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梅子天生一副讨人嫌的嘴脸,眉眼蔫蔫地耷拉着,简直能听见那一肚子坏水哐啷摇的动静。
“哎,这么久不见,总得热络热络。”
“是督公许你到此来与我费口舌的?”元君玉稍稍侧身,避让行人时,佯装压价,伸手抓住了常梅子的褡裢,“太贵了,这样,少两个钱,我挑你三样。”
常梅子恐怕也是戏瘾大发,当下竖起眉,寸金不让:“这不行,这、这是赔本的买卖!”
等人潮过去,常梅子又是一张死了亲爹的脸:“这么不近人情呢,不像你啊。还是……咱们玉郎君真的像那风言风语里说的,攀上高枝儿了?”
这么轻佻的话,听得元君玉的神情冷下来。
不得不说,元君玉的怒容真有几分刺骨的冷冽,可常梅子才不惧他,拍了拍元君玉的胸口,塞进去一封什么东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来嘛,就是为了这个——京察就在眼皮子底下了,督公的意思,是过了这阵风头,再把玉郎君请回去。”
他说得这般客气,好像元君玉是他守备太监家里的座上宾。
回去?元君玉竟然怔了一下,以前他是会毫不犹豫地应承的,可是如今,他竟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动摇。
“走还是留,尽早决断吧,”他像是看出了元君玉的迟疑,掸两下衣角,“毕竟……时日无多了。”
钟山一带,都是旧京的官衙,南直隶守备厅同样坐落在此,因是开国时所留,颇有古风,拙朴大气,澎湃浩然。
守备厅好久无人,此番洒扫颇费了一番功夫。常喜挥手叫来热茶,坐上是兵部的两个侍郎,还有一个摆设似的南京外守备,年近古稀,混日子等着衣锦还乡了,因此被两边夹击着,显得慈眉善目,并不十分有主意,在座中笑呵呵的,一会儿夸一夸兵部素有神策,一会儿捧一捧常喜的官靴,两头和泥。
毕竟是天子的耳目,常喜坐在主位,威赫十足,捡着操江总督的事说了几句,接下来就由其他几个人各抒己见。
历来巡江操江,所为都是江淮一带盐贩走私之事,或杀或拿,都视当年民情军情所定,兵部几人发完了见解,常喜就点了几个人,作为今年操江捉匪的主力。
商讨完毕,气氛还僵着,毕竟是“士人”和“太监”,算不得一股水流,况又在京察的当口,最忌惮自己那张访单上出了什么秽状。常喜和京里通过气,如今算是放下了心,便更唯恐天下不乱,他发了话,把几个人留下吃顿便饭,欣赏完精彩各异的脸色,这就算散了。
丁亥这年的京察没有想象里那阵惨劲儿,大抵是南直隶上下都绷着一根弦,从吏部到都察院,考语层层上报,打点到了,最坏就批一个“浮躁”,内阁再一票拟,也就不痛不痒做个黜陟。
兵部的几个人一走,常喜兴致颇好,回了自家园林,由两个俏美的童子侍候更衣,过了半刻,外面有小宦官喏喏地通报:“督公,松江谢老板赠华庭熟酒数瓮。”
作者有话说:
sos需要一点评论惹
第22章
松江美酒,江南颇负盛名。
常喜听罢来了精神,在北京司礼监,他饮必百杯,竟日不起坐,到了南京有所收敛,数日不曾畅饮了。
“快快,抬进来!”常喜一面披衣,一面伸脚踩上姣童备好的丝履,不顾披头散发,往前急趋数步,未至门外,已经闻到一股醉人醇香。
“好佳酿!”他开怀笑道,这是实打实的高兴,穿过重叠锦屏,也不让人侍候,抬手把帘子一打,快步奔至那几坛子酒边。左右阉人更是笑眼一线,卷了袖口直夸:“爷爷逢喜事,又有美酒,必是要仕途开泰了!”
一遇到好酒,常喜就卸下了那副慢悠悠的威严模样,此刻他真不像个监视百官手捏生杀的权阉,脸上有种鲜活的快意,闭上眼,深深嗅一口:“好……”
这是要赏了,抬酒的火者各自领了几块金子,心花怒放的走开。
“去把咱家的熏香点上。”常喜没那么着急享用:“烧汤,才和兵部那几个臭文人待过,浑身不对劲儿!”
