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容暮一口饮尽了药汁。
但最后一口太过满了些,深褐色的药汁从淡薄唇瓣流下。
在有心人眼里又引起砰然而起的悸动。
楚御衡压下胸口的热烫,接过宋度的白巾和热水后递送了过去:“你且安心在宫里住着,那些闲杂的事就不要多思了。”
御医都说了要少些忧虑多思。
话里都是关切,楚御衡却明晃晃瞧见自己语毕眼前人的晦涩神情。
容暮擦拭去了苦涩的药汁:“天色不早了,陛下快回去吧。”
楚御衡微愣,随即拧起了眉:“阿暮你赶我走?”
“可微臣累了。”言罢,容暮抿下了口齿中的温水,白净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多了些凌然。
楚御衡其实还有几句没说完的话,那便是他还准备了其他的东西。
就是容暮回京以后送他的那一块玉佩,玉料是好料子,但阿暮的雕工着实难以入眼,他这几日闲来就把弄的刻刀,打算将那玉雕弄的更为细致些再反送给容暮。
只是他还差些工夫,将将只打磨好一半。
现在看容暮的确劳累的样子,楚御衡叮嘱宋度要好生伺候着自家大人,就转身离开。
看着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容暮这才放心下来。
现在的他赤条条的一个人,住在哪里都一样。
毕竟何处都会有楚御衡的眼线……丞相府也不一定就比宫里好。
*
容暮就这么在舒云宫住了下来,轻松的日子里还有些许的怅然。
以往会时不时寻着他的君王不见踪影,就像忘记了还有一个他在宫里一样,但他在宫里的用度都极为不错,日子不比丞相府差。
热闹也热闹,毕竟楚绡宓时常过来寻他,不是下棋就是邀他去赏花:“本宫宫里有几株开的正好的梅花树现在雪停了,花开的可漂亮了,阿暮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微臣棋谱还没看完。”
“还是阿暮厉害能静下心来,本宫就坐不住,本宫现在满心满意就想等着开春了去猎场围猎。”
楚绡宓无意之中戳中了容暮的伤心处,他也想御马奔驰,可惜身子骨的拖累……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楚绡宓坐了片刻就该走了,毕竟时候到了。
走前她还在容暮耳边絮絮叨叨:“皇兄也忒小气吧啦的,要本宫天天去舒云宫陪着阿暮,又不允许本宫待得过久,害得本宫都不能同阿暮好好用膳,而且皇兄布置下来的书册简直太多了……”
容暮闻言笑笑:“殿下也要每日温书习字的,微臣怎能耽误殿下。”
皇室嫡脉的管育素来严苛,楚御衡当初即便登上王座,也需要日日温习;即便是楚绡宓作为宫中闲散的公主,也得休养身性子,轻易不得松散了自己。
起身送人离开,等容暮再落座时,原本还需翻动的纸页久久未动。
容暮还在看棋谱,手头这本还是昨日楚御衡身边新上任的小太监送来的,说是楚御衡搜寻许久才搜到的,送来给他解闷。
静静看着纸页,容暮怅然。
他没有拒绝楚御衡的安排,甚至没有问自己何时能回丞相府去。
这两日闲散的日子没有楚御衡的到来,每日过得普通且安逸。
因为容暮现在也摸到了楚御衡的门脉了,越是拒绝,楚御衡越是起劲;只有暂且顺着楚御衡来,才会不至于落下更为偏激的下场。
但容暮却时时刻刻想着华淮音之事。
现在都已经腊月二十九了,也不知华淮音的案子如今进展如何……
楚御衡似乎刻意在圈禁着他,让他同外头断开联系,没有处理的朝政,没有上书的公文,以至于于其他的事,他一无所知。
庸庸碌碌了这么些年,突然这般空茫和无所事事才最为磨砺人。
第24章 送心上人
酉时已过,天地陷入昏黄。
华淮音的案子如今闹得甚为激烈,宫宴结束的第二日闻栗就全身心的去审讯华淮音,现在已经快三日了。
红墙披着厚实的雪顶,红梅掩映在朦胧暮色之中,还荡着馥郁的香韵。
闻栗过来时身上还染着馥郁的梅花香气,外头候着的小宣子鼻子灵,隐约还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只是作为下人不可肆意打量,小宣子恭敬垂首,就那么眼神一飘忽的细碎功夫里,就瞧见闻大人雪白鞋靴刺眼的红迹。
那可不就是血迹!
