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宁瑞臣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捞着背后散开的头发,结成一股辫子:“是谁家的?”
宝儿应该也是睡下了被拉起来的,声音模模糊糊,答:“一个太监,说是忠义伯府的。”
宁瑞臣匆匆站起来,把门拉开:“快快,给我穿衣裳。”
出去的时候,还散着辫子,来不及梳,就这么滑在脸侧。到了地方,角门外站着一个太监,正和守门的两个门丁攀谈,看样子聊得开心,一见宁瑞臣到了,马上打个躬:“宁二爷。”
“你是伯府来的?”宁瑞臣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确实眼熟,“大晚上劳烦公公过来了,敢问是什么事?”
“世子爷叫来的,”太监嘿嘿一笑,把伯府的牌子亮出来,“请爷去府上小叙。”
宁瑞臣当然去 ,叫了车出来,穿街走巷,这时候金陵城里彻旦的亮彩灯,一路到了牌楼巷后面,依然灯火如昼。伯府的大门已经关了,宁瑞臣从西南的小门进,这时府里没几个人,屋里大多熄了灯,只有元君玉住的那间还亮着。
往那边走过去,凌霄花还在开,宁瑞臣披头散发,怪不好意思的,悄悄折一朵,挂在鬓发边上,太监见了,也不说什么,径直把他往里面带。
宁瑞臣往台阶上走,太监却不跟了,悄悄叠着袖子,立在廊下,远远的站在那里。宁瑞臣没多想,抬手推了门,里面却不见人,一张嫩黄纻丝帘子把后屋掩住了。
“玉哥?”宁瑞臣心里隐隐的有一点奇怪的企盼,认定了后面确实有什么,“弄了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过了会儿,像是有意晾着他,里面迟迟地才回了一句:“去系舟园玩得还好?”
宁瑞臣实诚极了,回答:“还好,今日他们排新戏,听了一天的。”
咔嗒一下,是瓷罐碰撞的轻响,宁瑞臣想进去看一看,但不太敢,乖乖站着,又听里面元君玉说:“你来得倒是挺快。”
宁瑞臣左瞧瞧右望望,道:“玉哥叫我来,我马上就来了。”
元君玉轻笑一声,忽然说:“你近些。”
“啊?”这可能是叫他过去,但没说明白,宁瑞臣也不好意思过去,便挪着步子,走两步。
一只手伸出来,掌心向上摊开,宁瑞臣谨慎地辨认着,好像确实是元君玉的手,但有哪里不一样,白皙的掌心泛了一点鲜活的红润。因为紧张,他抖抖索索地过去看,一股淡淡的花香,那手心揉了一些胭脂,平白让人有些动情。
他傻兮兮地问:“玉哥……你手上……搽了什么?”他近一步,想去握住,没料给他逃脱了,“怪香的,是新近的什么香料?”
“傻小子。”手收回去,好像从没让人看见过一般。
宁瑞臣埋怨了:“玉哥,到底让不让我进……”
里头静了一阵,忽然有衣料子擦动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一阵幽香靠近,模糊的一条人影站在帘子后面,宁瑞臣微微仰头,想去掀帘子,谁知先一步被撩开一条缝,里面粉色的一件裙衫露出来。
勾着金银线的丝缎衫子,水一样抖开,雪白袖子下面有一只染胭脂的手,掐成兰花样,接着把帘子往上翻。
“玉……”宁瑞臣说不出话,耳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目眩神迷的,别的再也没有了。他痴痴地看,忽然心里有种遗憾,这么多年,这种风姿,就被束之高阁了。
他又看见一面金折扇,上面红的粉的描着牡丹,掩在一双不胜羞怯的眼睛前,眼下施一层桃花色,艳晶晶的宝石鬓花簇着一张芙蓉面,宁瑞臣分不清楚,眼前这个是杜丽娘,还是元君玉。
要说艳,并不是的,那身段里分明冷清,可说孤高,却也不对,眼睛里,明明有似嗔似喜的情意。
“傻站着干什么?”亮堂堂的烛光里,元君玉忽然一笑,收起扇子,在他额头一点:“头发也不梳。”
来时折的凌霄花掉在地上,宁瑞臣慌不迭捡起来,跟着元君玉就往里走。一面走还一面问:“怎么今天……”
今天的元君玉,是另一种风流,小圆场步一颠一颠,稳稳地到了大榻前面,懒懒倚下来,上挑的眼角透出一股倦慵:“总是你说,想看想看,今日你生辰,依你还不好?”
