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玉佩,容暮双目骤缩,但依旧坦然:“这是华淮音的?微臣送陛下的玉是从北疆得来的料子,不过的确是华老将军送的。华老将军对微臣属实不错,还不知他戍守边关是微臣出的手,送了玉还教微臣防身的功夫。”
天子的话只可信三分,同样自己的话也要有虚实,他在北疆所行定会一一被楚御衡所查,还不若他先挑明说清。
容暮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这般猜忌和防备楚御衡,甚至这几日还在盘算了离开的念头。
若真到万不得已要同楚御衡完全撕破脸的时候,就当为了二人相识一场的体面,就让他悄悄离开灏京就是。
不过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现下的容暮只想着如何将华淮音保全。
“陛下说自己没有怀疑微臣,可陛下还是安排人在微臣的丞相府里”,垂下眸子,容暮低语,“陛下都已经派人监察微臣了,怎得就不放心微臣,还担心微臣做出些不该做的事情来?”
楚御衡看着容暮不悦的模样,眉毛向上拉紧,本能解释着:“朕那是在派人保护你。”
“嗯,微臣现在已知晓那是陛下的好意了,所以微臣多谢陛下。”
白衣男子清浅应下。
容暮的从容让楚御衡觉得有哪里不对,果然下一刻容暮抬首问道,“那微臣能去地牢看看华淮音么?”
话题又转到了华淮音上面,楚御衡猛然睁大双眼:“阿暮你为何要去看他?”
“不过一顿饭的情谊罢了,微臣想看看他现在如何,每日闲散宫里也着实无趣。”
言至此,容暮颔首:“陛下忘了?微臣也曾任廷尉,管控过司法审判,如何审判问责,微臣也有自己的心得。”
楚御衡已经皱起眉:“可牢狱阴寒,阿暮你的身子耐不住。”
容暮阖上案几上的棋谱,挑眉忽笑:“陛下不让微臣去……是担心微臣误了闻大人么?若陛下当真不想微臣去,那便算了。”
男子尾音拖得极长,提到闻栗时,声线里藏着不满,亦或控诉的意味。
楚御衡不语,闻栗的存在就是他的理亏之处。
他想同容暮说他和闻栗已经差不多断干净了,地牢是当真阴寒不适合他去,但容暮轻飘飘地一句“那便算了”让楚御衡心弦一紧。
迅速一瞥后,楚御衡就回到正常神色:“明日去吧,但朕要同阿暮你一起去。”
“好。”
容暮莞尔。
*
次日,牢狱。
牢狱阴暗潮湿,许久不见光亮,空气里都带着湿漉漉的稠腻,楚御衡一行人还没踏步进去,血腥之气就溢了出来。
楚御衡无声皱紧了眉,却瞧见身侧的容暮面色淡然,茶褐色的双目不辨喜恶,长身玉立,百般难描。
看楚御衡停下脚步,还莫名在审视他,落后其一步的容暮偏一下头,微挑眉梢:“陛下?”
又见高大的男人收回视线,容暮忽就松懒沙哑的笑一声:“陛下这是嫌这血气重?”
楚御衡摇摇头。
他并非会嫌弃里头的血腥气。
只是容暮一席白衣,外头还披着暖融融的狐绒大氅,毛绒蓬松地抵着男子喉结的地方,整个人干净的如同初雪一般,楚御衡不喜地牢的阴暗肮脏,就像是会污了容暮一般。
阿暮就该白净至极,不染污迹……
楚御衡压下心湖泛起的涟漪:“走吧。”
第26章 他曾受过
容暮是冲着华淮音去的。
小吏直接将人带到华淮音牢前,寒寂的四方牢笼里,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歪靠着冰冷的墙壁上,神色恹恹地闭着眼睛,此刻气息奄奄。
似乎不用用刑,下一瞬就会没了气息。
而华淮音朦胧之间听到声响,当下慢悠悠地抬头,见到是容暮和楚御衡,瞳目猛然扩大,想要起身的动作连带起手脚锁铐的沉重声响,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容暮像是得到了血脉同族的召唤,心头染上了一抹细微的疼麻,可还没听清华淮音在说些什么,闻栗就闻声而来。