小宣子尾骨发麻,呼吸凝滞,赶忙进去禀报陛下。
闻栗刚从大牢里来,自他就任奏谳掾起,地牢去的次数不少,沾染的污血也多;牢中所关押的大多是犯下滔天罪孽的亡命之徒,常施加重刑问责画押。
今日刚带到牢里的华淮音也是如此,不过那人的颈骨倔,人证物证俱在,到现在还不认罪。
楚御衡手上正在忙着雕刻什么东西,听小太监说闻栗了,楚御衡便放下了手里的刻刀。
自打闻栗被封了官职就时常不入住在宫里,楚御衡给他安排了宫外的一处宅子。
仔细算来,二人除了每日能在朝堂上会见上一面,其余时间都没工夫相见。
对于闻栗,楚御衡如今亏欠之心居多。
他们春风一度也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当初闻栗国国破家亡,前来灏京投奔于他,他念在儿时情谊,便将人留在宫里住着。
只想着日后将其送出宫去,但楚御衡没想到有歹人胆大包天敢对他用了药。
这才让他同闻栗有了那一晚。
早年他后宫女子充盈,但前期朝政不平,无得闲暇与欲念,况且后头有容暮作伴以后,他渐渐对旁人没了兴致,后宫名存实亡。
闻栗是个意外。
他因中药而将闻栗强迫了去,可事已至此,闻栗没有怨恨他,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索性任由失态发展,毕竟他同闻栗的事,是他有错在先。
他把闻栗留在宫里,封了贵人。
闻栗和容暮不一样的气魄,也的确让他时不时的失控。
直到容暮从北疆回来,他才觉察这般不可。
容暮因为闻栗同他生了嫌隙,容暮会因为闻栗同他争吵,容暮还会为让他醋味,和别的男人喝酒。
前面几个他都能原谅,但最后一条,他生气了。
容暮是他一个人的,不该同旁的男人那般亲近。
他碰了闻栗在先,所以他把闻栗安排出宫住着,还许了官职。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楚御衡掀了掀眼皮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了?”
而闻栗听到当今君王这话也不在意,嘴角勾起的笑恰到好处:“陛下现在就想远着微臣了?”
话语里甜腻腻的像是被糖霜裹挟过,就算动作恭敬言情神色里也洋溢着对君王的亲昵。
这就是闻栗和容暮的不同之处。
容暮从来不会在正经场合同他这样说话,容暮只会在谈及正事的时候面色清冷,说话也带着不折的干练。
又想起容暮来,楚御衡无言的攥紧手中的刻刀。
案机上还有雕刻玉石留下的粉末,而他手上的玉石只差最后一点就要完工,正是容暮之前送他的那块。
闻栗看在眼里,又笑:“这是陛下送给丞相大人的?”
楚御衡没有否认。
他和闻栗的春风一度始于□□,后来他亏欠,才会将闻栗留在身边,可心里的人还是容暮,这一点他未曾瞒过闻栗。
当下看闻栗促狭的神色,楚御衡凝眉乜斜:“朕没有想远着你……但你今晚过来是为何?”
天色模糊,闻栗的笑脸在御书房透亮的烛火下熠熠生辉:“属下刚从地牢里出来,得了些华淮音的物件。”
“华淮音?”
华淮音几年前的纵马案楚御衡还记得,当时华淮音判定无罪被放过。
毕竟华家早已在朝堂上失去威望,不足为惧,而闻栗上任翻出重理的案子不少,翻出这个案子的时候,楚御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但现在听闻栗意味深长的语气,楚御衡不免严肃几分。
闻栗抿了唇,从怀袖中取出一面玉佩:“这是微臣从华淮音身上搜寻到的,这玉佩看着可有点眼熟了。”
楚御衡的视线陡然凝滞,一双鹰目紧紧拢着,里面翻滚着暗夜里的潮涌。
这是一面精雕玉琢的玉佩,无论是玉料还是雕工皆属上乘。
但让楚御衡吃惊的还是这玉佩的料子,和田玉里还夹杂着罕见的血红色纹路,和自己手上的这一块一模一样。
所以一眼看去就让楚御衡分外熟悉。
“这是华淮音的?”