一件浅红的绒面道袍迎面盖下来,常喜伸了双臂,任人伺候着,梳洗停当,又有人提熏炉,自斜高的折廊出,要到假山堆砌的石台敞轩上去。常喜被一众青绿衣衫的小宦官拥着,觉着还差了点什么,不满地皱眉,立刻有人心领神会,挥挥手,当即叫来两个美少年。
莺啼耳畔,常太监这才满意,挥退了跟从,登临开阔敞轩,脚下文石形如水浪,排崉而上,初春时石阶两侧枝叶纷披,熏风阵阵,两个娇滴滴的美少年一左一右,盈盈地把他托着,两对朱红履上缀一片雪白膝裤,常喜眼瞥着,还没饮酒,眼里就有几分微醺。
“叫什么?”他懒懒地伸出手,把其中一个少年的脸抚摸着。
常督公喜欢羞怯的美人,这事大家都知道,少年红了面,眼儿一低,两只脚尖却放荡地把常喜的足跟蹭了一下,软绵绵地说:“奴叫小阑干,这个弟弟,唤玉团儿。”
听着香艳,实则是很风雅的名字,常喜懂这个,眼睛亮起来:“走,扶咱家上去!”
他们站得高,下面人都看见了,一个晓事的悄悄叫了人,耳语几句,去取那让人欲仙欲死的药。
一径岩阿,高高耸出墙际,竟是整片宅邸最为高阔之处。放眼而去尽是朱户之高阁,凌云之甲第,没人敢挡常督公的视野。玉团儿是初次被拔到这里,好奇地伏在假山体一侧的汉白玉扶手上,一把细腰被垂荡的衣料勾勒,本是识过红尘世故的,此刻竟纯真若处子。
常喜啜着酒,微微一怔,很快把玉团儿一把抓过来,这少年娇娇一嗔,乱叫着跌进常喜怀内。
“……督公、督公!”
玉团儿叫着,一边叫,手一边就把常喜的衣襟拉开了。边上立着的小阑干,更是个通晓人事的,屈膝跪下来,把常喜的鞋褪了,一副着迷的神态,从踝到小腿,细细地亲吻。
一会儿,就有人来了,可并不是送药汤的,这春意混乱的时刻,那人穿一身黑漆漆的猛兽纹通袖,罩红罩甲,一把腰带束得人肩宽腰窄。
玉团儿正得着宠,竟敢放肆地打量这人,出言不逊道:“干什么的?”才说话,就被他哥哥一把攥住了胳膊,悄悄拉到常喜身后。
常喜在兴头上,衣襟敞着,但也没计较此人的失礼,把领口缓缓合拢:“魏同知,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在外头闻见味儿了?”
他指一指桌上摆的好酒。一句“闻见味”,足够羞辱人了,魏水低低笑着,仿佛身后真有那么一条尾巴:“下官是来赴约的,督公忘了。”
“嗯?”常喜向后伸手,小阑干立刻殷殷地斟酒,拢共两杯,“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咱们兵部的主心骨可还没归位,不到时候啊。”常喜漫不经心地,和小阑干绕着指头玩。
“不是早晚的事吗?”魏水本想说点什么,见常喜没有让这两个男孩子走的意思,便大喇喇地坐下,眼神在三人中间打转。
正月底,常喜的折子就递上去了,魏水说的没错,整个南京,甚至整个江南,没有比宁冀更适合兵部尚书之职的人。常喜向崔飨打探过了,上面确有此意,他的折子送进京,更添一把力。
连老祖宗都开口夸了,不怪常喜这些天这般高兴。
看着魏水那只昏浊的眼睛,常喜却突然从昏了头的喜悦里醒过来。
此人有武力,有谋略,他真的就甘心这么屈居一个太监之下?
常喜看他的神情有些耐人寻味:“那也得看看,是多早,又有多晚。”他搂着小阑干的细胳膊,很亲昵地说:“饿了吧?端碟果子来吃。”
魏水看着小阑干端端地走远,忽然明白了:“也是,下官总这么叨扰,恐怕督公不想,也要厌烦了。”
有些话,不说出来,各自心知肚明相安无事,但凡讲了,脸上哪还挂的住。“哪里的见外话!”常喜一竖眉:“正好有人送了松江府的好酒来,老魏,一道尝尝!”
“督公的酒,下官可要好好尝一尝。”魏水悠然举杯:“督公饮过,觉得如何?”
到底谢晏是他引荐的,魏水总归要替人把一把南京的风向。
“好酒,”常喜招手,把不情不愿地两边斟酒的玉团儿叫来怀里,醺醺然地,“不过,毕竟是新酿,比不上陈年的劲道。”
这时候,小阑干端了果盘上来,其中就放了那壮阳的汤药。魏水当然知道那碗黑乎乎的汁是什么东西,在一边砸着嘴:“督公家里,还真都是尤物。”
“想玩玩?”常喜被玉团儿勾得火起,他本就不是禁欲的人,把少年细细的腰肢箍在怀里,一顿搓揉。
时候到了,也不管是不是真动了情,玉团儿的红鞋半挂在脚尖上,两条腿夹住常喜,两颊微红,绵绵地喘气,一边喘还一边向魏水那儿抛着眼风,嘴里叫的却是:“督公……”
魏水放下酒杯,有点动心的意思:“啊。”
“来啊,再进一碗。”常喜神秘地眨眼,指着那玉碗:“这就是门槛儿!”
