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贺蘅已是喝的满面红光,醉眼飘忽地半伏在几案上,手里犹攥着酒杯不放。萧幼慈招了招手,吩咐贴身太监先将贺蘅带回去。
贺暄若有所感,抬头正对上萧幼慈,萧幼慈极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这是我查到的东西。”萧幼慈将手中的纸团从袖中塞进贺暄手里,“你的事我办到了,我的事……”
“明日。”贺暄打断她,“明日孤会让人给你传消息。”
“好。”萧幼慈轻笑,“等你的好消息。”
***
“暄哥?”萧琢推门进来,手中托盘上搁着一盅乌鸡汤,“饿了么?我让厨房炖了汤,你趁热喝点。”
“那些丫鬟都吃干饭的?你手还没好呢。”贺暄放下笔,伸手将托盘接过,蹙眉道,“还疼么?”
“哪那么严重。”萧琢朝他甩了甩手腕,笑道,“早就好了。”
“那也再养会。”贺暄揭开盖子,抿了一口鸡汤,这新进府的厨子出身岭南,煲汤着实一绝,汤汁浓郁醇厚,香而不腻,纵然加了许多养胃的药材,也品不出半分苦意来。
“来。”贺暄舀了一勺,“张口。”
萧琢的脸霎时便成了煮沸的红汤,强自掩饰着羞赧,探头将那勺汤咽了下去。
“我……我先回房洗漱了,你也别看太晚。”萧琢轻咳了一声,避开贺暄笑盈盈的目光,脚下打绊地走了。
“啧,脸皮还这般薄。”贺暄垂眸轻笑,将袖中萧幼慈给他的纸团展开。
于是那丝笑意凝固在嘴角,被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中漏出的风吹散了。
纸条上只有短短的八个字。
“柳氏下毒,陛下亦知。”
贺暄定定地看着墨迹半晌,很轻地嗤笑一声,抿唇将纸条折起,放在火烛上烧了。烧焦的黑灰被冷风吹起,有几缕落在贺暄手边的宣纸上,正巧将上面的贺旸两字遮住。
这些年贺暄一直私底下在查母后当年突然病逝的隐情,最后的线索断在了冷宫的一个太妃身上。其实零零散散的证据已经能将真相拼凑的七七八八,让萧幼慈去查,也不过是还残留着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妄想罢了。如今这最后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贺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只是觉得好笑。
自己的母后倾慕了一辈子的人,自己小时候仰望了那么久的人,到头来竟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也是,像贺蘅这样的人,何曾真心喜欢过谁?天家从未有过父子,他从母亲薨的那一天起,就不该再有这般妄想的。
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贺暄深吸一口气,倦怠地合上眼睛。
这样也好。
***
“跪下!朕怎么会生出你这种阴险狡诈、残害手足的畜生!”贺暄一进门,便看见贺蘅勃然大怒,顺手抄起桌上的镇纸便往贺旸身上砸。贺旸下意识地一偏,镇纸落在地上,将玉石砌成的地板砸出一处凹痕。
“你还敢躲!”
“父皇息怒。”眼看贺蘅气急,贺暄不紧不慢地往前两步,拱手行礼,“别气伤了身子。”
见贺暄到了,贺蘅稍稍顺了顺气,将声音放低了些,“要怎么罚,你来定。”
贺暄坠马落崖的事,在他给足了线索与证据之下,大理寺会同刑部查了半旬,终于定案了。面前贺旸梗着脖子,面上的恨意与不甘几乎不加掩饰,堂而皇之地伸出狰狞的爪牙,恶狠狠地盯着他。贺暄泰然自若地斜睨着他,说出口的话像极了以德报怨的圣人,“父皇,四弟还小。”
“还小?”贺蘅冷哼一声,看着跪在地上不服气的贺旸直冒邪火,忍不住上前踹了他一脚,磨着后槽牙骂道,“都快当爹的人了,还小?”
贺暄漠然地看着贺旸皱眉生生受了这一脚,没从其中品出什么报复的快感来,颇为失望,“儿臣都听父皇的。”
贺蘅有些诧异地瞥了贺暄一眼,满意地勾了勾唇,赞道,“嗯,既如此,朕待会儿拟折子,你且放心,定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谢父皇。”
“殿下,马车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跟出来的小太监是孙得禄新带的徒弟,生得眉清目秀,很是机灵。
“嗯,你下去吧,孤知道路。”
从宫门口回头看,入目尽是重檐廊庑,朱墙碧瓦。夕阳在挤挤挨挨的殿宇上铺了一层浅浅的郁金色,分明是浓墨重彩的晚照,却让人无端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寥落的冷意来。
贺暄垂眼,加快了脚步。
用晚膳的时候,方绍来报消息,说贺蘅下旨,去了贺旸的职位,让他乖乖呆在家里,好好陪夫人。
萧琢嘴里正吃着紫米糕,闻言舔了舔唇,问道,“柳后怎么不替他求情?”
