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未说完,贺暄身上一沉,萧琢淡淡的杜衡冷香融着枫叶的醉意,像是一坛用清水酿的酒,无邪的天真与炽热的情思巧妙地糅杂在一起,几乎让贺暄呼吸一窒。
萧琢的气息轻轻地打在耳畔,“走……走吧。”
贺暄轻笑,双手托了托萧琢的大腿,慢悠悠地往前走。
“晚上想吃什么?”
萧琢两手攀着贺暄的脖子,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慵懒,“想吃……糖醋鱼。”
“嗯,让厨房给你做。”
“那……我想吃太子鱼。”话刚说完,萧琢自己先怔住了,他方才说了些什么?
贺暄莞尔,“嗯,那太子给你做。”
“你还会做饭?”萧琢来了兴致,歪头吹了吹贺暄耳侧的碎发,问道。
“不会。”贺暄满不害臊地否认,“这不是哄狸奴开心吗。”
还没等萧琢搭话,贺暄继续道,“今天开心么?”
萧琢一愣,日头升的更高了些,透过溪边的羽叶水杉梳子一般的叶子筛下来,像是将他裹在轻柔的棉絮里,背上暖融融的。
“嗯。”他惬意地眯起眼,肆意地放纵自己融化在这样缱绻的秋日,融化在温水一样的日光里。
晚上萧琢歪倒在小榻上看书,贺暄还剩下许多折子没看,他右手边泡了一杯闻上去就很苦的浓茶,萧琢见他偶尔抿一口,再继续用朱笔批阅。
其实如今贺蘅仍不舍得放权,从他手里过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饶是如此,贺暄还是每每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从未见他休息过一日。
萧琢手里书页停了有许久没翻动了,那页的边角都被他揉的皱皱巴巴,像是蔫儿了的叶片。贺暄搁下笔,将椅背上挂着的外套轻轻盖在萧琢身上,正要起身,方绍在外头敲门,小声通报有要事要说。
贺暄轻手轻脚地拉开门,闪身走了出去,压着嗓子道,“你小点声,就在这儿说。”
方绍了然地哦了一声,“是四殿下府上的事。那边来报说四殿下刚安分了一个月,如今又闲不住了,这两日偷摸着跑出去到水云间好几回。”
自上回坠崖的事后,贺旸便一直被禁足在家,他岂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贺暄原以为柳后出事以后他还能多消停几日,没成想仍是如此。
“听说赵筠心胎像不稳?”贺暄靠着墙,懒懒地抬眼。
方绍愣了愣,“是……之前还见红了一次。”
“嗯,让看他的人放松些,一个多月过去了,反省的也差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世深蓝、绮丽菠萝的鱼粮呀~
注:
第1章 .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引自《后汉书·皇后纪上·光烈阴皇后》
第2章 .弥子瑕与卫灵公,见《韩非子》
《韩非子·说难》
弥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弥子有宠于卫。卫国法,窃驾君车,罪刖。弥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之,弥子轿驾君车出,灵公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异日,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以其余鲜灵公。灵公曰:“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
第106章 赵钦
深秋总是始于一场黄昏时分的梧桐更兼细雨。沾了霜的秋风卷了一地被打湿了的梧桐叶,湿淋淋地粘在石板地上,遮住了缝隙里生出的薄薄的青苔。
红叶青苔地,凉风暮雨天。
萧琢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支手望着窗外被雨浇的歪歪斜斜的枯荷出神。
“侯爷,东西准备好了。”外头杵着一个瓜子脸的小丫鬟,局促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盯着她崭新的蓝青色的鞋面。
“嗯,走吧。”窗外的雨丝斜飞进屋里,将他方才写的字晕了一小块,像是横生出一朵淡色的墨梅。
入秋以后德清身子越发差了,像是这主刑兵的季节当真暗藏着剥人血肉的斧头,一点一点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生气。
萧琢垂下眼,轻轻推开德清屋子的门。
里头照旧是清苦的药味,闻惯了之后,萧琢竟从其中品出些极雅致的清韵,像是山里头的晨雾,朦朦胧胧地萦绕着,总是若即若离地飘散在你身边,但你若是卯足劲儿想去寻,却又寻不到了。
“德清。”萧琢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坐在德清床边的小凳上。
