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暄偏头瞥了他一眼,余光扫过他手里的衣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顺手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其实刚刚萧琢猜的没错,他摔下来的时候背上被树枝割出了一道大口子,他草草地用里衣缠了一圈,现在稍稍动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疼,他方才手抖……是实在控制不住。贺暄微微眯起眼睛,背绷得僵直,随手捡了地上的一根树枝,拨弄着前面的火堆。
正在昏昏欲睡间,贺暄听见萧琢轻轻地嘟哝了一声,他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只见萧琢两颊烧的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乌黑的眼睫不安的颤动着,像是在他的心上振翅的雏鸟。
贺暄伸出手在萧琢额前探了探,果然滚烫滚烫的,几乎要将他也烧成灰烬。
“萧琢,萧琢!”贺暄拍了拍身下烧的迷迷糊糊的人,“别睡过去,醒醒。”
萧琢眼睛因为高烧泛着淋漓的水光,眼角也是湿漉漉的,眼尾则像是上了妆一般描的嫣红,仿若将开未开的海棠。
“怎么了?”萧琢艰难地开口,迷蒙地看着贺暄,“我好困。”
“你正烧热,我出去打点凉水,你……”贺暄梗了梗,声音里带着从未见过的无措与害怕,“你千万别睡过去,明白么?”
萧琢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只是仍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开口的时候一字一字粘连在一起,像是放多了糖的年糕,“暄哥……别走。”
贺暄起身的动作一顿,背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他能感觉到里衣被粘腻的血渍贴在皮肉上的触感。
“别走。”身边的糊涂鬼又念叨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含混地黏糊在一起,搅的贺暄心里发紧。
“嗯,不走。”贺暄重又坐下,握住萧琢的手指,将他们一根一根从自己衣角上撕下来,小心地拢进自己的手心,“再撑一会儿,他们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们。”
“嗯。”萧琢合上眼睛,手指在贺暄手里蜷起,乖巧地一动不动。
四下里陷入一片骇人的冷寂,外头的山风卷起万壑松涛,哗哗地倾倒进狭小的山洞里,将一旁瑟瑟的火堆吹的忽明忽灭。
贺暄心头倏尔一紧,他略显惶然地握紧了萧琢的手,提高了声音喊道,“萧琢!狸奴!别睡!”
“唔。”萧琢费劲地回了一声,“没睡呢。”
“聊会儿天么?”贺暄担心他睡过去,问道。
“好。”萧琢强打起精神,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脱口而出的是自己日思夜想却不敢说的话,“你能不能不要成亲?”
贺暄一怔,扭过头见萧琢紧紧地蹙着眉,嘴唇像是沼泽地里挣扎的鱼一般微张着,“你……你……”
萧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突然红了,左手无助地拨弄着身下垫着的干草,半晌颓然地吐出一口气,“算了,我……”
贺暄喉咙发紧,难耐地吞咽了一下,强忍住后背趁虚而入的钝痛,安抚似的揉了揉萧琢散乱的发顶,“只跟你。”
萧琢此时被烧的头昏脑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贺暄说了什么,只愣愣地盯着贺暄紧抿的唇角,犹豫了一会,正要开口。
“殿下!殿下!”洞外传来数声由远及近的呼喊,贺暄神色一凝,起身往洞口走去。
***
“都是属下的错,请殿下责罚。”
贺暄冷淡地看着跪在眼前的方绍,将桌上摊凉了些的药一口饮尽,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垂眸说道,“何错之有?”
“属下不该这么久才找到山洞,让殿下等了多时。”
贺暄扫了他一眼,不发一言。
“不该没有查到府里丫鬟的底细,也没有仔细检查马匹。”
方绍抬起头偷觑了贺暄的神色,继续说道。
“不该连累侯爷受重伤。”
“嗯。”贺暄终于将手中拿着的折子放下,“自己下去领罚。”
方绍暗自松了口气,正要退下。
“下回若是再让侯爷出事。”贺暄敛眸,他眼下犹带着连夜苦熬的青黑,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皱皱巴巴的外衣,却仍让方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像是一只伏在雪中假寐的豹子,当他睁开眼的时候,没有人会心存侥幸,能从那样锋利而凶狠的爪牙下活下来。
“属下领死。”
贺暄抿了抿唇,随意地抬抬下巴,“滚。”
“醒了?”贺暄掀起帷帐,放低了声音问。
方才听见里间细细簌簌的声音,贺暄勾唇看着身下装睡的人眼睫止不住的轻颤,没有戳穿他,“我去喊太医。”
萧琢到底年纪轻,烧热很快便退了下来,如今就是手臂上的伤一时还未好,伤筋动骨的,本也好得慢些。
贺暄低着头认真地听老太医的嘱咐,末了回头扫了眼萧琢缠满绷带的右手臂,同太医说了些什么。
待太医走了,贺暄挥退了一旁等着伺候的侍女,坐在萧琢床边,一手轻揉着额,神态带着掩不住的倦色,“头还难受么?”