贺暄夹了一筷子萧琢喜欢吃的肉丝盖在他饭上,“柳后都自身难保了,哪顾得上他。”
“什么意思?”
贺暄喝了口酒,眯起眼睛逗他,“亲一下。”
萧琢一愣,他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还杵在一旁的方绍,说话都打起了结巴,“这……这还有人呢。”
“啧。”贺暄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方绍会意,连带着一边伺候的两个侍女都退了下去。
贺暄好整以暇地看着萧琢,“现在没人了。”
萧琢犹豫了一瞬,羞窘地倾身在贺暄唇上贴了贴,含糊地应道,“好……好了。”
他唇上还留有紫米糕的甜香,吻上去糯糯的,像是缠绵缱绻的情思被蒸熟了,蒸透了,化在他的唇上。
贺暄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答道:“前些日子入宫的昭嫔有喜了。”
“啊……”萧琢瞪大了眼睛,干巴巴地赞道,“陛下真是……老当益壮。”
贺暄憋笑,给他倒了杯新酿的果酒,“再说,此次贺旸算是触了他的逆鳞,求不得,不如好生受着。”
“嗯。”萧琢用筷子在饭上戳了个洞,忿忿道,“还好你没事,不然……”
“行了,不说他了。过两日休沐,带你去络风山玩玩?”贺暄顿了顿,“如今入了秋,再过几日天气便凉了,趁这几日尚有日头。”
“好啊。”萧琢因为手伤,已经好久都没出门了,偶尔付湛川没事的时候来府上看他,被他说的天花乱坠的各种活动眼馋的不行。
贺暄轻笑,揉了揉萧琢柔软的发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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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龙子
“娘娘……当真要这样么?”苑丹拧着眉,将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仍忍不住劝道,“这可是龙……”
“你应该知道的,本宫志不在此。”萧幼慈笑了笑,伸手把那块可怜的帕子解救出来,放在腿上轻轻地抚平,“如此一石二鸟,有何不可?”
“可是……”
“没有可是。”萧幼慈垂下眼,看着那手帕上绣的一对鸳鸯,“你们殿下不是也同意了么?”
苑丹张了张嘴,一时默默无言。
“娘娘,娘娘可休息好了?”门口的芝善撩了帘子,进来问道。
“行了,走吧。”
苑丹喉咙发紧,怔怔地看着萧幼慈半晌,竟微微红了眼眶。
“瞧你,一会儿到了皇后宫中,万不可这样了。”萧幼慈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苑丹眼下的泪痕,“走吧。”
柳芳蕤正不忿地枯坐在含元殿中,将桌上的一应珠宝拂落在地。
“皇上如此,是要了旸儿的命!他怎么能如此,怎么能如此!”
澜衣立在一旁,安慰道,“娘娘宽心,殿下一时糊涂,陛下总要给太子一个交代。”
柳芳蕤冷哼一声,正待继续,门口侍女撩了帘子,进来道,“娘娘,昭嫔娘娘来请安。”
“江碧螺?”柳芳蕤蹙眉,“她来做什么?”
柳芳蕤深吸了口气,说道,“让她进来。”
“见过皇后娘娘。”萧幼慈笑了笑,她小心地抚着小腹坐下,“方才一路过来,见前头的花开的极好。”
“若是昭嫔喜欢,本宫让花匠去你宫里种上便是。”
“这倒不必,姐姐若是得空,可否同嫔妾去看看?”
柳芳蕤淡淡扫她一眼,“昭嫔还有此等雅兴。”
“嫔妾自小在江南长大,未见过北地的花,瞧着倒是别有风情的。”萧幼慈扶着一束花枝,打眼一瞧,当真是人面娇花相映红,生生地刺着柳芳蕤的眼。
“这花纵有万千风情,看得久了,便也倦了。”柳芳蕤轻笑,尖长的护甲攥进枝条里,冷眼看着渗出的一丝青绿色的汁液。
“姐姐说笑了。”萧幼慈垂眼,“听说这种花唤作长芳,一年四季都会开花。”
柳芳蕤斜眼睨着萧幼慈,并不接话。萧幼慈笑了笑,继续道,“嫔妾却觉得不然。若把花摘下,又怎能长芳?”
萧幼慈转过身,她手里持着那朵长芳,花蕊上还带着露珠,萧幼慈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柳芳蕤,说道,“皇后娘娘觉得呢?”