德清面色灰白,眼窝深陷,这一年里病痛将他生生磨去了半个人,只剩下一副骨节突出的皮囊还支棱着不肯倒下。
萧琢不忍细看,忙扭头将食盒里的一碗甜粥端出来,“我问太医了,说这个你能吃,平日里药那么苦,尝尝这个。”
德清勉力掀起耷拉的眼皮,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殿下,老奴自己来。”
“没事,我来吧。”萧琢没去纠正他的称呼,心下酸楚,低头舀了一勺粥,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殿下。”德清将一口甜粥咽了下去,吃力地摆摆手道,“老奴尝过了,很甜。”
萧琢张了张口,听见德清咳嗽一声,低声说道,“这也许是老奴陪殿下过的最后一个秋天了。”
萧琢一怔,抬起的勺子被他捏的歪歪斜斜,甜粥大半都落回碗里,溅起的粥渍在萧琢的衣襟上粘了好几个小点。
“见殿下如今过的安稳,老奴也放心了。”德清笑了笑,他枯瘦的手微微蜷曲,萧琢忙伸手握住,德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道,“殿下不必为老奴难过,生老病死,人自有时。若是有机会,将老奴埋在清陵吧,让老奴去地底下陪着陛下,继续伺候陛下……”
萧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德清的房间的,外边的天色仍是昏沉,雨淅淅沥沥,像是一场哀乐的序曲。
“侯爷?”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撑着伞,她那双绣工精致的,蓝青色的布鞋被水打湿了,变成了老气的深青色。
萧琢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德清,还是为了小丫鬟难得的新布鞋。
***
来年的倒春寒尤为猛烈,已然入了二月,天却仍被困在寒冬一般,晨起甚至还能瞧见屋檐下倒挂的冰棱,被阳光照的笼上一层暖光。
“走走走,去清霜那儿蹭饭。”付湛川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拈来的草杆子,兴冲冲地怂恿萧琢,“哎呀,今儿宫里晚宴,殿下又不回来,走了走了。”
萧琢正抱着银粟君下棋,闻言将一粒白子放下,偏头道,“他今日请客了?”
“他哪会请客,自然是柳家那个傻子请。”
萧琢愣了一瞬,“柳文勋?”
“对啊。”付湛川见他仍摆弄着棋子,索性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走啦走啦。”
今儿外头雾蒙蒙的,晚上夜露深重,将萧琢的披风都沾湿了,摸上去冰凉冰凉的。
里头清霜与柳文勋已经入座了,付湛川急吼吼地推门进去,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说话时吐出一缕缕白雾来,“菜已经点了么?”
清霜颔首,眼神在萧琢身上顿了顿,“坐吧。”
“点了什么?这家店的黄金炸虾球是一绝……”付湛川嘴里没个停的时候,甫一坐下便说起来,顺便还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放进碗里,“这鸡丝味道也不错。”
“知道你喜欢,点了。”清霜抬手抿了一口茶,微微蹙眉,旋即又放下。
柳文勋瞧见了,立马给他碗里盛了几勺豆腐羹,“喝不惯便别喝了,尝尝这个。”
“嗯。”清霜垂眼,“谢谢。”
包厢里四角都放着暖炉,几人又喝了酒,很快便陶陶然生了醉意,话也多了起来。付湛川脱得只剩下一件宝蓝色的长衫,一手不甚潇洒地抓着一只鸡腿,嘴边吃的油腻腻的,随口说道,“哎,听说前两日贺旸又偷溜出去去水云间了?”说完瞟了一旁即使微醺了依然挺直着背,双目澄明的清霜一眼,耐不住好奇,“是真的么?”
清霜夹了一块豆腐,闻言淡淡地点头,“是。”
“哇,他真是……他夫人刚生,他还敢这么嚣张,不怕他丈人啊?”说完,付湛川像是终于想起什么,扭头偷偷打量柳文勋。
柳文勋正低头专心地给清霜剥虾,对他的话并没有任何反应。倒是萧琢咽下一口甜酒,回答他道,“我听殿下说,他夫人因为早产,好像身子不大好了。”
“唉?这么严重啊?那赵钦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紧,这若是……”付湛川遗憾地顿了顿,言语间略有些惋惜,“赵家姑娘我曾有过几面之缘,是个明事理的大家闺秀,可惜了。”
“也不一定,赵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许是过两日便好了。”萧琢碰了碰付湛川的手肘,“好了好了,吃菜吃菜。”
于此同时,宫中晚宴。
嬷嬷从奶娘手里接过粉嫩嫩一团的小郡主,战战兢兢地抱到座位正中的贺蘅面前,“陛下。”
贺蘅笑眯眯地接了过来,伸手碰了碰小郡主娇嫩的脸蛋,小郡主还未睁眼,此时睡得很熟,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纷乱。贺蘅瞧着欢喜,道,“孩子取名了么?”
