老臣便放心了。”蓝守一说到此处,背过身咳了咳,“外边凉,殿下也莫要久站了。”
“孤知道,将军回去吧,当心染了风寒。”
贺暄当时没有想过,那是他最后一次同这一生忠心耿耿,为国征战的老将闲聊了。
第82章 噩梦
后世只余寥寥几笔,书蓝守一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