闻栗这会儿相见,也不例外地带着笑:“微臣参见陛下。”
待起身后,闻栗见着容暮也在,侧首打趣道:“难为丞相大人了,这么冷的天还来天牢走一遭。”
楚御衡未料到这二人现在会碰面:“他就过来看看华淮音。”
“可陛下不是说过这个案子交由微臣审查的么,丞相大人来了这是何意。”
闻栗说话放肆,但楚御衡最先关切的却是容暮的神色。
见容暮神色而未变,楚御衡这才说道:“不过来看看,并非要插手你要查的案子。”
闻栗的视线清扫这白衣的容暮,意味不明:“那便好。”
印象中容暮每一次看到闻栗时,闻栗都是开怀笑着的。
那笑无忧无语,就像自小被宠大的一般,直到现在闻栗身上还带着鲜活的少年气。
闻栗的确是被宠爱着的那个。
昨日容暮还听楚绡宓说过闻栗的来历,闻栗是敌国的小皇子,先在皇室中长大,后国破家亡以后流亡到灏京来投奔楚御衡,一入京就被圈到宫里了。
因此楚绡宓说及闻栗的身世时,倍带嘲讽。
但容暮却觉闻栗命好。
在哪儿都有人宠着,落魄之际到了灏京还有楚御衡为他撑腰,可不就是个有福之人。
二人还在聊着天牢里的案子,莫名被排除在外的容暮百般聊赖,时不时楚御衡也会问问他的意见,容暮浅笑应下天子的话,一直并未多语。
而楚御衡见容暮当真只看了华淮音那么一眼就转身离开,便慢慢放下心来。
先前他还怀疑容暮是否对华淮音有意,今日一见,华淮音破落模样哪里得体,唯一干净的那张脸也是普通样貌。
楚御衡愈发确定容暮即便再想寻新人,也不会去寻了华淮音。
更何况容暮对天牢更感兴趣,四处打量,眼里还闪着光,楚御衡只以为是他想起了先前任廷尉时的日子。
来时二人,离开时倒是多了闻栗。
天牢死气沉沉,能关押在这里的多是罪大恶极之人,闻栗也不怕这阴冷的氛围,走到血腥残暴的刑具室的时候,还特意向二人展示了一番。
“微臣先前只知陛下的疆土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却不知这刑罚器具也奇巧异常。”闻栗指着墙上垂悬着的长鞭,也不害怕,“这是用生牛皮条穿尖利铜器拧制成的鞭子。”
容暮看在眼里,原本温和的笑意依旧噙在嘴边,像是僵凝住了。
等闻栗取下让他试试的时候,容暮唇瓣紧抿退避几步:“不用。”
“他厌恶血气”,容暮身旁的男人替他挡了出来,后来楚御衡倒是来了兴致,像是得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一般,接过鞭子拿在手上:“朕也是第一次见,这鞭子果然厉害,沉甸甸的。”
“可不止看着厉害,行刑威力也不小,比普通鞭子更易撕裂肌肤,华淮音那腿就用了这个鞭子,现在血肉横飞,估计再来几下,就会按下认罪的文书了。”
闻栗说得轻松,好似屈打成招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楚御衡闻言,还对这鞭子赞不绝口:“罪大恶极之人才会关押于此,的确该吃些苦头。”
楚御衡一句罪大恶极何其轻巧。
进了天牢,就犹如半脚入了鬼门关。
生死祸福全靠审判者的一张嘴,幸者三五鞭就屈服认罪,不幸者丧了命也无处得天理。
容暮静默如初,脑海中想起方才见到的华淮音的惨状,一时之间隐在厚实大氅下的后脊骨节都在发寒裂痛。
因为这样的鞭刑,他也曾经受过……
一直等从天牢里出去,容暮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楚御衡斜睨而去,将其不自意纳入眼底:“天牢也来了,人也看了,阿暮你怎得还这副神色?”