晚上也不热,元君玉打开扇面,一下一下缓缓摇着,忽然清唱一句:“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慢悠悠,调子拖了许久,唱完了,宁瑞臣也呆了,木愣愣像块石头,心里还勾着那把软软的声腔。
“好多年没吊嗓了。”元君玉淡声说。
“好。”宁瑞臣说不出别的,只好念了洛神里的个把句子,一连声又是:“大好……”好得和和梦里一样,也不对,比梦里还要好。他又想起来手掌心的胭脂,凑过去,不敢惹出大动静,蹑手蹑脚的,细细端详。
“胭脂要揉手的,男旦就这样,不揉显得男人气了,不像女人。”元君玉发现他的意图,把腕子抬起来,掌心对着他。
宁瑞臣心旌摇曳,想牵一牵,像以前他们一样,终究缩回手,不敢造次,怕唐突了佳人,连想到他们从前是同床而眠的,也要自惭形秽,急急捏了挂在腕子上的珠串捻动几下,不敢再想。
“家里边给你留门了没有?”元君玉玩着那把金折扇,歪着头,“你回去麻烦,今天还是留我这儿吧。”
元君玉心里没多想,反正留宿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宁瑞臣因为今晚,心里多了些鬼祟,支支吾吾半天,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元君玉催促:“傻愣着干什么?”
“我……玉哥,你的胭脂,是哪里的?”宁瑞臣耗着时间,袖子里的珠串已经挂在虎口了,“我闻着香……想买些给家里的女眷……”
“你觉得好,从我府上拿些走就是,省这些麻烦。”元君玉不带防备地看着他,嘴唇染着朱色,脸颊的浅浅绯红像早晨的云霞。
一定是鬼迷了心窍了,宁瑞臣竟然踮起脚,抖索着在他侧边的脸颊亲了一口。
“玉哥……”宁瑞臣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有些意乱情迷,一下子,眼前的人像春睡的杜丽娘,一下子,又是绰约掩扇的元君玉。
他伸出手,想扯住那方雪白的袖子,抓两下,都抓了个空,直到他被人搡开,才惊醒一般,睁着眼睛,惶恐地望着元君玉,不知怎么办。
“出去。”元君玉捂着那半边脸,好像遭了什么羞辱。
宁瑞臣惶惶地,还想说些什么,看到那凌厉的眼睛,立刻噤声了。只是挨了一下他的脸,宁瑞臣自欺欺人的“仰慕”就不攻自破了,就像被扒掉了外面一层徒有其表的金玉,露出内里不堪的败絮。
他也从没想过对元君玉存的心思,怎么会是这样呢。
出去的时候,外面的太监好奇他并未留宿,却一言不发,依然将他送出去,直到走出来时的那扇小门,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干了什么糊涂事,一下捂住脸,贴在墙根,慢慢地蹲下去。
作者有话说:
牵手可以睡觉可以,亲亲哒咩
小玉好难讨好的男的
第64章
“一天天,无精打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柳骄趴在岸边出堆的石头上边,伸手舀水里的小鱼,一回头见宁瑞臣还耷着个脑袋,满腹心事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遇上事了?”一尾鱼从柳骄掌心滑出去,哗啦啦地,溅得他袖子上都是水。
宁瑞臣不松口,讪讪地:“没有。”
柳骄扎起袖子又道:“也是,你能遇上什么事?”
宁瑞臣对上他讥讽的眼光,慢吞吞地扯了一下他的衣摆,本来是他来找人家,这时候却很不情愿地:“我说了,你别对别人提。”
“外面的大姑娘都要比你豪迈三分,”柳骄回过神,在下摆上擦干净手,大大咧咧坐着,老气横秋地笑他,“你快讲,我这一天到晚,可忙了。”
周围不远的地方站了几个高壮的护院,可能是张神秀找来看家的,宁瑞臣悄悄看一眼,话到嘴边滚了一圈,还是变成了:“今天术舟去太仓,你真不去送送?”
“我才不去,去了,还说不准哪个时辰才能登船呢,”柳骄瞪着他,上上下下审视着,“平时觉得你这个人练达,今天到底怎么了?”
“噢……”宁瑞臣吞吞吐吐,一张脸有些泛红,把手上挂的珠串拿出来细细地拨:“和玉哥吵架了。”
“就这样?”柳骄把眼睛瞪得更大,轻轻拍了宁瑞臣一把,“屁大一点事,你在我这磨蹭了小半日。”
经他一拍,宁瑞臣想到那天晚上,鹅毛一样擦过嘴唇的一个吻,一下脸又红了几分:“这中间……有内情。”
“反正你们吵架,不也和玩儿似的,三个四个时辰,再不济一天两天,回头见了,不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柳骄又转回身去,抓一把食,撒到水里头,懒洋洋地舀水。
鱼群唰地聚回来,宁瑞臣呆呆地看着那些鱼,为了一点吃食,抢破了头,一时不知道是做人好,还是做鱼好,因惆怅道:“不是那么简单的,这回,只怕他恼死我了。”
“你干什么了?骂他了?打他了?”柳骄问着,不大在意地笑,“我师父哪里那么小家子气,你打他一巴掌,他断不会生气——只是不知道哪年哪月,冷不丁要还你两巴掌罢了!”