贺旸忙起身回道,“还未,等着父皇赐名呢。”
“唔,既如此,便唤作……”贺蘅想了想,“安乐吧,平安喜乐,最是难得。”
“谢父皇赐名。”
安乐蹬了蹬腿,小脸皱巴起来,大概是饿了,贺蘅将她递给一旁候着的奶嬷嬷,转头对贺旸道,“筠心是怎么了?今儿怎么没来?”
“她月子还没结束,身子有些虚,儿臣让她多歇歇,将养身子。”
贺蘅点头,倒没再追问,挥手让婢女倒酒。
贺暄扫过贺旸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酒盏的杯口,今日晚宴,除了赵筠心,她父亲赵钦也没来。赵钦年过五十,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今儿是贺蘅特意说要见见他外孙女,断断没有缺席的理由。
贺暄的酒杯还未倒满酒,便看见赵钦一脸怒容,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大殿中,直奔贺旸而来。
“赵卿,何事如此着急?”贺蘅蹙眉,不满地看着殿中的赵钦,“今日迟到,怎也不提前禀报?”
赵钦面色通红,咬牙切齿地怒瞪着贺旸,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的模样,听得贺蘅问话,赵钦腾地一下跪倒在地,叩头大喊,声声泣血,“臣求陛下,还臣的女儿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贺旸脸色亦是青白的如同僵尸一般,此时手正哆哆嗦嗦地抖着,嘴唇嗫嚅着,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什么意思?”
贺蘅心下一沉,剜了贺旸一眼,对赵钦道,“爱卿若有苦衷,自如实道来,朕替你做主。”
“谢陛下隆恩。”赵钦匍匐在地,朗声说道,“臣女筠心,自嫁于四殿下以来,勤俭诚孝,克娴内则,未有轻慢。然却始终不得四殿下之欢心,臣妇每每见之,无不郁郁寡欢,形容消瘦。臣以为四殿下年轻,以立业为重,无暇流连于后宅之中,亦是寻常,故未曾留意。哪知自筠心有孕后,四殿下变本加厉,成日混于花街柳巷,对筠心不闻不问。”
“若只是如此,老臣也只谓自己女儿福薄,没有夫妻缘分罢了。实乃四殿下欺人太甚,不给我女儿活路啊!”赵钦伏在地上咳嗽了两声,几欲咯血一般,双目赤红,缓缓道。
“筠心一向身子康健,却自有孕后一病不起,臣同内子几次想去探望,四殿下总以各种名目推脱,只在产后让臣同筠心见了一面,那时我可怜的筠心已然被殿下磋磨得形销骨立!筠心嫁入王府时分明青春少艾,可怜我那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儿,就这般被耗的油尽灯枯!”
“陛下!求陛下还臣的女儿一个公道!她……”赵钦说到此处,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今日老臣拼了命入王府,才知筠心几无生气,不过用参汤吊命罢了,内子得此噩耗已然晕厥,恐怕……恐怕……”
贺蘅叹了口气,他亲自俯身扶赵钦起来,柔声安慰道,“赵卿节哀,朕定彻查此事,若筠心果真为人所害,无论是何人所为,朕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贺暄隐在一旁帷幕的阴影下,右手轻轻把玩着帷帐上缀着的圆润的玉珠,掀起眼皮淡淡地看着赵钦额头上磕出的血渗透进石砖的缝隙中,像是苗疆诡秘阴毒的咒文。
一连数日,紧挨着贺旸王府的整条街都萦绕着凄清的哀乐,从破晓奏至薄暮,冥冥之中,似是提早为这齐王府的末日唱响的挽歌。
“在看什么?”贺暄披着外衣走出来,将捧着的暖炉塞到萧琢手里,“这几日转寒,当心着凉了。”
“崇安寺的人来了。”
贺暄顺着萧琢的目光望过去,路口的拐角处确实经过一群披着袈裟,手持木鱼的僧人,初升的晨曦在他们黯淡的袈裟上涂了一层金光,那金光隐隐,昭示着佛祖普渡众生的慈悲。
赵筠心的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想来应当是贺蘅下令让崇安寺的高僧前来超度。齐王府已经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进进出出的都是大理寺会同刑部的人,也许还有诚明府的人,那是皇室子弟犯了大罪后被圈禁的地方。
“还没查出结果吗?”萧琢摩挲着暖烘烘的手炉,手炉两侧是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脚下踏着祥云。
贺暄摇头,“没那么快。先进去吧,外边冷。”
婢女很快端来了一席早膳,贺暄抿了一口熬的很稠的红豆粥,说道,“贺旸虽然不喜欢赵筠心,但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杀了她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