“用刑的时候从他怀袖里落下来的,微臣想着陛下似乎也有这么一块料子,就带来了。”
楚御衡的确也有一块这般玉料的玉佩,还是容暮从北疆回来送给他的,现在他动手雕琢的也是容暮送他的这一块。
虽然两面玉配的雕刻物件截然不同,但显然出自同一块玉料。
闻栗不嫌楚御衡火大,当下把这面从华淮音身上得来的玉佩搁置在案机之上:“其实属下前几日在华府捉人的时候,还遇到了丞相大人。”
炭火噼啪一响,闻栗轻描淡写的就将今日二人见面的场景归了下来:“丞相大人还前来过问过华淮音一事,不过属下没说明朗。”
若是之前的楚御衡知道闻栗和容暮暗地里碰过面,必然会紧张。
容暮本就在酸味着闻栗的存在,见面以后容暮心里必然会有旁的想法。
但现在楚御衡听闻栗说他们是在华淮音的府上碰面的,楚御衡皱紧了眉,刻刀的尖利锋刃顿顿地卡在着指腹。
“你下去吧。”
龙椅上的帝王风平浪静。
闻栗抬头瞧了一眼,在离开之际问了一句:“那华淮音的事?”
“你秉公处理,不用考虑丞相他,他身子困乏,还需少些忧思。”
觉察天子提及容暮的亲昵,闻栗挑眉笑笑:“如此,属下就放心了。”
闻栗伏礼退下。
等闻栗离开以后,御书房里才风雨大作。
楚御衡怒从心起,随即劈里啪啦的重物落地声连番响起。
闻栗刚刚话里的意思楚御衡明白,但他不信他的阿暮会同他离心。
容暮也不会看向旁人。
玉有相似之处,但能相似到近乎一模一样的料子,这实属罕见;即便是见过那么珍宝玉玩的楚御衡,也不免怀疑容暮同华淮音之间有些什么。
想起容暮回来以后对他的冷漠,以及暗探禀报着的容暮同华淮音唯一的那一次相处,楚御衡无声握紧了手上快要完工的玉佩。
可阿暮绝对不会变了自己的心……
“小宣子。”
小宣子候在外头,端着个拂尘,听到传唤紧忙着进来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喜公公后头时不时吓得腿抖的小太监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惧怕天子的怒火。
伴君如伴虎。
明明闻大人进来前陛下还温和着,闻大人后脚刚走,陛下就怒意四起。
小宣子偷偷窥视天子,君王还是以往模样,高大的身子,烛火灼烧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半张脸,却让阴影下紧皱的眉头更显阴鹜。
陛下在盯着手里的玉佩,不悦且烦闷。
小宣子茫然。
这般权势的人,也要不开心的时候么……
可陛下这次没有对奴才们动怒,只吩咐着将散落的东西都拾掇了,然后摆驾去舒云宫。
舒云宫,那可是丞相大人如今住着的地方,还是陛下每日叮嘱着要仔细照料的地方。
第25章 血腥之气
夜色浓郁。
容暮没想到楚御衡会突然过来,他已经好几日没见到楚御衡了,大殿里假寐时闻声抬眼,器宇不凡的男人兀自出现他面前。
没有笑,也没有动怒,还是不动声色的冷峻模样,但容暮却敏锐地感知到楚御衡在生气。
琉璃目中泛起浅淡讶异,容暮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男人一言不发,但看着他的眼神好似豺狼一般,想将他吞噬殆尽,但下一瞬,男人开门见山:“你和华淮音是什么关系?”
文臣武将素无瓜葛,楚御衡怎会突然问他同华淮音,难道是楚御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同华家有关……
容暮按捺下心头的狐疑,故作坦然地寻了个安全答案:“臣只见过少将军一次。”
“只见了一次?”
容暮点点头:“是,陛下不是都知道么。”
楚御衡的视线扫视这眼前的白衣男子,容暮的双目清冷潺然,却又独特的勾人稠艷在。
他手下的探子的确说二人只见了一次,还是阿暮去寻医的缘故。
闻栗从华淮音那儿得来的暖玉还生生磕着楚御衡的掌心,楚御衡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眼底下暗流涌动不息:“既然如此,阿暮可知华淮音入狱一事?”
“知晓。”
“你就没什么想同朕说的?现在的证据都对华淮音不利,十有八九会判他犯了命案被问斩。”
听出天子有意试探,容暮眉宇下垂:“华家的破落微臣在其中掺了一手,华老将军是微臣亲自设计去北疆戍守的,华淮音也是微臣出手留在灏京一事无成的,陛下现在还这么问,这是在怀疑微臣同华家有纠葛?”
容暮的坦诚让楚御衡微微放下心来。
本就相信阿暮不会同华淮音有那般的牵扯,楚御衡将华淮音那块玉佩塞到容暮手里,怒意烟消云散:“朕怎会怀疑阿暮,朕不过是醋味阿暮和华淮音那日同席吃酒罢了,而且你们还有一样料子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