小阑干只得放下果盘,又走个来回。眼见魏水从容地把那碗汤灌下去,一转眼,常喜又起了歪心思,靠在椅背上,对两个美少年下令:“去,给你魏同知喂酒。”
他用的是“喂”,不是别的什么字眼,这就有点朦胧不清的暧昧了。
小阑干一点犹豫都无,轻轻笑一声,娇懒地把酒含在唇内,倾身凑首做一个哺酒的动作。热气涌着,魏水哈哈一笑,把小阑干拦腰搂住,嘴对嘴的,面不改色吞下那口绵滑的酒液。
第23章
出地五尺的一方台,左右飘满五色经幡,庭中石子铺路,经幢边的树木都已生芽,整间佛堂青葱欲浮。
宁瑞臣安坐在草团上,虔心供奉一尊德化窑观音。
一刻左右,外面便有人来叫吃饭。
佛堂里铜磬“铛”地嗡鸣,接着窸窸窣窣一阵响,宁瑞臣撩开欢堂悬挂的经幡,搂着袖口,把长命锁摆正。出了佛堂,他又想起什么,回转去把几支歪掉的香扶正,才匆匆赶去一家人用饭的小厅。
进了门,宁瑞臣愣住了,父亲一身陌生的官袍,狮子胸背,凛凛的威严气息。这是升官了,只是宁冀并不显得太高兴,摘了官帽,显得冷冷的。
现今南京空缺的正二品,也只有兵部尚书了,宁瑞臣半猜着。
“那要恭贺宁尚书升迁了。”元君玉蹲在花圃边,一株一株的杂草歪倒在石子路面上。
“恭贺什么呀,”宁瑞臣搬了一把小马扎坐在他边上,托腮凝神,很有些苦恼,“你不知道,那是常喜举荐的。”
他这话说得很推心置腹,元君玉照料着花草,闻言随口道:“看样子,你爹很不喜欢常喜?”
“也不能这么说,”宁瑞臣老老实实地盘起手腕上一串檀木珠,“于公,南京内守备和兵部是一家,再如何,都是给朝廷镇守一方的。于私,太监的习气,谁不知道呢……”
元君玉停下手里的活:“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分得倒很清楚。”
宁瑞臣不好意思了,垂眸盯住花圃里含苞的花。
“说到底是升迁,家里就没说摆几张桌子?”
宁瑞臣盘珠子的动作一停,猜他也不知道:“摆桌子也轮不上我出席,再说,我爹没那个毛病。”
元君玉笑了笑,他把摆宴席说成是“毛病”,真有几分天真性情。
“南京的兵还在常太监手里管着,这个尚书,我猜就是个挂靠的虚衔。”宁瑞臣把手珠收进袖袋:“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忙完了前阵子,我爹才有功夫管我,”宁瑞臣拖拖拉拉,这时才把来意讲明,“以后出门,有人跟着就行。”
宁瑞臣来豆蔻亭,通常都是找他玩儿,元君玉默认了的,但没想到他这么扭捏。
元君玉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少爷今天,又是找乐子来了?”
“瞎说!我支了点钱,咱们去上次看灯那条街逛逛。”宁瑞臣攒着一股兴奋劲儿:“玉哥也好久没出门了吧?”
元君玉哪有拒绝的道理,出了门,走的是最热闹的那条街,一水儿的南北杂货,叫叫嚷嚷的,宁瑞臣这时倒沉稳了,但一双眼藏不住新鲜,东望望西瞧瞧。
到了街心,一家新开的戏园子在揽客,门前的牌子写的是《西厢记》。
大门是敞开的,可能是为了让路过的人看清里面的盛况。
远远看了一眼,元君玉皱眉头,这比大太监家里的布置差远了,桌子椅子都简陋,偏还坐了一群三教九流的看客。眼见着楼下都坐了人,想必楼上也满客,只有一层池座中还有几个位置,元君玉想拉着宁瑞臣走掉,但一回头,见着他呆头呆脑翘首的样子,忽然就改了主意。
“想看?”
宁瑞臣用一种企盼的神情把他望着,但嘴上没承认:“也不是……”
元君玉道:“我看还有座,时辰又早着,看看也好打发时间。这地方我也熟,承了你这么多次情,这回我请客。”
说完,宁瑞臣的眼睛就亮起来。
小二还在边上悄悄听着音,一会儿就知道生意来了,笑容满面迎过来。元君玉其实有钱,足够包下二楼的厢房,把原座儿赶走,但宁瑞臣肯定要不高兴,索性找了两枚小钱递给小二,叫他寻个干净座椅出来。
“来哉——”小二高高叫一嗓子,把词本奉上,“两张茶座!您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