冬日暖阳里的风已经很冷了。
就像男人没心没肺起来说的话,也很是伤人。
容暮抬眼,眼眸寂寥似冬雪:“微臣冷。”
容暮说话时“冷”字咬得很轻,这就带起丝缕的脆弱之感,有一瞬间的怔愣,楚御衡立马紧张道:“朕昨日都说了天牢冷,你现在的身子受不住的。”
楚御衡还想多说,但见容暮面色苍白,便忍下说出口的话,骤然将人打横抱起。
脚离地的腾空让容暮双目惊颤,看着男人线条流畅紧致的下颌,容暮凝目微恼:“陛下快放微臣下来。”
“不放。”
楚御衡还紧紧抱着人不撒手,看怀中人似在挣脱,嘴角轻轻上扬,有些无赖的痞感,“这儿没外人,所以阿暮你不用担心。”
容暮担心会被碎嘴的人瞧见,更是怕被闻栗瞧见。
闻栗,楚御衡同他之间本就纠缠不休,若被闻栗瞧见了,日后他们二人闹了矛盾自己还会是争吵的引子。
毕竟他是打算离开的人,实在不愿在离开前还在二人之间添堵。
但好在轿辇就在不远处,等上了轿子,容暮就寻了一处远些的位置落座。
可身子到底是疲乏着的,加上慢行的轿里燃着炭火,温暖宜睡,容暮不由得靠着窗口假寐。
楚御衡静静看着容暮休憩,不急不慢地前行。
他极少能有机会能同容暮同行,平素不是他在御书房等容暮来,就是二人上朝时隔着老远距离不动声色地见,当下看容暮清冷冷地模样,楚御衡一时意动地牵起了他的手。
“手居然这么冷。”
仰靠在椅背上的男人大掌包着容暮的手,见他阖眼,楚御衡还在暖着他的手,兀自低喃:“近来也就睡着的时候听话些了。”
容暮低垂的眼睫忽动,很快就归于平静。
是啊,他怎么手就这么冷……
似乎他回京以后就身子就不曾暖过了。
第27章 怎是气话
容暮闭目不语,眼睫低垂,明亮深湛的瞳目被遮掩了起来,但触感似乎被放得极大,男人还在弄着他的手,就像方才在牢狱里把弄那见血的鞭子一般。
无可避免,容暮的心里涌现出无可奈尔的思绪,又疼又麻,他近来总是恍惚,觉得楚御衡并非对他那般无情,但又觉楚御衡一切的好都飘忽不定。
时间不等人。
他可以等,牢里的华淮音却等不得。
就是因为他同样在天牢里受过苦痛折磨,容暮才不愿华淮音也那便被鞭子抽打,若是华淮音不认罪,就要一直受罪,直到屈打成招;若是认罪,那华淮音被判下了死刑就迫在眉睫了。
若楚御衡一心想让华淮音死,那无论华淮音接下来怎么走,都是一条死路。
自己能做的,就是逼一逼楚御衡。
用自己这么些年来的劳苦,换华淮音一线生机。
轿辇到了舒云宫方停下。
容暮一路半眯半醒,这会儿手还在楚御衡手里,他偏首靠向窗外假寐。
“阿暮,到了。”楚御衡轻轻唤着他,像是不愿惊醒他一般,语气里是少有的随和。
容暮忽视了楚御衡朝他张开的双臂,由着外头的宋度将他扶下去了。
楚御衡也不生气,只用那双变幻莫测的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舒云宫的宫墙雪景浓郁。
容暮一路从树叶缝隙透出的点点阳光,看向往外振翅而去的日暮飞鸟,最后停下脚步回首盯着一路跟着自己进来的楚御衡。
“陛下不回泽坤宫?”
“朕想陪你用膳。”
容暮长长的睫毛耷拉着,遮住他眸里的闪烁。
本想拒绝,但华淮音一事徘徊在脑海中,最后容暮点了点头:“那便随陛下。”
正好他也有话要对楚御衡说。
到了晚膳的时候,一个有意应和,一个有心哄着人,二人避开朝堂公务,罕见地话起了家常,气氛倒也还算和缓。
只是楚御衡看着桌上的清汤寡水,浓眉凌厉:“阿暮在宫里每日就吃这些?”
宫里金翠耀目,摆弄之物大多奢侈,除却餐食,而容暮未觉哪里不对,自己个人儿斟了汤水:“微臣有疾,用不得下了重料之物。”
楚御衡还是不快活,执着筷子也不下手。
不知道这人在气什么,容暮也不管他,倒是看着这一桌子无甚油水的膳食笑了,明知楚御衡听到他提起华淮音会生气,此刻还在冒犯天子逆鳞:“微臣想起之前请少将军吃酒的那一回,他也这般说微臣的菜肴寡淡,微臣才知微臣那回怠慢了客人。”
果然,他话音刚落,楚御衡就拍了筷子:“阿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微臣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有趣的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华淮音于你而言是有趣的人?”
容暮看他气急败坏,反而亲自为他斟了热汤:“微臣不过闲谈几句,陛下何必这么认真。”
话里带刺,楚御衡听着心里不痛快。
思来想去,容暮这般大底还是闻栗的存在碍了他的眼……
自以为寻出容暮真正所想,楚御衡绷紧了的弦松了些,当机立断地把住了他的手骨:“阿暮你不能对朕如此苛刻,朕是一国之君,后宫佳丽三千都为你舍弃了去,你怎么就不能多多体谅朕些。”
容暮看着眼前烦躁上了脸的男人,眼中的失望溢于言表,楚御衡多年不碰女色真的是为了他么,难道不是为了闻栗?
楚御衡的手握紧他的腕骨,容暮动作缓慢却坚定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开来:“微臣已经体谅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