柳芳蕤心下一紧,她微微蹙眉,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见萧幼慈稍稍落后于柳芳蕤半步,路过前边的台阶处时,突然惊叫一声,喊道,“娘娘,是嫔妾的错……别……娘娘!”
柳芳蕤猛地停下脚步,萧幼慈面露苦色地跌坐在地上,下身氤氲开一小团血红,在铺着浅蓝色地毯的石阶上蔓延开来。
“本宫没……”柳芳蕤话音一顿,她呆滞地看着贺蘅满脸怒容地从门口走进,浸淫后宫几十年头一回乱了阵脚。她终于恍然大悟似的死死盯着脸色苍白的萧幼慈,心下一片冰寒。
柳芳蕤知道,不管贺蘅到底相不相信她,她都大势已去了。
丰德二十六年,后柳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足以明祀宗庙,为天下母。今收其玺绶,罢为妃,退居宜清宫。
“柳后被废了?”今日贺暄朝会后被贺蘅留在宫中用膳,萧琢自己一人吃着无趣,正巧付湛川过来找他,两人便约着一同来春风楼吃酒。
“是啊,早朝时陛下宣诏,不会有错。”付湛川在一盘炸酥鱼中挑挑拣拣,形象十分不雅,“这下四殿下……啧……”
萧琢瞧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不住也勾了勾唇,压低了声音:“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废后?”
“这两年柳后早已不得宠了,她之前做的那些腌臜事,得宠时陛下自然不闻不问,一旦失了圣心,这桩桩件件,随便寻一个便足够了。”付湛川顿了顿,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萧萧啊,这皇家自古薄情,你……”
萧琢一怔,他捻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抿唇道,“我不是弥子瑕*。”
“那……若他是卫灵公呢?”
“他不是。”萧琢僵硬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和他的事,我心里明白。”
付湛川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岔开话题,“行,说回柳后,哦不,现在是柳妃了。听说她是顶了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如今宫中那位昭嫔娘娘圣眷正隆,这两日恰又卧病在床,我猜定是那柳后又故技重施,哪知这回啃了个硬骨头……”
“昭嫔?”萧琢蹙眉,“你的意思是,柳后是因为昭嫔?”
付湛川耸了耸肩,“昭嫔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柳氏尾大不掉,陛下想寻这个借口时间也不短了吧。”
萧琢垂眼,沉默地舀了一勺牛肉羹进碗里,拌着饭扒了两口。付湛川将一壶梨花白喝完,咂了咂嘴,凑过来套话,“哎,听殿下说你们过两日要去他山里的庄子玩?”
萧琢愣了愣,“他的庄子?”
“是啊。”付湛川眯眼,嘿嘿笑起来,“他那庄子布置的可好了,前头就是小溪,风景特别美。”
风景确实不错。
萧琢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入目正是醉后微醺的秋山,漫山的枫叶恰似两颊的酡红,将清晨尚沁凉的空气都烧出了些热意,蒸的山头上都蔚然成一片金橘色的霞光。
走两步便是浅浅的小溪,日光粼粼地淌过水上,一溪水霎时成了锅里熬的浓稠的糖浆,翻滚着泛着金色。
“好看么?”
萧琢点头,“今日在这住吧?”
“嗯。前两日让他们打扫了,走吧。”贺暄轻轻捏了捏萧琢的指尖,“待会儿带你去溪边。”
这两日秋老虎,日头下晒着的时候,风里灼热的气息让人有种盛夏的错觉,只遗憾耳边听不见此起彼伏的虫声了。
萧琢脱了外衣搭在手上,另一只手拿着不知从哪捡的树枝,哼着歌儿兴致勃勃地踩着溪边的石头。
“你小心些,待会儿把鞋子弄湿了。”
贺暄话音刚落,萧琢的脚下一滑,在刚没过脚踝的水里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几乎立刻右脚便湿透了,山里的溪水尽管晒了一上午,仍脱不去内里的寒意,激的萧琢忍不住低呼一声。
萧琢蹙眉,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懊恼地曲腿脱鞋。
“袜子也脱了。”贺暄站在他面前,替他拿着脱下的鞋,“先回去吧,别受凉了。”
萧琢有些局促地缩了缩脚,轻咳了一声,“我……怎么回去?”
贺暄挑了挑眉,半蹲下身子,喉咙里压抑着低笑,“来,为夫背你回去。”
“我……我可以自己走。”萧琢涨红着脸,伸手将贺暄手里的鞋袜拿了过来,“走吧。”
“这一路上都是碎石子,你这样走回去,庄子里的下人定是以为我暴虐成性,动用私刑。”贺暄委屈地叹了口气,“再去御史台参我一本,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