都不是,宁瑞臣嚅嗫着,上挑的眼角颤颤的,有点说不出口。
“哎,我说你呀,是找我来出主意,还是找我来看你结巴呢?”柳骄打量着他,好像看出点什么,一下也迟疑了:“你不会……干了什么混……事了吧?”
被他说中了,宁瑞臣捂住脸,露出的眉毛显出忧郁的模样:“我……那天晚上……”
晚上,那能干的事多了去了,柳骄心里直跳,目瞪口呆地等着他说完。
“亲……了。”低得不能再低,还是给柳骄听到了。
亲个嘴而已,这在柳骄看来就是小孩儿的把戏,柳骄噗嗤一下,挨近前,放诞地问:“亲嘴了?还是亲脸?”
很难说出口,宁瑞臣艰难地吐了一个字,蚋蚋地:“脸。”
“我当初就觉得师父对你不一样。”柳骄蹭蹭爬起身,一屁股坐过去,拱一拱他,挤眉弄眼地:“你们……嗯?”
宁瑞臣没理他这话,自顾自说:“他把我赶走了,这几天,也没有一点消息给我……只怕是讨厌我了。”
这事没个前因后果,也没法出主意,柳骄遂问:“那天是怎么了?怎么就……嗯,那个上了?”
宁瑞臣无措地沉默一会儿,给他细细说了,说完柳骄就笑:“你那时候动手动脚,难怪!”
“我现今知道错了……”宁瑞臣听他的话音,像是说时机不对的意思,便问:“你说‘那时候’,这要从何说起?”
柳骄瞧瞧他,抄起手,眯起一对杏仁眼不说话。
宁瑞臣意会了,从怀里摸出一串玉珠子:“柳哥儿,你说说吧。”
“师父的臭脾气,这么久了,也没见你摸清楚。”柳骄把手腕一伸,就套进那串珠子里去,细腕子摇了摇,欣赏似的对着天光看了半晌:“他平日里,不是最讨厌别人把他当戏子?现今又做了世子殿下,身价水张船高,给你唱这么一小段,是纡尊降贵的,你偏在这时候亲他?把他当什么了?”
这番话说的有些道理,宁瑞臣暗暗骂了自己几遭,不晓得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平时见的风流人物不在少数的,那晚到底是玩迷糊了,做出这种糊涂事情。
“我、我昏了头,”宁瑞臣眉眼耷拉下来,“一下犯了糊涂,可怎么办?”
“毕竟有情分在,讨厌你,肯定是不会的。”柳骄挑着小指甲说。
宁瑞臣觉得问柳骄果然有门儿,推推他,一身少爷脾气收起来,像个好问的学生,一双凤眼灼灼地:“那依你说,我怎么办?”
“以往我干了坏事,都是在师父那里干活,端茶送水。过几天,撒撒娇,什么都好了。”柳骄看着他:“你么……这些指定做不来。”
“……端端水,还是做的来的。”
柳骄看他心烦意乱,就想在这时候问清楚:“你干这事,到底是有意,还是……”他停了片刻,顾及宁瑞臣的脸面,含蓄地问:“没留神?”
宁瑞臣不愿意答了,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你别问了……”
一抬眼,柳骄有点疏离的模样:“以后别这么闹了,再好的情谊,经不起这么折腾。”
宁瑞臣垂着头,指头在金颈圈上摆弄了半天,像被人当胸捶了一拳,郁郁的,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他太好了。”
好是怎么个好,他没说,柳骄也不逼问了,有点同情地看着他,为了他这份懵懂,亦为了他大晚上被赶出去的遭遇,然后整一整衣衫,悠悠站起身。
“你、你要走?”宁瑞臣问。
最后一把鱼食统统倒进池子里,一时间,池中扑水声响个没完,柳骄拍拍掌心,说:“你都这么来了,我不帮你,显得太没意思了。”
宁瑞臣的脸这才恢复了一些生气,半坐在那里,腰直起来:“那你说,我听着。”
“要你去,我怕越说师父越气。”柳骄好笑地看着他,“得了,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块金子银子似的。
宁瑞臣马上收回目光。
“师父那里嘛,我去给你走一趟,不过,少不得要给我备些谢礼。”