萧琢摇摇头,贺暄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去桌上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喝点。”
“好多了。”萧琢嗓子还带着发热过后的喑哑,听上去微微发涩,像是被人按着琴弦发出的弦音,“你……没事吧?”
贺暄的背上也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神色不变,随口便开始胡扯,“我做好准备的,就一点擦伤,什么事都没有,你不必担心。”
萧琢顿了顿,半信半疑地拧眉,贺暄伸手拂过他的脸侧,十分熟练地转移话题,“青杏你打算怎么处理?”
“什么?”萧琢一怔,没懂是什么意思。
“青杏是贺旸的人,你……坠马受伤,一半是她的功劳。”此次秋狝是青杏跟着去的,自紫菀嫁人出府后,一直是青杏在萧琢身边伺候。
“是她?”萧琢也想过府里出了内鬼,只是……他想起青杏的时候,脑海里总能浮现出那个秋日,青杏捧着一碗荞麦面的样子,还有青杏开口的时候耳熟的南梁腔调……
贺暄垂眸看着他微微发怔的眼神,很自然地伸手擦去他嘴角的一点水渍,“心软了?”
“没有。”萧琢回答的很快,随后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避开贺暄的眼神,“她害的你也受了伤……你……”
萧琢抿唇,“你不用顾虑我,想怎么罚都行。”他眸子亮晶晶的,右手有些艰难地抬了抬,最后还是懊恼地放弃了,只伸出左手勾了勾贺暄蜷起的小指,声音柔软的就像清陵的水,“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
贺暄曲起手将他整只手握紧,抬手揉了揉萧琢微微泛红的耳垂,“好。”
虽然当时说是这么说,第二天晚上贺暄来给萧琢喂药的时候,萧琢就着勺子一口一口喝完,还是忍不住问道,“青杏她……怎么样了?”
“关在南厢房。”
“哦,葬在……”萧琢愣了一瞬,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你没杀她?”
贺暄手指捻起一颗蜜饯塞进萧琢嘴里,闻言勾唇笑了笑,“怎么?想杀她?”
“没有。”嘴里的蜜饯在喝了清苦的药后更显得甜的腻人,萧琢舔了舔嘴唇,还是有些奇怪,“她……”
“我查过了。”贺暄叹了口气,掖了掖滑落下来的被角,“她父母都在贺旸手上。”
萧琢其实早就猜到了,他将蜜饯咽了下去,左手将被单紧紧地攥着,像是要揉出一个洞来。
“我……”萧琢张了张嘴,贺暄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想去看她?”
被他戳中心思,萧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后颈上还留着几道摔下山崖时被树枝划出的红痕,远远看去像是埋在雪里的点点红梅。
“你伤还没好,我让人把她带过来。”说着,贺暄起身出门,吩咐在门口等着的侍女。
南厢房离正房不远,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侍女便慌慌张张地回来了,说话声哆哆嗦嗦的,“殿……殿下,青杏她……自尽了。”
贺暄蹙眉,拢起萧琢的手捏在手心,安抚似的揉了揉,这才对着吓的魂不附体的侍女道,“你先下去。”
方绍很快闻讯赶来,贺暄拦着没让萧琢过去,只听方绍在房间里汇报,“仵作验过了,应当是自己上吊没的,桌上还摆着这个。”
那是萧琢头回见她的时候,送她的一条手串。南梁很常见的样式,萧琢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了。
贺暄收回目光,看见他的小猫鼻尖红红的,眼中已生出潮意,几乎下一瞬便要落下雨来。贺暄微微一愣,挥手示意方绍退下,温柔地揽过萧琢的肩,把人搂进怀里。
萧琢刚刚沐浴过,身上还有着淡淡的杜衡的香气,贺暄感觉到萧琢在他胸前蹭了蹭,声音哑哑的,“那串珠子,是我第一次见她。”
萧琢顿了顿,他嗓音滞涩,像是被什么难言的隐衷卡着喉咙,须得一点一点地慢慢将那团看不见的棉絮扯出来。
贺暄嗯了一声,轻轻拍着他的背,听他继续说道,“觉得能在这里碰见南梁人,挺有缘分,就送给她了。”
“她回府以后一直没见她带过,我以为……”萧琢深吸一口气,左手环住贺暄的腰,感觉脸上凉凉的,将贺暄的前襟染上了一块深色的斑痕,“没事,我就是突然想到从前,有点难受。”
萧琢抬手胡乱地擦了擦脸,贺暄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乌黑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脸上被揉蹭的像是打翻了一盘胭脂,散乱着一块一块的红。
“就算她迫不得已,但是……”萧琢左手攀到刚刚摸到的贺暄背后的绷带,抿了抿唇,“是她罪有应得。”
作者有话说:
感谢Sun浮、易辞岁ア的鱼粮呀~今天是肥章~
第104章 水落
贺暄背上的伤到底还是被萧琢发现了,为此贺暄还哄了他好一阵子,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萧琢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又心软了,最多只色厉内荏地嘱咐他以后受伤不许再瞒着。
又是一年祭月家宴。
贺暄心不在焉地晃着手中的青铜樽,任由身边宫女有意无意地将帕子落在他身边,他只郎心似铁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杯中的果酒,偶尔同身侧的七弟聊一会儿。皇七子贺显自小体弱,今年刚满十岁,身子才终于好了些,从前是很少在这样的聚会上遇见的。
“太子哥哥,尝尝这个。”贺显将手中的一叠糕点推到贺暄面前,笑着向他示好。
贺暄点点头,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并没有品出什么滋味来,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母后不来么?”
“母后近日染了风寒,一直卧床呢,今儿家宴应当是昭娘娘安排的。”贺显生母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贵人,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贺显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两下便和盘托出。
贺暄若有所思地支肘,余光瞥见旁边贺旸晦气的脸,在心中暗骂了一声,扭头抿了一口果酒。
方才贺显说的这昭娘娘是贺蘅的新宠,昭嫔江碧螺。贺暄垂眸,忍不住嗤笑。江碧螺,这萧幼慈对她那未婚夫婿倒真是情根深种,连化名都是一副江家未亡人的架势。
萧幼慈如今入宫也有几月,倒果真得了贺蘅青眼,前些日子托人给他捎信,说让她查的事有眉目了。
“皇上,昭嫔娘娘到!”
贺暄回过神来,同众人一道屈身行礼。
萧幼慈模样本就生得好,经过这些日子的娇养,更是如同摇曳的花枝一般婀娜多姿。贺暄淡淡地扫过她一直用手覆着的小腹,饶有兴味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两年宫中的果酒越发淡了,贺暄微微蹙眉,意犹未尽地放下酒盏,不过这味道……萧琢或许会喜欢,待会儿让宫女给他准备些带回去。
贺蘅照例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柳后不在,贺旸也只是闷头喝酒,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一个劲儿地说吉祥话出风头。
“少喝点酒,伤已经好了?”贺蘅略带不满地看向贺暄,“给他把酒撤了。”
一旁的侍女应声上前,贺暄笑了笑,抬头答道,“父皇宽心,已经无事了。”
“那也少喝些,身子要紧。”贺蘅稍稍缓了脸色,转而又道,“你坠崖一事,刑部与大理寺已经在查了,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谋害储君,真是胆大包天!”
“父皇息怒!”
“父皇息怒!”
“前些日子,你又去青楼逛了?”说完贺暄,贺蘅像是突然想起来这事,不待贺旸回答,皱着眉斥责道,“家里夫人身怀六甲,你在外头喝花酒,这事情传出去,皇家的清誉全被你毁的一干二净!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一座的人俱是噤若寒蝉,贺旸更是吓的立马跪在地上,叠声请罪。
“人家赵丫头书香门第,世代簪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贺蘅拧眉,将手中的酒盏在桌上敲得闷声响,见前头的贺旸仍是垂着头不发一言,失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如今翅膀硬了,朕也管不了你。”
正在僵持间,萧幼慈笑了笑,伸手替贺蘅倒了杯酒,递到他嘴边,“四殿下到底还小,不懂事,待日后做了爹爹便好了,陛下别气坏了身子。”
贺蘅冷哼一声,到底是顺坡下驴,不再纠着贺旸不放,“说到婚事,你当真……”贺蘅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压低了声音,道:“属意方家的大姑娘?”
贺暄颔首,从容地答道,“正是,还请父皇成全。”
贺蘅眸中忧色顿显,犹豫了一瞬,只含糊地应了,偏头将萧幼慈手中的酒饮尽,殿中恰在这时进来了一队舞姬,奏起了贺蘅最爱的云间词,见贺蘅不再看他,贺暄松了口气,垂眼摩挲着腰间悬着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